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方如梦

2、和尚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这种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有想到过会在这样一种情境下跟着一个陌生的人类男子离开这里，那人见我吃惊，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接着就站起身来，似乎想是要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这样的决定了何去何从，我要跟他走！他看我点头，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冲我伸出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他的怀里了，他的怀里温暖而又舒适，带着他的体温与气味，带着那种莫名的吸引。
　　我不知道他将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在他的袖子里面住了多久，不过着袖子中似乎有一种能助修为的法力一样，在袖子中的时间里，我没有刻意的去修炼，可是功力却好像增长了不少，这种修为上的增长绝非错觉，因为当我听到他问我是否饥饿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是的。”之后，我愣住了，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可以说出人类的语言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袖子叫做混元乾坤袖，传说是元始天尊曾经用过的袖子，它可以容纳任何事物而从外面却一点都看不出来，非但如此，这袖子对于功力的增进大为有益，我能如此快的说出人类的话语，这个袖子功不可没。
　　等他把我从袖子里面放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又是一个夜晚，他的屋子里面有一只蜡烛，那蜡烛非常的小，可是那烛光却异常的亮，直让我怀疑他对蜡烛施了什么法术一样。
　　他微微笑的看着我：“我叫徐笙，你呢？你有名字么？”我很高兴能够像一个人类一样的与他说话，于是我说：“我叫小玉。”
　　“小玉”，他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好听，我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他叫出来心里突然非常的喜悦，这种喜悦就像潮水渐渐填满了整个心，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这样叫我。
　　然后他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像是一个丫环一样。这样吧，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好么？”我疑惑的看着他，他笑了：“叫销魂吧，你看你的眼睛，就算没有修成人形，这眼睛也勾魂摄魄呢。”
　　销魂？我不大喜欢这个新名字，听起来就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媚，可是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我想，我终于拥有了一件他送我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名字。
　　他轻轻地拍拍我的头，说：“我多么想看你修炼成人形的样子，你呢？你想不想快快的修炼成人形？”
　　当然想啊，我虽没有说话，但是他看懂了我的眼神，微微笑了。
　　我跟徐笙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惬意的日子。徐笙是个术士，每天要炼丹药，没事的时候，他会教我如何的炼丹，那是非常细致的工作，丹药的成分增减一分都有可能会变成变成毒药，火候也得掌握，那合着日辰天象的火候或刚或柔，火候的增减甚至可能使得一样成分的丹药炼成完全相反的作用。
　　间获的，徐笙会教我看书识字，这在徐笙而言可能是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可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非常新奇的尝试，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奇妙的东西，为此我甚至忽略了每日例行的修炼，而徐笙并不为此责怪我，我的修行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有的时候我会想，他那日说的希望看到我早日修成人形的话可能只是一时的开心罢了。
　　可是我猜错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听见徐笙喊我“销魂，你过来一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远，顺着声音寻觅了过去，惊奇地，我发现一直以来我们住的地方和坟地很近，而徐笙，就站在那一堆荒坟中等着我，昏暗的月光发出一种红色的光芒，让徐笙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看到我过来，徐笙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走近一些，这时我才发现在徐笙的脚底下躺着一个人，红色的袈裟异常夺目，他是一个和尚。
　　那个和尚没有死，因为我闻不到死亡的气息，他仿佛只是昏了过去。徐笙看着我，我看着徐笙，不同的是，我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而徐笙的眼中则充满了那妖异的美，美得令人惊心动魄。我不明白为什么徐笙这样看着我，而我在他的目光下竟似着了魔一样，在这一刻，我宁愿在他的脚下死去。
　　正在胡思乱想，我忽然听见徐笙对我说：“销魂，吃了他。”
　　“销魂，吃了他。”这句话在徐笙说起来是这么的天经地义，就像告诉我要吃饭一样简单，似乎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销魂，吃了他。”我听见了，这昏月下荒坟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我虽为禽兽，可是我修炼一直遵循着征途，唯有正途，方可引我成仙，吃一个人，则意味着将堕入六道轮回从此万劫不复，更何况吃的是一个行善积德的和尚。
　　我畏缩不前的样子被徐笙一览无余，于是徐笙对我说“销魂，你抬头看着我。”
　　徐笙的语调比以前温柔，我贪慕这样的温柔，于是我抬头。
　　徐笙得眼睛和平日里大不一样，这眼睛在月光下像一块宝石一样闪着光，而这光似乎可以带人进入某种极乐一般，这光告诉我，只要我听话我便可以得到那刻骨销魂的快乐。
　　虽然我不懂这快乐究竟是什么，可是它是如此的引诱着我，我不知道该不该为了这快乐甘愿吃下一个僧人而永不得超生。进退两难的时候，徐笙轻轻的抚摸着我，那毛皮突然之间便像触了电一般发出幽蓝的火焰，在这坟地之中分外诡异，而此时，徐笙的声音缓缓的传入耳中：“销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吃了他，你便可化为人形，与我共享那人世间的种种繁华快乐，否则的话，就凭你自己不知道过多少年方能修成正果，而修成正果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自己孤独寂寞一世，何苦呢？
　　何苦呢？何苦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原来这么没有意义。小青自小就比我聪明许多，他和徐笙不约而同的都在劝说我放弃，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只不过是为了修炼而修炼，其实我并不真正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么？
　　徐笙的手越来越柔和，我知道他在对我施法，我无法抗拒这种催眠术，又或者，我无法抗拒那立刻成为人形和徐笙光明正大形影不离的想法。徐笙呢？徐笙是否也是这样想呢？抬眼看徐笙，徐笙的眼中闪着一片诱惑的光芒，只是诱惑，却没有渴望，那和我在一起的渴望。
　　我看着僧人，地上躺着的僧人已经十分苍老了，白发潇潇，却在眉心中隐隐透出一种红光，我认得这种红光，是大印金刚珠，这个僧人并没有死，那大印金刚珠是他修为的成果也是他生命的证明，能修炼出大印金刚珠的僧人必是得道高僧，却又如何被徐笙所擒呢？
　　然而我已来不及细想了，徐笙看我犹豫不决催动符咒，只觉一阵眩晕，突然之间，吃了这和尚似乎变得那么容易，而我已隐隐闻见了鲜血的味道，这味道刺激着周身的每一道神经，令我兴奋不已，慢慢的我走到这和尚身边，此时他在我眼中已不是一个和尚了，他只是鲜血和肉食，我甚至渴望着将自己的獠牙插入他的血管中感受那鲜血的流动，感受那生命的鲜美味道。
　　糊里糊涂的，我的牙齿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咽喉，耳边鲜血流动的声音就和徐笙的咒语一样诱惑，我要吃他，要吃这鲜血和生命。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我的牙齿咬了下去，一片红光冲天而起，和尚的血流了出来，然而这高僧纯净的血液似乎有破咒的功能一般，几乎是同时的，我的神志恢复了澄明，徐笙所有的控制与诱惑在这一刹那间都消失了，我就像受惊了一般迅速跳到一旁，睁大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和尚，我怎么能吃掉一个得道的高僧呢？而徐笙，居然让我吃掉这样一个纯净的生命。
　　抬头看徐笙，徐笙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和尚，不见和尚有任何异样以后，徐笙慢慢站直了身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不会读心术，我不懂此刻徐笙的想法，此刻的他静静看着我，眼中没有了诱惑，甚至也没有了什么喜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我也在这里静静看着他，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一个让我吃掉和尚得术士，这样的人其心不正，跟着他迟早会毁掉自己，然而我静静看着他，心里期待着他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仿佛惟有如此，我才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结局一样，所有的事情才会有一个交待，所有的话语才有一个句号。
　　然而徐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忽然转身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带着这荒坟中昏月下,守着一个人事不醒的和尚。
　　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我从未如此的徘徊过。
　　不知不觉的，我坐在和尚身边，和和尚相比，我是如此的渺小，但是和尚在我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我想，我应该吃了他，红色的月光像血一样照在和尚的身上，照在脖子上，和尚的血管微弱得跳动着，就像一种挑逗，挑逗着我最原始的欲望，兽的欲望，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过鲜血的味道。慢慢的，我将嘴放在了和尚的脖子上，我想闻血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带出了某段回忆，在旷野中奔跑的回忆，一只狐狸的回忆。但这回忆是模糊的，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闻着闻着，我忽然一口咬了下去，任那鲜血慢慢的充斥整个口腔胸肺乃至眼睛，此时若有面镜子，我一定会看到一只满眼血光的野兽吧。所有的感官都被这鲜血的味道所淹没，此生此世，我第一次吃人，如此美味的人。那鲜血降至丹田之中，丹田忽的一热，这一热让我恢复了些许理智，气脉渐渐的充盈起来，缓缓达到四肢。徐笙没有骗我，这个和尚是世上难得的修炼之物。低下头，我想喝第二口血的时候，似乎听见和尚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声音让我吓了一条，所有的欲望刹那间消退的干干净净，我跳到一边，看着和尚，和尚没有动，那声音就像是幻象，又像是从自己内心深处缓缓浮起，无论如何，我没有办法再吃下去。和尚的鲜血还在缓缓流出，这鲜血的味道在这种昏月下极易招来其他邪怪精灵，我虽不吃和尚，但若和尚因此而死的话和我吃了他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于是施了个止血咒，止住了和尚颈上的伤。
　　坐在和尚身边，我悲哀的想，我终究什么都不是了，不能幻化成人形，又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罪恶中，而徐笙也就这样离开了我，活着竟似从此就没有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渐渐的亮了，天亮与否现在于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然而天亮对这和尚似乎有很大的差别。随着天色渐明，和尚的呼吸越来越沉稳。
　　我也渐渐的有些困了，趴在地上，似睡非睡。
　　突然之间，一阵阴风吹过，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只见老和尚旁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只女鬼，正要俯身下去吸和尚的阳气，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虽然我不知道她的修为如何，但是一个女鬼无形无质，量她不会厉害到什么程度，我一下跳了过去，那女鬼大约没想到我会扑过去，也下了一跳，定了定神，冷笑道：“不过是一只小狐狸罢了，你想怎样？”
　　我站在和尚身边，女鬼身上的阴气一股股散开，激的我打了个冷战，这女鬼的阴气如此之重，我决非她对手，但是此时又怎能退却：“和尚的阳气至刚之纯，你吸了无甚益处，倒不如赶快走开为妙。”
　　那女鬼哈哈一笑：“笑话，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怎可?天色快要亮了，我不与你这只狐狸多缠，我留下他一半的阳气与你如何?”
　　我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看看天色，只盼拖到太阳出来，这只女鬼快快走开。
　　那女鬼又岂是如此好打发的？她也知道太阳一出来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也不再多言，衣袖一挥，那袖子夹带着阴气直奔我而来，看那架势竟是想要一招夺命似的，我忙跳到一边，一抓冲他门面抓了过去，那女鬼冷哼一声轻轻松松的避了过去，长发飞起，黑漆漆一片冲我卷了过来，她身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当做武器一样，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慌，只管跳过来跳过去的躲闪，连换手的余地都没有，只是虽然我没有机会出手，但是那女鬼想要一时半会杀了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女鬼眼见太阳即将出来，焦躁了起来，突然间指甲爆长，衣服翻飞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那阴气就像是一个大罩子牢牢将我罩在地上，连闪避的余地都没有了，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听得一声钟响，依稀有佛号响起，头一晕，我竟就此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才恢复了意识，只见自己躺在一片僧衣上，一个老和尚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僧衣上全是鲜血，露在僧衣外面的手臂上赫然三道指印，似乎是被那女鬼所抓，那老和尚眉心隐隐一颗大印金刚珠发出红光，是了，这就是我差一点吃掉的那个老和尚。那女鬼呢？
　　却听老和尚说道：“你醒了，那女鬼已被我击退。”我想站起身来，却突然觉得身上奇痛无比，那和尚道：“方才你被那女鬼的阴气所伤，所有功力尽失。”我一下怔在那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百年的修为就没有了？要知道一个狐狸得寿数不过匆匆十几年，我已是夺了天命，现下将功力尽失，我会不会就此老死？怎么办?我不要什么功力都没有在荒野里面等死，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狐狸的叫声，怎么办呢？我怕的竟然发起抖来。如果能换回从前的功力我宁愿不要说话不要变成人形，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一时间动了贪念想要吃掉和尚便要遭到这样的惩罚么？
　　那和尚长叹一声，双手轻轻的把我抱了起来，他的手温暖而又干燥，慢慢的我不再发抖，只听和尚说道：“说来你也是因为我而变成这样，我不小心被那术士用迷心术困住的时候你不但没吃我反而守了我一夜，真正难得，不如你随我出了家，终日守寺院香火，无人伤你，百年之后功力便可复原，你说如何？”
　　我踌躇不已，我只是一只狐狸而已，寺院虽然清静，但怎比得上山川之间自由自在？
　　那老和尚见我踌躇，想了想，道：“也是，你一只狐狸怎可能习惯于寺院中戒律重重，也罢，也罢，你救了我性命，我自当报答。”
　　说着将手放在我灵台之上，但觉一股热气缓缓传来，不由自主地，那股热气渐渐布满各处筋络，直至丹田。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热气才渐渐停止，我睁开眼睛，却惊呼出声，眼前的老和尚老态龙钟一脸疲倦，眉心金刚珠已然消失不见。
　　那和尚见我叫了一声，笑道：“好了好了，终于又能说话了。”
　　我站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老和尚，莫不是他将功力渡给了我？他额上的金刚珠呢？我夺了他的功力他怎么办?
　　老和尚并无什么伤心难过的样子，没有了大印金刚珠，眉目之间只剩慈善祥和，微微笑道：
　　“小狐狸，内功修为只不过是我渡人间苦难的一种方法而已，这些都是皮囊幻象，我并不曾放在心上，眼下经过此劫，我寿数也将至，虽然将功力传给一只狐狸有些奇怪，但是你本心向善，气息始终洁净光明，传给你也不算有违天道。你要是心里不安的话，便去帮我做一件事情吧。”
　　我见和尚有所吩咐，便静心聆听。
　　和尚道：“我这次下山，是因为清远城中有东西作祟，远近和尚道士均束手无策，现下你有了我毕生功力，不管什么精怪应该也能应付的住，只是佛家法器我却不能给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此时不管和尚说什么我都理应尽力去做了。
　　那和尚说完，双手合十，闭目跌趺而坐，竟不再理会我。
　　我看着和尚安静的脸，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入定了还是竟就此死去。
　　毕生功力？我不知道这老和尚毕生的功力究竟能有多少，但是此时说话声音清澈无滞，远远高出以前自己的功力，却不知能否幻化成人型？我疑惑着，却又雀跃着。闭目，想着能想象出来的最美好的样子，却有些忐忑。
　　再次睁眼的时候，只见红色的裙裾鲜艳的耀眼，我的红色皮毛已然变成了衣裙，只不知相貌如何？变出一面镜子，但见镜中雪肤花貌，目若星辰，檀口中漾着一丝笑意，看得我自己竟然都舍不得放下镜子，人类的真是万物之灵，居然能有这样好的相貌，真不知道那些转生为人的怎生修到这样的福气呢?而我，仅有百年功力就能变成这样全是托这个老和尚的洪福。
　　转身，老和尚还在闭目打坐，阳光照在脸上说不出的宝相庄严，身后竟似被阳光度了层金边一样，我冲老和尚拜了下去，那老和尚一动不动，竟然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一探鼻息，气息已停，老和尚早已坐化了。
　　我看着老和尚，自当是去清远城，看看老和尚所说的作祟的精怪究竟是什么了，然而此时，却莫名的想看一眼徐钲。
　　经过了这一夜，徐笙似乎离我那么的遥远，我却仍然希望第一眼看到我变成人形的人是他，他是第一个听到我说话的人，甚至替我改了名字的人。虽然他间接的害死了老和尚，但是那也是想助我修炼阿。那么温柔的抚摸着我皮毛的人。
　　回到住所，徐笙却不在，第一次，再没有徐笙存在的房子中我手足无措起来，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照着我不知道是应该藏起来还是应该坐着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