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罪人》九面魔方

1、序章

　　2017年12月3日，在凌慈的记忆里是难得的艳阳天，赶走一连多日的绵雨，气候好得不似英国。

　　当天下午，格拉斯哥警局接到第一起失踪报案。一名三十五岁的家庭主妇失踪。

　　三日后，一名十三岁男孩在放学路上失踪。

　　媒体、报纸广泛报道，群情激愤。格拉斯哥警方迫于舆论压力，向公众承诺，定会竭尽全力在一周内破获真凶救回受害者，并向专业人士求助。

　　隔日，正在享受最后博士假期的凌慈被警方派专人请回，协助破案。

　　作为单身人士陪同姐姐姐夫度蜜月，对于凌慈来说着实是一种痛苦的享受，能有案件救他于苦海，自然求之不得。

　　碍于凶案皆是发生在偏僻的街道，监控未覆盖地段，又无目击证人，案件进展十分缓慢，整个警局内烟雾缭绕，气氛死沉。

　　没有钱财丢失，又没有找到尸体，受害者也没有足够的共通性进行归纳分析，凌慈的人格画像也只能停留在浅显的表面，对案件发展爱莫能助。

　　案件僵持五日，没有新的受害人产生，警方挨家挨户搜索，周边两英里的街区已经逐一排查完毕，一无所获。

　　“局长，有新的人失踪了！”冒失的小警员直接撞进局长办公室，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茫然地眼神更是飘向坐在办公室最远端的专家顾问。

　　第三名受害人，警局犯罪心理顾问凌慈的姐姐，凌舒。

　　霎时间，凌慈只觉眼前一黑，强撑五日的精神瞬间崩塌，一头栽倒在警局大理石的地面上。

　　十分钟后，凌慈才捂着险些停跳的心脏缓缓苏醒，见到了几日前才笑着分别的姐夫，杨天宇。

　　“小慈，你姐姐……不会有事吧。”杨天宇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丝早已凌乱不堪，青灰色衣袖被铁丝划出一道长达二十厘米的裂口，血色早已变为深褐，透着令人胆颤的凉意。在酒店发现凌舒失踪后，他发了疯似的乱找，连环杀手的报道让他失去理智，心慌间，酒店后门小巷的铁丝网在手臂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凌慈刚要开口，一个纯白色的信封被递到凌慈眼下。
　　“给你的信，被人发现混在邮局的邮筒里，验过没有指纹，也没有其他线索。”沃利探长宽厚的手掌轻拍凌慈的后背，想要给予这位年轻人多一分力量。他和凌慈这几年合作过许多恶劣的凶案，这个年轻人的冷静和学识着实令他惊叹，就是不知道这次涉及到亲人，还会不会有往日的从容自若。

　　凌慈深吸一口气，微颤的拆信刀小心地揭开封胶，机打的文字印在最普通的复印纸上。

　　亲爱的凌，
　　得悉你于上月发表论文，可通过连环杀手的现场行为倒推演绎连环杀手的萌芽人格，无需过多调查，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通过这封信……
　　找到我。
　　一个好意的提示：你没有赢的机会。
　　希望你们准备了三幅棺材。
　　落款是一把血色的匕首，和三滴诡异的鲜血。

　　“血迹的DNA检测报告出来了，属于三名失踪者。”沃利探长再一次推开会议室大门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带着新鲜出炉的化验结果，“对方异常谨慎，信上没能发现额外的线索。”

　　沃利的目光锁定在凌慈身上，从接到这封信开始，凌慈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而是陷入诡异的沉默。他太熟悉凌慈了，知道凌慈定已有答案。

　　缩在房间角落的凌慈面无血色目光呆滞着，身侧案卷资料散落一地，冷汗顺着额角涔涔滴下，落在少年法庭卷宗上，晕开鲜红的墨迹，像极了刀尖下那三滴血。

　　杨天宇捂着手臂走到凌慈身旁，央求着：“凌慈，振作起来，小舒还在等着你去解救……”远在异国他乡，好好的一场蜜月旅行最后变到如此地步，他能够求助和依赖的人，只有眼前这位专家弟弟。

　　呆滞的目光渐渐聚拢，“呵……”凌慈轻笑一声，凝视杨天宇的眼神透着无尽的怜悯和死灰般的绝望。

　　他这位天真的姐夫说得轻松，解救？
　　解救三具尸体吗？
　　从他见到那三封信，凶手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时，他便明白，答案究竟是什么。

　　没有物证可供分析，没有线索能够追踪，凌慈又没有任何结论，格拉斯哥警方逼不得已，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用酒店那漏洞百出的监控网络，妄图找到从未出现在监控镜头下的罪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逼近十二点，杨天宇蜷在会议室的软沙上阖紧双眼，昏睡过去。警局撒出去的警力还没有回来，沃利探长接到匿名线报正在逐一排查酒店周边的街区。

　　整座城市进入一片幽暗，头顶的月光被层叠的云层遮了去。
　　偌大的警局，陷入奇异的静谧。
　　“咔——”

　　一声轻响，凌慈迈着虚浮的步伐，推开警局大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探长，怎么说？”停在大门的警车内，助手忧虑地目送这位全英赫赫有名的犯罪心理顾问悄声离去。怀抱的电脑上红点追随着，闪烁着。

　　沃利无奈地叹下口气，“慢一点，跟上他，让各单位协助。”若不是无意中瞥见他这位老朋友悄悄别在身后的那把手枪，恐怕他还真的会被骗过去。

　　至于为什么不揭穿？
　　毕竟，凌慈只会在一种时候沉默——
　　逝者已矣。
　　否则，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放弃。

　　无法挽救已逝生命，但作为警察，他们必须要制止新的受害人出现，捍卫法律。无论是凌慈，还是……凶手。

　　格拉斯哥大学中央汇报厅，凌慈三个月前站在这里公开发表了自己的论文，经过长期跟踪研究，凌慈已经能够根据犯罪人的行为反向演绎出犯罪人的成长轨迹和童年环境，提早一步锁定凶手身份，降低连环凶手出现的概率，扼杀畸形人格于萌芽形态。

　　用警察能够理解的话便是，他能够在出现第一具尸体前，定位犯罪嫌疑人。

　　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一天，定制的西装合身地衬托着他纤长的身形，嘴角洋溢的微笑一整天都未收敛，所有的教授院长到场祝贺他获得突破性成果，核心期刊封推他的论文。作为学术人士，这是足以傲人的荣誉。

　　他没有预料到，这样的一篇学术论文，会成为姐姐被绑架的动机。

　　他……似乎成了罪人呢……

　　亦如那日般，凌慈双手合十推开了汇报厅的大门，不同的是：那日秋风和暖，校园里金黄色的落叶铺满整个小道，格拉斯哥的秋日和罗琳笔下描绘的一模一样，带着一丝独属于英伦的浪漫，岁月在这座校园里留下的痕迹印在每一个人心间，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凌博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汇报厅的讲台上传来沙哑人声，透过扩音器的放大，机械的声响在一片漆黑中不寒而栗。

　　讲台后的小门框内晃过一道虚影，看不清相貌。

　　“如你期望，我来了，一命换一命，能放我姐姐一条生路吗？”凌慈强行压下内心的颤抖，他在害怕，害怕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不急，凌博士不如先说一说，是怎么一路找到这里？”隐在黑暗中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说着，戏弄凌慈的胃口。

　　凌慈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那道虚影和扩音设备让他有了不好的猜测，对方很有可能不在这里。利用一些简单的设备就能够隔空造成眼前的假象。

　　“怎么，难不成凌博士是靠蒙，羞于启齿吗？”嘲讽的笑声在偌大的汇报厅内回荡，音响嗡嗡的声响摩擦着凌慈脑内敏感的神经，坚硬的枪口顶着后腰，硌得生疼。

　　“第一，信的开头便在讲述我的论文，由此可见你心里最在意，激发绑架的诱因就是我的论文。你自傲的认为我的论点从头至尾都是错误的，没有丝毫用处。说明你有非常强烈的自尊心。第二，敢于在信里附带诸多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诸如血滴，打印的墨迹，说明你是一个很自负，且通过愚弄警方能够获得快感。”

　　凌慈顿了顿，似乎从开始分析后，心跳的速率开始减缓，“强自尊又异常自负，根本无需多余的证据就能推测，你一定会给最后的决战选出最讽刺的地点。”

　　“大学汇报厅，我成名的地方，你为我选择的坟场。”
　　“精彩！”
　　凶手高喝道，凌慈眯起双眼凝神向门后望去，先前的虚影却是不见。

　　“既然凌博士如此自傲，分析分析我的犯罪人格，如果你分析对了，说不定我会施舍你个机会。”

　　机会，第二次出现这个词语。

　　就像是沙漠中饥渴到极致的人忽然瞥见绿洲，凌慈瞬间抓住这一线生机，精准的人格分析连珠似的吐出：“表演型人格障碍与反社会人格障碍为主体，因为你选定受害者并无显著规律，甚至你刻意随机选择受害者，说明你青少年时期并未受到强烈的家庭影响。”

　　“我翻看过所有少年法庭的案卷，没有一起符合你幼时的人格，说明你不具备品行障碍的前提，自然不会是反社会型人格，你的行为目的并非是报复这个社会。而是挑衅，对我的挑衅。”五日来飘在脑海上空的疑问找到合理的解释，凌慈的呼吸愈发急促。

　　“本质犯罪欲望更多是因为你的强控制欲，体现在工作环境中受挫或受到忽视，再加上这段时间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并未减缓你犯罪的频率，你是希望能够通过媒体报道犯罪来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

　　“介于你的高行为能力，避开所有的监控，不露痕迹的撬开门锁，现场没有半点有效物证残留。你的工作应该是偏向于机械类工种，而非白领式办公室工作。再加上掩藏三名人质的难度，独居，父母逝世或者不在本地，而你人格中属于连环杀手的畸形杀戮欲……”凌慈忽地停下，不敢置信地望向门后的光影，肺叶停止工作。

　　“聪明，看来我们的凌博士反应过来。”音响中传来凶手得意的大笑，“按照你论文内的分类方式，我目前的杀戮人格状态属于完全成熟，正处在享乐嬉戏收获阶段。也就是说，我的杀戮行为，已经完成。”

　　“凌慈，我赢了！”
　　“接下来，好好欣赏我的杀戮盛宴。”

　　哐——

　　漆黑的汇报厅内，投影仪忽然闪亮，大屏幕上，一具血色的身躯映入凌慈的视线中。
　　“姐！”

　　蹲守在汇报厅外的沃利探长骤然听见一声长啸，紧接着便是子弹悲愤出膛，木门顿时成为碎片。

　　“凌慈！凌慈！停下！”沃利探长劈手夺下手枪，凌慈却毫无反抗的狠狠跪倒在地，膝盖发出惨痛的呜咽。

　　屏幕里落在雪白肌肤上的刀，如同刺入凌慈的双眼，血泪顺着眼角滴下，染红了视线，灼烧了他最后的希望。

　　一刀刀划过肌肉的纹理，躯体在画面中抽搐着，血腥气穿透屏幕浸入人的骨髓，来自恶魔的咆哮响彻。凌慈双眼血红地注视着，凝视着那抹停在姐姐嘴角的微笑，渐渐化作虚无。

　　凌迟，最残忍的刑罚，最漫长的死亡。

　　“凌。”沃利探长从背后靠近，宽厚的手掌盖住凌慈的双眼，不忍道：“别看。”
　　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一刀刀夺走生命，没有人能够承受。

　　“探长，人不在这里。”警员迅速搜查后门，包围整座汇报厅，没有发现凶手的踪迹。
　　刀没入血肉的摩挲声响不断透过音响放大，震动着凌慈的灵魂，血泪顺着沃利的指缝溢出，浸湿凌慈洁白的衬衫。
　　沃利皱着眉头挥手，让手下关掉视频。

　　“探长，已经定位到对方的位置。”意外的收获从身后传来，技术人员捧着电脑冲到沃利身旁，“我顺着现场网络信号找到了他，就在皇后路旁的废弃仓库。”

　　凌慈的身子蓦地疯狂颤抖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探长快走，炸弹！”讲台上正在掀开控制面板准备关掉视频的警员大叫，映在瞳孔里的倒数已到终点，绝望刻在心间。凶手不仅仅是要凌慈输，他还要凌慈输的彻底，输掉性命。

　　就在警员大叫的瞬间，沃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伏在凌慈身上，用自己宽厚的身躯把他盖在身下。
　　整座城市都听见这一声巨响，硝烟窜进夜空，烈火开始熊熊燃烧，从讲台开始迅速蔓延。

　　“快救人……”
　　“探长在这里……”
　　“别再往里去，救不了……”
　　“凌博士，凌博士你听得到吗？”
　　“把人带出去，这里要塌了。”
　　“上氧气，送急救室。”

　　混沌的意识终于达到边界，悔恨，自责，内疚，情绪在他的脑海深处交织缠绕，在灵魂里掀起滔天巨浪，刀刃的光影挥下，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阻止了意识自我毁灭的行为，也将他永久的束缚在这里，成为自我囚禁的罪人。

　　等到他再一次听见声音的时候，眼前变成了猩红的血雾，再无半点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