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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   “阿珍,快入冬的时候,桃树上叶子落尽了,什么都没有了。”

      见我出来,门外女子只漠漠遥望一眼,便似要旋身往别处去,我连忙出声想留得她片刻驻足,却慌张不知如何挑起话题。

      别人都不知,我已经可以说出完整的话了。可我想说的话,她不愿听。

      闻言,她只是顺应我的方向,看了看枯败的旧桃树,也再没有回望我。
      这年秋,阿珍的话格外少了起来。

      分明骨瘦,步履却如此沉重,我执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如此接近她,从袖笼里小心翼翼取出那片笨拙裁剪的废帛,展开递到她面前:
      “阿珍看,粉喜教我剪的花,我学会了。”

      如果她肯定睛留意,定能发现她的女儿正颤抖着双手,祈求的目光卑微如尘土,在等她一个哀怜的眼神。

      那找了许久才得来的桃红色绢帛边角,辗转拈入她莹润指尖,再以萧瑟阑珊姿态站上枝头,被北风席卷催开的叶瓣,等不及来年微雨浅草泥。

      “纵非真花停立,也算有枝可依。”
      她自说自话地给绢花找了一隅归宿,忘了假的终归是假的,即便与真花一样受尽风霜,一样凋零飘落,它的心也从无一刻甘愿。

      自别后,渴饮溪,冷添衣,你已如空。
      与我缘尽,应当叫你开心,若遇来世,万万别再做我母亲,如此罢了。

      — — —

      “院儿里雪积得厚了,你们趁殿下下地走动前洒扫干净,清出条路来,手脚麻利些。”
      我病倒后,菁华愈发显得临危不乱,将殿中上下打点得有条不紊。

      被殿外隐约人语唤醒神思,天光于雪地四射,大亮。
      屋里炭火烧得滚热,细微爆裂声响衬得空气更加安静,类似冬眠的混沌。

      跌跌撞撞地拉开门,菁华的惊呼声伴随凌冽彻骨的寒意,争先恐后扑向我,涌入殿内。

      “殿下!雪后苦寒,您赤脚着地可怎生是好啊,太医说您须得卧床静养,切不可受寒怀了身……”

      ——‘咻!’

      锋利的箭矢从她耳鬓穿擦飞掠而去,制住了她后来言语。

      “嘘。”我手中持握沥青弯弓,冷眼看着远处面色惊恐的她,
      “刀剑无眼,可别妄动。”

      “殿下……”她手里端着我每日喝的药,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下一箭,是心口。”我轻咳两声,缓缓拖步而出,弯身就座在殿前覆了陈雪的台矶上,庭户在背身大敞,梨花木杖斜靠扶栏。
      些天来,每况愈下,如今甚至需得支着手杖才能够多行几步,方才虚张声势的猛力挽弓亦是末弩之挣,免不了坐下省些力气。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菁华果真非须眉可比,慌乱中仍能保持镇定。

      她说话的景貌在冰天雪地里渺远。

      咸阳旧里四时的景总是没换,病树上头的真颜色也还是年年开的,只有隔却两季才姗姗来迟的雪,以伤心将这一纸作假阳春浇得遍透,零落入尘泥。
      是它摧心化骨,无可奈何。

      我回神,声音不远不近,矛头立现:“叫你的主子来见我。”

      虽是看不清,也知她心中挣扎片刻,随即咬定道:“奴婢专心服侍殿下,绝无二心!”

      我迅速抽箭搭弓,毫厘之间射落她肩头披风:“撒谎。”

      早该想到的,这合宫侍从,都是章邯一手按插的,若非菁华将我的画像交给他,怎会这么早就被发现端的。
      一出偷天换日,败露了。

      箭头方向调转两寸,直指她心房,右手携着箭羽紧紧向后扣紧弓弦,我讥诮一笑:“既然他不救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庭院弥漫怆然的寂静,我勉力将长弦又向肘后拉动几分,每一寸都绷紧的弓身在我手中发出狰狞的呲音,僵持不下。

      “末将章邯,求见。”

      他的声音,似是给箭在弦上的紧张感卸下些防备,来得恰如其分。

      我不住嘲讽:“章将军好大的官威,本宫请不来,如今部下有难,倒肯登门了。”

      章邯不发一言,算是应下了我的奚落。

      待他跨进门中,我才再开口,当中目视菁华,不曾看他一眼:“你猜,是你速度快,还是我的箭快。”

      “何须用猜,”他惯是个不怕威胁的,这般也只是径直走在菁华面前,挡住箭道,“只要殿下愿意。”

      几日不见,想必也是为了一个口头之约,一个莫须有的媒妁谎言,奔走打点,瘦了不少。

      见他如此,我竟自徐徐生出些酸涩心切,焦灼燎烫,不自觉拔高了声线:
      “你非要跟她一道,当真不怕死?!”

      许是畏我伤神,许是弦外有音,他放缓步伐向我走来:
      “从来甘之如饴。”

      紧勒的弦割痛指节,我已然分辨不清是箭尖在抖,还是我全身在抖:“骗子,你敢玩弄取乐于我!”

      他摇摇头,未停。

      “我以为我们是一边的!”我试图动摇这个油盐不进的人。

      他看出我并无战意,答句仍带安抚:“以后依然是。”

      在我无趣漫长的人生里,从未有一刻如此挫败,真真正正的,不知如何是好,颓然丧气。

      “……我输了。”
      输了就是输了,能做的只有疲惫地放下利箭。

      章邯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偏头对菁华吩咐:“你退下。”

      “不许退下。”命已认了,气却还没消,“本宫要狠狠罚她!”
      我伸手撑起木杖,一挺身从石台上跳下,打着光脚落踩在雪地,却一时腿脚发软,便是撑着木杖都连连站不稳当。

      章邯见了跨上前来,未由分说将我横抱而起,大步往殿内进去:“殿下如此不珍重身子,到底是想罚她,还是要罚我?”

      我下意识环上他肩的手,隐约觉察他身后内力波动,下一瞬大敞的殿门应声闭合,声响并不惊动。

      他把我放在床榻上,一面扯来被褥:“再等等,等到离开这个清冷之地,我府上有向阳的屋子。”

      我紧攥梨木杖,拂开他的手寸步不让:“为什么去你府上?”

      “陛下金口玉言,赐了婚宅,末将只是顾及新宅诸事必不齐备。”他由我胡来,手上动作还是不停,执意将我盖住,“若殿下不想在旧府,我们就改去新房。”

      听他此言我更是气,不肯屈就:“我跪了半天他都不肯松口,你只一句话,他便答应了?——还赐你婚宅?”

      他被我语中争论不满的样子拦得身形一顿,碰到我冷透的手时才反应过来,探身去取床尾那只小巧玲珑的汤婆子:
      “……末将知错。”

      “你做什么定要娶我,何必用天子恩泽换一身灾祸?那火罐子烫得人难受,我不要,不许拿。”音落,我抬手探出木杖搁开汤婆子,以阻止他去拿。

      他反手推回杖尖,却没有递来一丝反击的力,奈何我作乱不止,暗暗以杖为剑想较量出个高下。

      来回推让的间隙,见他松懈露了破绽,我不留情面挥杖而向。

      未镀釉浆的棍身,于冷钝干燥的空气里挥击,在他坚实臂膊上抽打出生涩的闷响,暗白却匀透的皮肤表层,立刻自深入浅地浮现出一道红痕,清晰可辨。

      直到他微露惊讶的目光回望,说不清道不明地夹带了些呼之欲出的委屈,我才惊觉分明是他故意让我的。

      唔,下手好像是重了点……

      “你却不躲?”毕竟还是不曾真正苛责过谁,伤了人到底有些过不去,“也、也不知道还手?”

      他倾身一膝抵在床榻上,摇头掩去眼里似有还无的笑意,回答的却是上一个问题:“是恩是灾,殿下说了不算。”

      咬唇默然半晌,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妾!”
      从被子里翻出身,我两手拉住他缠缚的腰链,
      “如若不然,我做妾也行。”

      “……”
      他折身将要碰到铜罐的指尖,莫名颤抖个不停。

      不待多琢磨,我声色切切地同他交代:“刨去你我身份地位,如此安排也是行得通的,免得互相牵连,反正到时随你言说,为我安个不大不小的错漏,暗中贬作侍妾……”

      ‘咔’的一声!
      是他狠狠折断梨花木杖的声响,生生打断了言语。
      扬手远丢而去,折作两截的棍身在地上散乱碰撞,横停在堂厅的地上。

      而他的面色,是化不开的阴沉:
      “这杖不好,殿下拿着显拙重,改日命人另打沉香木的来。”

      “……”

      见我终于住了口,他才轻叹一息,把我连同汤婆子一同赛回被窝里,裹紧。

      我借机抓住他将要抽离的臂膀,起身一个反扭,使了些功夫将他按倒在床榻里侧,他迁就我的动作很轻,长腿却还是不慎勾落层叠幔帐,轻袅半透的帘将遮未遮,围拢四周。

      “你生气了?为什么?”我撑按他的肩,低头直视,心中却百思不得解,
      “你觉得委屈吗?”
      与我这般牵绊纠缠,会觉得委屈吗?

      他被我压制,直愣愣凝望我的眼神千回百转,最终还是沾染些无奈:“是啊,末将觉得委屈。”

      我盘算着,他这般老练求全的人,应当不会直白地给我难堪吧,不成想承认得太快,反打我个措手不及,歪头答不上来。

      “殿下,您的药方才搁凉了,奴婢已热过来的。”
      菁华在外的呼唤,适时解救了我的尴尬困窘。

      “进。”
      章邯先反应过来,像在自家一样传唤自如。

      “你这人……”

      他快钻门而入的冷气一步,握住我的手拉带进怀里,翻身卷抱我进床褥的更里侧。
      我一时反抗,引得两个人在床帐里滚作一团。

      再反应过来时局势已定,我通身都被他困压在锦被里,动弹不得了。
      眼见他欺身逼近,眼见他眉目在即,知觉他低哑的声音快要震撞在我肌肤,滚烫的耳垂似将在他炽热声息里烧化。

      听见他字字明晰道:
      “明媒正娶,不做妾。”

      尔后抽离,掀帘下地,幔帐翕张影动,他自然地端起盘中药盏,于唇畔饮下一口,又泠然吩说:

      “还是温了,再回炉灶不妥,重煎一盅新的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媒正娶,不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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