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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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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一年,正月十八,含元殿。
群臣缟素,俯首称臣,高呼万岁。有胆大者偷偷瞄了一眼殿上——只见那坐了一名衣着华贵、神情肃穆的少女,手上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奶娃娃,二人正是长公主沈令仪和刚刚登基的幼帝沈其琛。
正是寒冬凛冽的时候,整个世界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这个正月对于靖朝而言,并无几分辞旧迎新的喜悦——大年初一,镇北王世子李鸣杉扶昭帝灵柩入京。昭帝留下遗诏,封安乐公主沈令仪为长公主,命长公主摄政,扶持昭帝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沈其琛。
群臣听此,皆是心中骇然。长公主是昭帝最受宠爱的孩子,吃穿用度和先太子无差。昭帝子嗣单薄,太子五年前病故,三皇子又天生跛足无法继承皇位,昭帝伤心之下曾一度欲效仿前朝文帝,立当时的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受群臣劝阻之后才放弃。而公主本人亦无甚野心,她与镇北王二子李鸣峪青梅竹马,早有婚约,一直安分守己。若非边疆突起战事,昭帝又于盛怒之下御驾亲征却身中毒箭驾崩,此时的她早已履行婚约,嫁与李鸣峪为妻。群臣心知肚明——昭帝说是要长公主摄政,实则是希望可以仰仗镇北王府的力量,稳定朝局。这大殿之上表面上坐着的是长公主和新帝,实际上坐着的是手握重兵的镇北王府。
靖朝高祖与爱将李彦君情同手足,于战火中//共进退了二十年,李彦君更是数次不顾生死就高祖于危难中,二人携手打下大靖江山。高祖登基后,封李彦君为唯一一位异姓王,封号镇北,世代镇守边疆。镇北王府世代备受皇恩,忠心耿耿,手握重兵亦不仗势欺人、恃宠而骄。至顺安十九年,镇北王李南充突发心疾病故,匈奴趁机大举进攻北境,于京城长大的镇北王二子李鸣峪随昭帝赴边境与镇北王世子李鸣杉共退匈奴;返京时除了昭帝的灵柩和遗诏,还带了镇北军十万大军。
料理完国丧,幼帝在镇北王府的支持下成功继位,群臣暂时不敢造次。而今日,正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上朝。
一个十七岁的公主,一个一岁半的幼帝,身后亦没有母族扶持;太后自先太子薨后便有些神志不清,太皇太后更是执着于黄老之术多年……大靖看似已经击败匈奴,实则已是处在风雨飘摇的边缘。纵然有镇北王府为后盾,亦是飘摇不定,前途未可知。众臣皆是惶恐不安。
“众卿平身。”一道低沉的女声在他们头上响起,“今日是陛下登基第一日。而今陛下年幼,本宫奉先帝遗诏,自今日始摄政至陛下弱冠亲政之时。望诸位爱卿和本宫与陛下共进退,为天下百姓谋一个太平盛世。”
长公主说罢,长须一口气,抱着幼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看起来十分镇定,实则内心无比紧张。她自认胸无大志,只想过相夫教子的小日子,然而自顺安十九年老镇北王病故以后,上天似乎在作弄她,先后丧母丧父,又被迫接下这千斤的担子,心中苦楚,难以言说。
她望向殿下垂手站着的李鸣峪,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李鸣峪十岁入京,养在太后膝下。太后是昭帝养母,也是李鸣峪的表姨,沈令仪自小便和他一块儿长大。沈令仪十四岁时,昭帝定下她与李鸣峪的婚约,待及笄后便会为二人主婚。沈令仪本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了,然而自镇北王讣告传入京中、边关八百里加急称匈奴趁机大举入侵北境起,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亦终止于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夜。
那年中秋宴,昭帝告知群臣欲御驾亲征与匈奴一战,宴后在母妃的寝殿外,她听到了父皇与母妃有史以来爆发的最激烈的争吵。
“你乃匈奴长公主,朕爱你,心中愿意信你,愿意如同从前一样待你,但是朕是皇帝,是万民之主。高祖在时,把你们赶回草原,降民尽屠;朕继位之后对你们何等优待?借粮朕允了,减少朝贡朕也允了。我大靖已经仁至义尽,与你们匈奴互通姻亲,结果老王爷一死你们便犯上作乱!”她听见昭帝猛一拍桌子,声音里似乎蕴藏着无限怒火,“匈奴狼子野心,朕若是应你所求,对匈奴网开一面驱逐了事,还要优待俘虏,安抚降臣,日后匈奴卷土重来之际,一辈子镇守北境积劳成疾病故的镇北王该如何自处?埋骨沙场的镇北军该如何自处?我大靖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该如何自处?”
“陛下记得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臣妾记得被屠的月城两万百姓。”她听见母妃带着哭腔道,“臣妾是匈奴人,是匈奴公主,臣妾不能忘记母国。只望陛下能体恤臣妾对您的爱重之心,对母国的忧虑之心,看在仪儿和臣妾腹中孩子是我们两国皇室共同血脉的份上,不要御驾亲征,臣妾实在不愿看见丈夫与母族兵戈相向……”
“我大靖本就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朕若是胆小怕事之徒岂不是丢了先祖脸面?朕御驾亲征并非儿戏。高祖连年征战,劳民伤财,镇北军虽忠勇,镇北王世子虽不辱门楣年少有为,然而国库空虚,后续不足,赶跑匈奴容易,然而去年草原风调雨顺,匈奴正是兵强马壮之际,若是匈奴再度来犯,我大靖损耗不起!朕若不御驾亲征振奋军心,只怕日后你们匈奴铁骑就要踏遍半个大靖,从此我百姓不得有好日子过了!”
然后她听见桌子被掀翻,母妃哀声痛哭。她呆愣在原地,突然明白过去十六年父母琴瑟和鸣的表象下到底蕴藏着什么暗流。
“安乐,你都听到了。”昭帝推开门从寝殿出来,看见她一脸无措地站在门边,沉声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沈令仪仍旧不出声。
昭帝又道:“你是我大靖的安乐公主。朕的生母虽是胡姬,但朕生来就受大靖子民供养,一日不敢忘记朕是大靖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可明白?”
沈令仪缓缓道:“女儿明白。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女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该如何选。但女儿恳求父皇不要为难母妃,她也是担心您的安慰,又思虑母国过度,今日才惹怒了您。”
说罢,她跪下,向昭帝磕头:“女儿代母妃向父皇请罪。”
昭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安乐,你是朕的好女儿。”
“女儿是大靖的公主,知道该怎么做。”她又叩首,“还望父皇对母妃网开一面。”
昭帝长叹一口气,对身边大内总管王福道:“传旨,自今日起德妃于甘泉宫静养,一概人等不得前来叨扰。待德妃产下龙嗣,再允人来探望。”
两个月后,德妃早产生下一对龙凤胎。然而德妃年已四十,平日本就不健壮,再加上思虑过重,竟血崩而死。先落地的是四公主,刚出生没多久便没了气息;五皇子刚出生时气息微弱,不曾啼哭,险些未能熬过去。
沈令仪看着母亲灵柩入了皇陵,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是冷的。
那时,昭帝已御驾亲征赶赴北境。李鸣峪也跟着去了。除了幼弟,她的身边突然间空无一人。
腊月初一,信使来报,边关告捷。大靖击退匈奴,匈奴退于阴山。然而战事惨烈,双方死伤者众,昭帝亦为匈奴大单于长子涂毒箭矢所伤。
腊月初九,信使来报,昭帝伤重不治驾崩。
正月初一,镇北王世子扶昭帝灵柩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