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温灼伤》凌霄藤

13、第十三章

　　季凉是被冯思宇叫醒的。
　　纵然mpc工作很无聊，在大会上睡着，冯思宇觉得自己服了这位心大的主。今天主席长心情不好，若是被发现了，有这孩子受的。
　　季凉迷迷糊糊起来，脑海里盘踞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重重的压在季凉身上，喘不过气。休了会，他晚饭也没吃，匆匆回了房间。
　　尹之夏下了会没看见季凉，只得先去餐厅了。看见餐厅也没人，只好慌张地打包了一份糖醋排骨，带了回去。刷了房卡，天未全黑，屋子里没开灯，尹之夏这才慌了神。
　　他匆匆忙忙打开了灯，一眼就看到窝在床上沉思的季凉。
　　尹之夏松了口气，将饭放在桌上，坐在了床前:“季凉，你怎么了？今天看你开会就不对劲儿，饭也没吃。”
　　季凉瞥了过去，尹之夏眉间的担忧不像假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揉进了星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季凉呼了口气，膝盖弯曲起来，闷闷地说:“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奇怪。”
　　他很犹豫。
　　尹之夏昨天说的一番话的确有所震动，他承认。那一刹间，他是真的相信了他。那么如今又告诉他，这可能是假的，怎么让人不心寒？
　　季凉是个很凉薄的人。说来奇怪，他的母亲温柔，贤惠，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可这一点在季凉身上几乎不体现，倒是季展风的狂妄，自大，冷酷在他身上体现了个遍。
　　季展风对于背叛几乎是零容忍的态度。如果背叛者出现，他会一点点蚕食他的所有，从心理出发一点点瓦解掉防线。严重点的直接通知相关人员悄无声息的处理掉。
　　季凉的背叛，是个例。他是继承人。
　　季凉也是利用了季展风最恨背叛者这一点，他料定季展风不会把他怎样，采取这样的措施，将季展风气了个半死。
　　但必须承认的是，季凉对于背叛者，同样是恨之入骨。
　　所以他很在意尹之夏的清白与否。
　　季凉吸吸鼻子，拽住尹之夏的衣角，死死盯着他，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下问:“尹之夏……你……为什么执着于与我搞好关系？”
　　季凉说得很隐晦。
　　细细想起来，昨天尹之夏的措辞里，的确有许多漏洞。
　　尹之夏转过身来，温柔地笑笑:“我憋了好多秘密，我也需要发泄。”
　　季凉咄咄逼人的开了口:“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要说出来？之前你难道没有说出来过吗？这太奇怪了。””
　　尹之夏平静的开了口，丝毫没有慌乱:“曾经我并不觉得自己过的非常病态，直到看到你，发现你不需要迎合所有人也可以过的很潇洒，才猛然醒悟，我过的生活太糟糕了，我自己活得太累了。”
　　季凉闭了嘴。
　　这个理由好吗？
　　他思忖着。
　　尹之夏自顾自的说:“我有些时候很想指出他们的偏见，错误，狠狠怼回去。但是这样一来，我就失去了他。所以每次我都会退缩，不喜欢拒绝。”
　　“前几天我忽然意识到，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知音好友，失或不失对于我来讲，没什么影响。说白了，都是虚荣心在作祟。”
　　“我不需要这么多鲜花，我根本就不需要，那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啊。秘密积累多了，自己也会感到非常沉重。我对于他们，和他们对于我，完全不成正比。”
　　“我曾经以此为荣，现在来看，它其实是个我甩不掉的包袱。”
　　“我要学会放下。”
　　尹之夏的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眼睛里充斥着一股不明的情绪，晦暗苦涩。
　　“你不信我吧。”尹之夏嘲弄似的挤开一个笑容，“符合你。”
　　季凉没接话，此时如果去否认，倒显得他虚伪。
　　他的确不太相信。
　　若尹之夏单单想要找一个人倾泻自己的心情，他大可不必找他。
　　毕竟他从不擅长安慰人。
　　尹之夏深深吸了口气，眯了眯眼，睫毛颤了颤，似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我的秘密。”
　　尹之夏苍白着脸，转过头去，“这是我想要探查你的世界的根本原因。”

　　“我有一个弟弟。”尹之夏淡淡的开了嗓，微微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他比我小两岁。”
　　“今年该十五岁了。”
　　“他死了。”
　　尹之夏闭了闭眼，面色凝重，手指微微的颤抖。
　　季凉的眼神飘忽，他一向不喜欢窃听别人的心底世界，他开口说:“尹之夏，不用了。我对你不感兴趣，你不必说出来。”
　　尹之夏似是没听到，自顾自地开口了:“他从小就很聪明，在数学上面天赋异禀。我们家从小就开始培养他。”
　　“他小时候就被送进了全日制学校，因为那样对他的学习有好处。与我不一样，他从小就很严肃，基本上不会开口笑。”
　　“明明我们是两兄弟，可是，他从来没有陪伴过我，我也从来没有陪伴过他。我们都是一个人。”
　　“我上完五年级，去了美国。是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跟他们一起去。但是弟弟不行啊，他当时马上四年级，必须要在国内接受数学竞赛的训练。”
　　“我去了一年美国，回国后接着上六年级。他五年级，刚刚拿了初中数学竞赛的第一名。”
　　“他被宁外提前录取，我小升初，考上的宁中。他初一时，我初二。他拿了高中组的一等奖，但是很遗憾，没有进省队。”
　　“本来大家都不觉得怎么样，初一的孩子，拿了一等奖，没进省队大家也觉得很厉害了。但是他好像很沮丧。”
　　“我们学校不一样，相隔距离甚远。那段时间我在准备雅思的考试，非常忙，回了家也就关上门学习，也无暇管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至今都不理解，他从来不会和我这个哥哥说，也不和爸爸妈妈交流，就一个人憋在那地方。我当时没注意，后来……”
　　“抑郁症。”季凉听着尹之夏的叙述，轻声猜到。这样的孩子，抑郁症很容易缠上他。
　　“对。”尹之夏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他将脸埋在了手心里，第一次在季凉面前失态。
　　“他跳楼了。”尹之夏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那个时候我刚放学，他初一，比我们放的早，回来就看见一群大人围在那里。我去看了一眼，觉得整个人生都要崩塌了。”
　　“我和我弟是不亲，但我们是亲兄弟，感情要比父母深厚的多。当时他血肉模糊。我弟弟有洁癖，平时什么东西摆的规规矩矩，一尘不染的。但是那天，”尹之夏的声音里带了哭腔，“那天，他白色的衬衣上面全是血，全部都是。”
　　“小区里的人都认识我，知道我是哥哥，安慰我，让我不要太难过。我当时很生气，非常。我父母培养出来的我们两兄弟，非常优秀。我当时觉得，他们都在假惺惺。”尹之夏猩红着眼，崩溃的大喊:“那是我弟弟！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你们为什么要像看猴子一样看他！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被这些人怜悯，他们算什么？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我不能。”
　　季凉默默的收起了双膝。
　　“别人说，尹家那小子沉稳，懂事。我当时回家拿了我弟弟的床单，盖在他身上，总算是给他找回了尊严。然后我一个人，冷静的可怕，挨个打父母的电话，然后报警。”
　　“我弟的书包在旁边，我在里面找到了他写的信，给我的，遗书。”
　　“他说，哥你原谅我这么早就走了。我不是因为这次比赛的失利而一跃而下的。我没有这么脆弱。从小到大，我一个人，爸爸妈妈从来觉得我很乖，智商很高，基本不管我。我一个人，特别孤独。哥我知道，你其实也很累，每次到你学校找你，看见你一脸笑容，脸都僵了，觉得你肯定也很烦。不论我拿了什么奖，爸妈都觉得理所当然。我不会说好话，但是不代表我不友好。学校里的人整天传我的这儿那儿，天天觉得我自恃清高。我一个人承受了这些，憋在心里面整日整夜地不舒服。我想要找个人说出来，可是我根本没有找到这个人。我当时想，可以找哥哥啊，但我又想，哥哥肯定也不会好受吧，这跟害哥哥没什么区别，他现在这么忙，马上下学期就初三了。后来，我老是失眠。我跟爸妈提过一次，他们让我早些睡觉，特敷衍，我就不抱希望了。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都对我这样，只指望我出成绩，我又不是机器。这一次我没进省队，学校里面的人又在奚落我，好难受啊哥。你知道比校园暴力更可怕的是冷暴力啊。我不想去面对他们，我太累了，我就先走了。拜托你照顾父母，就说我对不起他们。生死面前，这些鸡毛蒜皮也就看淡了。哥，如果你以后也有这样的想法了，请想一想我吧。我没用，承受不了，请替我的那一份活下去。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是爸妈只有你了，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如果你以后看着谁也像我这样，请你制止他，我只是个警告，请让他，活下去。这是我的愿望，我不希望再有人就像我这样浑浑噩噩地死了。哥，求你了。之秋亲笔。”
　　尹之夏平静的复述着，眼泪从眼眶中掉了下来，湿润了他浓密的睫毛。
　　季凉听着，明白了尹之夏归根结底的原因。
　　“你跟他太像了。”尹之夏声音暗哑，低低地说。“相处一个月，我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弟弟。你一直在推开别人，跟我弟当初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会去制止你。我没有这么高尚，如果不是我弟弟，我也只会冷眼旁观，绝对不会主动结识。但是我弟托付给我的，我不做，心里面难受，愧疚。他走了，是没人监督我，但我良心就是过不去。所以我才坚持要这样，找了一个拙劣的理由，借此让你信服。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
　　季凉注视着尹之夏，他冷静随和的表象早已经被丢弃，纯黑的眸子里透出冷酷，整个人气质陡然变化。
　　他发誓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尹之夏，记忆里的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卸下伪装，他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睛上。平时闪着星光的眼里被泪水覆盖，毫无神韵。整个人无力地靠着床板，面色苍白，只感觉整个都被抽走了灵魂。
　　季凉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他可以确定方才一席话尹之夏不是在撒谎。尹之夏的秘密，他决定相信了。

　　他坐在尹之夏旁边，将尹之夏的头靠在了自己肩膀上，睫毛一扇一扇，犹豫地开了口:“尹之夏，我告诉你吧。其实，我没打算了解你的东西的。今天中午，我看到你父亲的名字，我见过他。”
　　尹之夏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季凉的眼睛，眼镜中似乎还有水光流过。
　　“我七八岁的时候吧，他来我家别墅，老头说他是尹南竹，他最好的朋友。我爸叫季展风，季氏是以制药起家的，你爸是做研究的，回想起来，我怀疑他俩有这方面的合作。所以我害怕你……是老头安排的眼线，在想起昨天的那些东西，更害怕了。”季凉低下了头。
　　尹之夏擦干眼泪，坐直了身子，看着季凉低下去的头，努力回复过平日温和的样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这样啊……我父亲曾经跟我提起过季展风，最先他们好像的确有合作。但后来……因为三观不合取消了。我爸我妈都搞研究，他对于季展风经商的态度十分不屑，季氏造假……不诚信经营……和季氏闹掰了。……那是好多年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吧。”
　　季凉猛地抬起头，呼吸猛地急促，手指蜷缩起来，整个人因为激动而浑身发抖:“十二三岁吧？！我在十一岁的时候偷偷盗了季氏得官博曝光了这个事情，但当时不了了之了……”
　　尹之夏撑着下巴思考了下，无奈地说:“不太清楚，反正我不是你爸的眼线。就算我爸让我做我都不干这么缺德的事。”
　　谈话中止，两人间的气氛骤然冷落。
　　过了好久，季凉轻轻的笑了一下，暗无奈地抬头看了一眼人造的大灯:“看来这是个大乌龙呢。”
　　尹之夏翻翻白眼，叹了口气:“是啊，看来我们，必须得合作呢。”

　　季凉笑了一下，钻进被子里，轻轻地问:“尹之夏，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尹之夏温和的勾起唇角，眼睛里尽是怀念，仿佛映照了群星的影子。
　　“他叫尹之秋，我是夏，他是秋。”
　　他猛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和之秋一起听的那首歌。
　　《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那个时候之秋才五六岁，他仗着之秋不爱说话笑着逗之秋。
　　“之秋之秋，你是秋天，我是夏天。”尹之夏冲着弟弟说。
　　“哥，你好幼稚。”之秋手中玩着魔方，掀了个眼皮怼哥哥。
　　后来的后来，尹之夏都忘记了这首歌，在清理弟弟的遗物时，他发现了弟弟的mp3。
　　他插上耳机，猜着弟弟会喜欢哪首歌时，熟悉的旋律传来，让他陡然流泪。
　　尹之秋喜欢轻音乐，mp3里除了这一首歌，便全是钢琴曲。
　　尹之夏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听了好久好久。
　　然后他轻轻地放下mp3，猛然哭了起来。尹之秋走了后的这几天，他都不曾流下眼泪，此时却因为一首歌痛苦不止。
　　之秋啊，你最终还是在秋天走了，只剩下哥哥一个人，在世上艰难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