1、守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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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方十六的林姝霜是个寡妇。
两年前，成亲那日，身穿红色喜袍的国公府世子，待嫁闺中时曾幻想过余生将与之共渡的新婚丈夫，被一道圣旨紧急调去北疆。
他连盖头都没有揭起，只急匆匆脱下喜袍，熟练快速地穿上银灰色盔甲，拜别双亲后就跨身上马飞奔向城外军营。抛下前来喝杯喜酒的亲朋好友，留下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孤身一人坐在新房的床上。
夜深了，林姝霜抬手，慢慢掀开了盖头。出嫁前教养嬷嬷说过新娘子不能这么做，不吉利。可那是在新婚丈夫不会缺席他们的洞房花烛夜的情况下。
十四岁的林姝霜，对成亲好奇又紧张，但现在只剩下了失望和忐忑。她抬头，张望着入眼皆红的新房。
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厚重木质门，镂空窗，雕花床，一幅富贵之家的装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温暖但陌生的味道，混合着蜡味。
这味道冲击着林姝霜的鼻腔，她有些想吐。
红烛烧着烧着像眼泪一样啪叽往下掉，在台子上凝成一滩红色的蜡液，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呈现斑驳的暗红色，像干涸了的血。
晦气的颜色。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把蜡烛吹灭，转身趴倒在被子上。倒下的前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嫁衣画着新娘妆，头上还戴着沉甸甸的新娘头饰，这些会弄脏被褥。但她什么都不想管了，管那么多干嘛！新郎都不在了，难道还有人指望她安心卸妆换衣服照常入睡？
她此刻只想睡觉，像赌气一样，深深地把头埋在枕头里，暂时卸下她端庄明理的伪装。她不想看到侍女，无论是随她陪嫁过来的还是原先伺候所谓丈夫的丫头。她也不想听他们要自己理解世子为国领军的职责所在的说辞。
她现在只想睡觉。外祖母跟她说过，没什么事是过不了的，睡一觉吧，睡醒之后明天就好了。
这段婚事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国公府是一等一的勋贵世家。国公府世子，一表人才，事业有成，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将军。按理说这样的好婚事轮不到林姝霜一个礼部侍郎之女的头上。
世子年纪三十有二，比林姝霜的年龄两倍还大。先头的夫人在五年前病逝，世子也一直在边疆忙于战事没有续娶，直到最近回了京城才不得不把亲事提上日程。
要是疼爱女儿的人家，自然不会应下这门婚事。虽然国公府富贵，但是毕竟年纪相差大，男方又是将军常年又不着家。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女儿下半辈子就得守寡了，岂不可怜？
但是林姝霜的父亲林晋大概不这么觉得。头婚轮不到林姝霜，但嫁给一个给她当爹都绰绰有余的男人当续弦她却是够格的。林姝霜想到这里嘲讽地笑了。这可是她父亲给她找的好婚事，在她面前说得天花乱坠，最后扔下一句“安心待嫁”就走了。
林姝霜不止一次地暗暗怀疑过，自己可能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不然父亲怎么会区别对待她和其他弟弟妹妹。
她甩了甩头，让自己不再去想林府那一堆烂事。今天是十五，是花好月圆的日子。但是乌云重重遮住了夜空，屋子里黑蒙蒙一片。
明天就会好了，明天我就不难受了。林姝霜安慰着自己，不理会身下硌人的花生桂圆，侧身抱着被子睡去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闪着微弱的光，转瞬即逝。
但是明天还是没有好。
世子，她名义上的丈夫，一年前为国捐躯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彼时他们已成婚快一年。听到这消息时她脑袋突然“轰”地一声空了。什么都想不了又好像有无数的想法涌入但是她始终无法感知具体内容。她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意识到这消息背后的含义。他死了，这府上的世子死了，那个能给她带来体面与舒适生活的男人死了。她还真的跟成婚前担心的一样成寡妇了。
难过吗？她表面上装得很难过，假装是为了丈夫的死，在公婆面前，在前来吊唁的亲朋面前，在所有过来慰问或者奚落她的人面前哭的昏天暗地。实际上她也确实难受，但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自己。多可笑，她还没有见过丈夫就这么成了寡妇。多可悲啊，她才十五岁，就这么成了寡妇。
还有许多其他的情绪：后悔、不安、恐慌和茫然等等，堵在心里，最后成了洪水猛兽，滔天巨浪。林姝霜觉得她快要溺弊在这场灾难里。
但她不能倒下去，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意思是要她守寡。生是赵家的人，死嘛，当然得是他们赵家的鬼。关在那间拆了红色装饰的院子里清心寡欲地度日。
活得像个行尸走肉，林姝霜想。
她尝试着苍白着脸做点挣扎，和上门吊唁的父母双亲说她想回家，想改嫁。
时下改嫁虽然有争议，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流言蜚语总比孤独一人来得好些。世人总喜欢成双成对。
但是她还是低估了父母的狠心程度。出阁前一向对她不管不理的母亲抹了哭给人看眼泪，双眉紧蹙望着她不说话，仿佛她给家里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这几天刚升官的父亲“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
“我林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万没有出嫁女再改嫁的道理！你也别想回去，你婆家还好好的呢回什么家！你已经嫁过来了就给我好好安生待着，为丈夫守寡方是我林氏女的气节所在。”
说完，抚了抚胡子，和旁边一直低头沉默的母亲走出去了。
他们呆了不到半刻钟，全然没有半句安慰或叱骂婆家的话，说的全是要她好好守寡的话，仿佛她回一趟家便成了林家的大罪人，是林氏一族活生生的耻辱柱。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古人诚不欺我。
不对，不对。冷漠的母亲，古板爱面子的父亲，还有苦苦维持体面的林氏。她早就不该对所谓的家人抱有什么期望，之前的十几年她因为这期待吃了无数苦头，到现在还没学乖。
她仰起头，盯着屋顶，迅速眨了好多次眼睛，复又低下头去，沉默地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
林姝霜恍恍惚惚觉得，对于许多人来说，她丈夫死了，仿佛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件天大的好事。继母没了这个儿子，她还可以选一个亲近她的孩子为世子，整个府邸的家产以后都是她的；有了后娘的后爹也不见得有多伤心，见到宫里如水般的赏赐眼睛都挪不开了；她的亲生父亲甚至还升了近十年来唯一的一次官；朝廷上争夺这空出来的军权的政治博弈也日渐白热化。对谁都好，她的小世界塌了也无所谓。
烈士遗孀，为烈士守寡，那是应该的。
为着“应该的”三字，林姝霜当起了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是林姝霜的日子过得倒是很平静。烈士遗孀，没人那么没眼见的肆意骚扰。想来也没人敢骚扰，国公府的门第，一般人进不来。在这里面的人，死要面子。至于有没有人跟她一样过着活受罪的日子，那就不知道了。她一个寡妇又没有孩子，碍不了谁的路，府里只当做是多了一双筷子的事。这双筷子还时不时地提醒着世人前世子是如何壮烈离世的，能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体面，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林姝霜本人也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守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