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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阿烟 ...


  •   逍遥峰山脚下连片的茶棚,全是附近的穷苦山民开设。不是不知道快活堂中人各个凶神恶煞心狠手辣,可恶人总归也要吃茶用饭,穷苦人为了谋生,只能壮着胆子挣这一点辛苦钱。

      生活所迫,山民们每日天不亮便从深山里出来,守着茶摊张罗,天黑了再三五结伴回深山里。

      来这里支摊的大多是些目不识丁不通道理的山民,并不懂什么江湖武林,可却也晓得来往的人都得罪不得,因此对来往人都笑脸相迎点头哈腰,不伶俐的只端茶递水谨小慎微,机灵点的也是察言观色战战兢兢。

      虽说辛苦了些,可大山里讨生活,哪样活计不辛苦?更何况若是运气好,那些衣着光鲜的大人物随手给点赏钱,都够穷人家好久的吃穿。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茶摊中,忽然多了个小姑娘。

      小姑娘名唤阿烟,才十五六岁,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无人晓得她为何孤身来逍遥峰,又在山间随便寻了个无主的破房子住下,还同那些山民一样,到这道上支了个茶摊卖起了茶点。

      这小姑娘与那些农家丫头全然不同。山里人家双手黑黄皱巴,走惯了山路身材也都极为壮实。可这阿烟姑娘双手细嫩一看便不怎么做活计,身段更是跟柳条似的窈窕纤弱,教人看了直担忧她怎么挑的起那沉沉的担子。

      任是如何不像,这阿烟姑娘还是在这里做起了卖茶生意。

      她虽看着纤弱,居然也能毫不费力做许多气力活,在崎岖山路间穿行时,阿烟姑娘身姿轻盈,走起路来比许多山民还要稳当。

      山民们虽心中好奇,可瞧着阿烟姑娘奇怪打扮,便都不敢问她什么。

      这阿烟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出门做生意,面上却戴着薄纱,还又罩了一顶垂纱斗笠,竟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旁人一丝一毫也见不到她面目。

      山民们好歹也在这里见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人物,只觉这阿烟姑娘不简单,便都心下生怯不敢多问。

      阿烟姑娘从不多话,每天只规规矩矩招待客人,闲暇时,便怔怔望着逍遥门方向。

      只是阿烟姑娘不说话不惹事,却架不住旁的人来招惹她。

      几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人吃着茶点,几双眼睛却钩子似的盯着阿烟看,看着看着就交头接耳嬉笑起来。

      “瞧这腰身细的呦,一把就能握住了。”

      “这茶棚往常都是些老头子老婆子,不然就是些粗陋丫头,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朵花?瞧着苗条的很,声音也好听,不知是哪家的闺女?”

      “怎么着,你还想上门提亲啊?”

      “呸呸呸,这小丫头也配?最多也只配做个露水夫妻,她算个什么东西,咱们逍遥峰上美人还少了?”

      “美人自然是不少的,天下数一数二的几个美人都在咱们逍遥峰,只是人家何等身份,你又不是什么美男子,也攀不上人家呀。我瞧着,也就山野丫头跟你相配了,哈哈哈!”

      “不就问问哪家的,惹出来你们那么多废话。”

      “你管她是哪家的,横竖就是个山野村姑,只要你不嫌弃还愁不到手。不过,嘿嘿,这山野村姑指不定也有俏的,瞧这丫头把脸蒙那么紧,是怕人看啊?喂,丫头,你过来,把斗笠拿下来,叫咱们瞧瞧你长什么模样。”

      这会儿过路人少,那几人的调笑声便显得格外响。这声音自然也引起了其他摊主的注意,却都怯怯的不敢多言。

      阿烟姑娘纹丝不动,只照常在炉边煮茶。

      那出声叫阿烟摘斗笠的大汉停了一会儿,见阿烟不应,面色登时黑下来,猛地一拍桌子,立时便震落了几只杯盘,“耳朵聋了?大爷叫你过来,你没听见?”

      蒙面的阿烟抬起头,声如黄鹂脆声道:“客官,这炉茶还没好,您稍等,茶好了便端上来了。”

      那大汉怒道:“谁稀罕你的茶?我叫你把斗笠取了,我倒要瞧瞧你长得什么天仙样子,不过是个卖茶丫头,还敢怠慢我?”

      阿烟不说话,也不动,只看着他。

      大汉的同伙低声嗤笑起来。

      大汉的方脸涨成了猪肝色,腾地跳起来,几个大步迈到阿烟跟前,抬手就去打阿烟的斗笠,他的几个同伴都在他身后笑嘻嘻伸着脖子看。

      阿烟依旧未动,大汉动作粗鲁,大掌不仅打掉了阿烟的斗笠,还扯掉了阿烟的蒙面薄纱。

      大汉掌风刮痛了阿烟面颊,但她只微微皱了皱眉,并不做声,倒是那大汉,看清阿烟面貌后,倒抽一口凉气,单脚往后跳了两步险些崴脚,站定后,那大汉扭脸往地上大啐了一口,骂道:“晦气!晦气!”

      阿烟肤色白嫩,但那洁白面孔上却纵横交错着好几道长长疤痕,显得整张面孔犹如鬼魅。

      那大汉的几个同伴本来正看热闹,待看清阿烟面貌后,也都齐齐骇了一跳,就有人骂道:“哪来的鬼面女子,在这里碍爷们的眼。”

      待骂完,这人忽地转眼看见那大汉,登时又笑道:“大兆,你这胆子也忒小了,竟然怕这丑丫头?”

      得他一言提醒,其余几人也转眼看那大汉,方才他们分明都被阿烟给吓住了,此刻却都异口同声嘲笑起那大汉来。

      那大汉给他们笑得面色发青,抬眼一见阿烟布满疤痕的面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揪住阿烟的衣领,就手重重打了阿烟一个耳光。

      大汉手重,阿烟面上登时就红了一片。

      但那大汉手挨到阿烟脸上时,也不免触到了阿烟面上疤痕。他只觉手下坑洼,心下一怒,还要再打,一看阿烟面上那深深疤痕,立时想起方才坑洼触感,登时一阵头皮发麻,一把将阿烟推到在地,大骂道:“呸!恶心死老子了!打你都脏了爷的手!”

      阿烟倒在地上,面色倒是平静,未发一言,只一手按在地上想起身,哪知这又惹怒了那大汉,骂骂咧咧又踢了阿烟两脚。

      大汉的同伴也都围拢过来,颇为稀奇的瞧着阿烟面庞,啧啧不已,就有一个提了桌上小茶壶过来,嬉笑道:“我瞧这丫头细皮嫩肉的,怎么脸上却这么难看,莫不是抹了什么粉罢?咱们给她冲一冲。”

      几个黑衣人登时都拍掌大笑,连连道:“好主意!好主意!”

      周遭众摊主看他们几人做派,本就已胆战心惊,后来见了阿烟面目也是惊吓不已,可待见了阿烟挨打,又都唬的满面惶恐,又怕又急。

      与阿烟相邻的那摊主老头儿,眼见这几人拎着茶壶递来递去嬉闹,不由抖着声音道:“几位客官手下留情,那茶水是热的,热的……”

      便有一个黑衣人大笑道:“热的岂不更好,任她抹什么粉,烫一烫也冲开了。”

      说罢,那黑衣人提着茶壶就要当空泼在阿烟身上。

      阿烟面色越发白,却只闭上了眼睛。隔壁那摊主老头儿唬地抖着老腿想要挪过来,一面口中还颤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几名黑衣人哈哈大笑,瞧着那壶一点点倾斜,眼见热水就要泼洒出来了,忽地白影一闪,一只手往壶底虚虚一托,那小茶壶就自个掉了个方向,往后一倒,壶中水尽数泼在那几名黑衣人身上。

      茶水滚烫,那几人登时被烫的连连跳脚哇哇乱叫。

      阿烟听见声音不对又未觉疼痛,忙睁开眼,就见那几名黑衣人正大声嚎叫,自己身前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阿烟一手撑地,半坐起身,那少年恰在此时回过身来,笑盈盈道:“姑娘没事罢?”

      四目相对,阿烟忽觉自己似在梦中。

      阿烟走过许多地方,却没有一处夜色能胜过那少年双眸神采焕然,如墨如星,令人如坠梦中再不愿醒。

      阿烟怔忡片刻,才自那浩瀚星辰中挣脱出来,看清了少年面目。

      只一眼,阿烟便忽地生出自惭形秽念头来,陡然又想起自己面容已毁,顿时没来由一阵心慌,下意识便抬手遮住自己脸。

      那少年分明瞧见阿烟面貌,却神色不变,就如阿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姑娘一般,就如那些可怖疤痕在他眼内不存在一般。

      他只含笑道:“姑娘可还能自己起身?”

      阿烟慌乱点头,那边几个黑衣人已缓了一缓,纷纷大骂起来:“哪里来的——”

      那几人的声音忽地卡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那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看也未看他们,只看着阿烟站起,忽地又道:“你的脸怎么了?他们打的?”

      那少年问出第一句话时,阿烟忽地心下一寒,只以为他问的是面上疤痕,待听了第二句,才明白过来他是问那一片红印,不由得心内舒缓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转过头去,看着那几个黑衣人,问道:“谁打的?”

      几名黑衣人互望一眼,忽地齐齐扑通跪下,打了阿烟的那大汉便抬起双手,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记耳光,又朝着那少年叩头道:“属下知错了!”

      那少年道:“你们又未得罪我,不该向我认错。”

      那几人一怔,登时明白过来,齐齐向阿烟求饶道:“我们知错了!请姑娘责罚!”

      阿烟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们走罢。”

      那几人登时如蒙大赦,慌忙爬起就要走,那少年却忽地扬声叫道:“站住!”

      几名黑衣人立即止住步子,战战兢兢转回身。

      少年道:“吃了茶不付钱就要走?还有这些砸了的东西,也得赔给人家。”

      那几人恍然大悟,忙慌手慌脚掏出些碎银,一股脑摞在桌上。

      白衣少年点头道:“这才像话。走罢!”

      那几人大喜过望,连连朝少年拱手道:“多谢公子!”话音还未落,几人已撒腿便跑。

      见那几人走了,阿烟才朝那少年施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白衣少年自地上捡起阿烟掉落的斗笠,笑吟吟递过去道:“姑娘不必非要戴这个。”

      阿烟接过斗笠,低头道:“阿烟容貌丑陋,怕吓到别人。”

      那少年道:“我不觉得丑。”

      阿烟一怔,心下忽地乱跳起来,不敢抬头。只听那少年又道:“逍遥峰上确有许多不讲理的恶人。姑娘也不必怕他们,若是再有人来为难你,你就叫他们去逍遥门下找秦照槐,我倒要看看哪个还敢胡闹。”

      阿烟怔怔抬起头来,喃喃道:“秦照槐?”

      白衣少年点头道:“秦照槐。”

      那白衣少年只留下这个名字,便转身飘然而去,他轻功极好,阿烟才迈前几步还未追出茶棚,已看不到少年踪影了。

      阿烟捏着斗笠,一时心下怅惘也不知作何想。

      她呆呆站了一会儿,倒是隔壁那老者蹒跚走来道:“幸好无事,方才可吓坏我了。”

      阿烟怔怔点头,却见那老者躬身去收拾那一地狼籍,登时醒过神来,赶忙上前搭把手,道:“多谢老伯。”

      那老者摇头道:“谢什么,我同你一样,都是外乡到这里的,身处异乡讨生活不容易,更应互相照料。”

      阿烟默默点头,就听那老者咳了一声又道:“方才也是好悬。咱们山野小民哪里惹得起那些人?若非乘风公子外出路过,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阿烟心不在焉地摆着碗碟,片刻才回过神来,诧异道:“老伯是说方才那位公子么?他,他不是叫秦照槐么?”

      老者摇头道:“当然不是。”

      阿烟怔然道:“可他同我提了秦照槐……”

      老者道:“秦家小公子是守着逍遥门的,逍遥门离此不远,他又与乘风公子素来要好。公子大约是想着秦照槐离得近,有什么事秦照槐都可照料的到。他既然如此说了,想必以后再无人敢来欺负咱们了,嘿嘿,那秦家小公子可不是好脾气的人物。”

      老者说了一通,阿烟只听一句漏一句的,半晌才道:“他不是秦照槐。那,他叫什么名字?”

      老者道:“王乘风。”

      阿烟忽地抖了一抖,手中碗碟险些滑落。她低喃道:“王乘风?王孤之子王乘风?”

      老者一听这话,当即变了面色,压低声音道:“正是!想不到你这小丫头也晓得王孤?啊呦,王孤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你应当是听过他的传闻?阿烟,阿伯可同你说,这里是逍遥峰,王孤在那些人心中可是与快活堂堂主的地位差不多,无论你在外听了什么传闻,在这里可不要胡说!”

      阿烟点一点头,轻声道:“我晓得轻重。”

      老者这才放下心来,又去帮着阿烟收东西。

      阿烟却转头又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

      大约一月后,王乘风骑了一匹小马,慢悠悠地回了逍遥峰,白衣翩然,又从茶棚前路过。

      这回茶棚下无事发生,王乘风也没往这边看,眼见就要走过了,阿烟忽地出声叫道:“乘风公子。”

      阿烟声音细弱,且微微颤抖,一语叫出自己几乎也未听清,王乘风却听见了,停了马,扭脸向阿烟笑道:“阿烟姑娘叫我?”

      阿烟一怔,下意识道:“公子怎知道我的名字?”

      王乘风道:“你自己说的呀,我记性又不差。”

      阿烟呆了片刻才想起上次曾提了一句,却不想王乘风竟记住了,一时呐呐,支吾了两声,说不出成句的话。

      这边结结巴巴,王乘风却颇耐心的等着,也不开口催促。

      半晌,阿烟咬了咬牙,才终于道:“上次多谢公子帮我,我,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答谢,今日见公子路过,想,想请公子喝点茶水。”

      王乘风双眸明亮,只在阿烟垂纱斗笠外转了一转,阿烟就觉面上一热,暗道幸好他瞧不见自己面色。

      王乘风只看了阿烟一眼,便松开马缰轻盈跃下马,一面抬步过来,一面笑道:“好啊,正好有些口渴。”

      待王乘风坐下,阿烟才慌忙去煮茶,心下扑通通乱跳,一时双手都有些僵硬。

      也不知怎的,今日炭火却不旺,阿烟忙活了好半天,茶水依旧未好。

      半晌,一直悠然无声的王乘风忽地扭脸轻道:“阿烟姑娘,茶还未好么?”

      许是因为紧张,阿烟的手微微颤抖,低声道:“快好了。我,我感激公子恩情,想煮些好茶给公子饮用,因此费了些功夫,害公子空等了许久……”

      王乘风摇摇头,笑道:“等一壶好茶再久也是应当。只是恐怕今日我无福享受啦,寻我麻烦的人要到了。”

      阿烟一怔,就见王乘风起身慢悠悠走出了茶棚,随即便听到急促马蹄声响起。

      眨眼之间,便有一片红云自山上飘下来。

      待走得近了,阿烟才看清,那是一个容色绝丽的红衣少女,纵马疾驰,倏尔已至王乘风面前,翻身下马。

      王乘风神色不慌不忙,只笑盈盈道:“你怎么来了?”

      红衣少女却略带怒意道:“乘风哥哥,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现在才回?这些天又去了哪里?”

      王乘风道:“我去了安乐水。”

      红衣少女一愣,满面疑惑道:“什么安乐水?”

      王乘风道:“是一条景致极美的河流。我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就见翠峰群起,无论山水皆是清雅宁静,灵气斐然,令人只觉虽在人间更胜仙境。姝儿,你该和我同去看看。”

      王乘风缓缓道来,红衣少女却不以为然道:“又是什么无名之地,能比得上咱们逍遥峰么?乘风哥哥,你整日只想着往外跑,有什么意思。你一声不响走了这么多天,堂主问了好多遍,咱们快些回去,免得又有人背后嚼舌头。”

      红衣少女说罢,就去牵王乘风的手。

      王乘风任她牵着,忽道:“世间风景何其多,什么时候,你也能去瞧瞧。”

      红衣少女推着王乘风上了马,心不在焉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杳无人烟的偏僻地方,我偏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

      这两人两骑已走不见了,阿烟还怔怔的望着,许久才转回头来,却见王乘风方才坐的桌前,摆着几块碎银。

      而茶炉里的那道好茶,直到此时还未煮开。

      阿烟第三次见到王乘风时,已是数月后。

      虽已二月,天还冷得很。王乘风孤身下山,身姿翩然,走的极快。

      眼见王乘风又将走过,阿烟急忙叫道:“乘风公子!”

      王乘风停了步子,转脸看过来。

      阿烟怯生生道:“我,我想请公子喝点热茶……”

      王乘风只静静看了阿烟一眼,阿烟便低下头不敢抬起。

      似是犹豫了一下,王乘风才道:“好。”

      阿烟慌手慌脚的去煮茶,嘴唇已被自己咬的发白。

      她暗下决心:这次绝不会煮的那么久了。

      虽阿烟已决心不再耽搁,这次王乘风依旧没喝上热茶。

      王乘风才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个俊秀少年从山上冲了下来,一路跑到王乘风面前,啪的一声拍了拍王乘风面前桌子,叫道:“你怎么还不走?”

      王乘风道:“走累了,喝点茶。”

      那少年面色焦急,道:“你才走了几步,喝什么茶?那丫头就快追来了,你还不快走?等会她大闹起来,有你好受的。”

      王乘风一怔,喃喃道:“有什么可闹的?我早已说过我不想理那些纷争,天下何等辽阔,人之一生有许多有趣事可做,为何非要执着于打打杀杀。”

      那少年道:“你不想理会这些事,也要他们肯啊!那些人哪里会管什么道理,你快走罢,省得那丫头又来喋喋不休当说客。”

      王乘风点一点头,与那少年低低说了几句,便转身下山去了。

      阿烟怔怔看着王乘风离去背影,一时也忘了出声,却忽听那俊秀少年叹了一声,又一拍桌子,叫道:“我也渴了,上茶!”

      阿烟回过神,默不作声自身后另一壶中沏了茶,给那少年端去。

      那少年也只喝了几口,先前阿烟见过的那红衣少女便气势汹汹杀过来了。

      这两人似乎有仇,说不两句便吵嚷起来,后来竟动了手,在茶棚外打了一架。

      众摊主都躲在远处,阿烟也跟在人群中,听周围人悉悉索索议论,才晓得那俊秀少年便是秦照槐,而那红衣少女,是快活堂三大长老之一霍天元的女儿,霍姝瑶。

      二人势均力敌,这一场不分胜负,只得分开,气呼呼的对骂几句,各自回了山上。

      阿烟收拾茶盘时,才忽地发觉桌上又摆了几块碎银。

      阿烟第四次见到王乘风时,已是过了一年。

      那日天色已晚,周边山民大多已回去了,只有隔壁那老伯因与阿烟同路,还在等着阿烟一同回去。

      阿烟正拾掇着担子,忽听一把声音如清风徐来,含笑道:“阿烟姑娘。”

      阿烟立即听出了是谁,转身果然就见王乘风站在茶棚外。

      阿烟怔怔道:“乘风公子,你,你回来啦?”

      王乘风点头,道:“我路过这里,忽然记起还有一壶好茶未饮,特来向姑娘讨茶喝。”

      阿烟“嗯”了一声,想去煮茶,走了两步又止住,转脸望了望炭火已熄的茶炉,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低声道:“可,可我已经……”

      王乘风看出她为难,笑了一声道:“是我来晚了。今天便算了,下回再来喝那壶好茶罢。”

      阿烟如释重负,慌忙点头道:“好。”

      王乘风本已欲走了,忽地转脸笑道:“今日没喝到茶,我可就不付账了。”

      阿烟怔了一怔,还未回话,王乘风已飘然远去了。

      炭火已熄,茶水还时不时冒出些热气。阿烟走过去将那些茶倒掉,垂头低低自语了一声,“好”。

      一晃已两年过去,这两年阿烟再没见过王乘风。

      毕竟阿烟只有白日才来茶棚这里,大路这么宽阔,王乘风也不会总从她眼前经过的。

      两年间,阿烟总是风雨无阻,便是偶有不适,也一定要来茶棚等半天。

      至于等什么,阿烟自己也说不清。

      就在两年后的一天,阿烟才又见到王乘风。

      王乘风又孤身一人从山上下来,两年未见,这少年越发俊美无度,恍如谪仙。

      他走的很慢,但瞧着神情却是不大高兴。

      阿烟一眼看到他,登时心内又喜又忧,心内盘算是否要叫住他,想了一会儿始终张不开口。

      好在没等阿烟犹豫多久,一袭红衣便远远追了来。

      霍姝瑶急急追过来,扯住王乘风皱着眉头说了许久。

      阿烟与他们相隔较远,仔细听也只能听到模糊几句,什么堂主、父亲、无忧诀、名扬天下、轰轰烈烈方不枉此生……诸如此类。

      霍姝瑶绝丽面容上尽是恳切神色,王乘风却始终神色淡淡,并不接话。

      又过了一会儿,秦照槐也赶了过来,他一来便毫不客气地拉开霍姝瑶,挥着手叫王乘风走。

      王乘风果然转头就走了,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阿烟。

      霍姝瑶还要追,却被秦照槐拦住。阿烟以为他俩又要打起来了,哪知他们只恨恨互瞪了一会儿,直到已看不见王乘风的踪影,霍姝瑶忽地跺一跺脚,就转头回去了。

      王乘风走了,秦照槐却在阿烟茶摊上喝了一下午茶。

      阿烟早就听说这位秦小公子脾气不好,但性子却活泼爱笑,可他喝了一下午茶,阿烟既没瞧见他发脾气,也没看到他笑。

      秦照槐只是默默喝茶,怔怔发呆,一言不发,许久才离去。

      只留下一份茶资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又过了一年,阿烟第六次见到王乘风,是在黄昏时分。

      远远瞧见那飘逸白衣自前方而来,阿烟心内便腾腾地跳。

      王乘风依旧是那副洒脱模样,走到茶棚前时,忽地扭脸看来,阿烟正在望着他发怔,他一转头,便与阿烟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突如其来,阿烟当即慌乱低下头去,王乘风却毫无芥蒂,双眸明澈,笑道:“阿烟姑娘,许久未见。”

      他声音宁静,阿烟心下也平缓下来,抬头道:“许久未见乘风公子,近日可好?”

      王乘风点头道:“很好。”说着,他就举步往这边来,口内道,“我还有一壶茶……”

      阿烟心内忽地一紧,忙截断他话头,道:“没有了,乘风公子,没有茶了。”

      王乘风一怔,面上有了些疑惑,道:“没有茶了?”

      阿烟点一点头,忽地意识到什么,忙补充道:“是今日没有茶了。乘风公子,你改日再来,我一定煮一壶好茶赔罪。”

      王乘风恍然大悟,笑道:“好。我下次再来品这一壶好茶。”

      阿烟点头,郑重道:“一定。”

      王乘风往山上去了,阿烟开始收拾起东西。

      隔壁老伯见阿烟准备收摊,不禁奇道:“阿烟,现下时候还早,你怎么就收了?”

      阿烟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有茶了。”

      老伯闻言更是诧异,道:“今日也没几个人,怎么这么早就没有茶了?”

      阿烟只笑了一笑,不再回话。

      日升月落,又过去了许多天,阿烟一直记得自己欠王乘风一壶好茶,可他许久都没来。

      直到有一天,阿烟照常来了茶摊,却觉得有些异样。

      往常总有一些黑衣弟子经过茶棚前下山去,今日却不知怎地,等了许久,道路之上却始终空荡无人。

      大半天都没有一人经过,山民们也都觉奇怪起来,议论纷纷,便有几个胆子大的往那边张望打听。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打听的人便跑了回来,一堆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消息,“封山啦!山上出事了!”

      阿烟一怔,忙远远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答道:“不清楚,说是失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不见了,司寇长老要搜山,下了封山令,估计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下来啦。”

      封了山,便没了进出的人,茶摊也没了生意。

      山民们兴致勃勃议论了一会儿,便都收拾了东西回家去。

      阿烟却留了下来,看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发呆。

      隔壁老伯走了过来,关切问道:“阿烟,没有客人啦,你怎么不回去歇着?”

      阿烟笑了笑,道:“我自来了这里,便没有一天不在这里,早已习惯了看着这条路。如今虽没有人来了,我也不想叫这里空了。”

      老伯一怔,道:“可这封山令不知何时才能解呢,万一要封个一二十天,你这些天难道都要守在这里?”

      阿烟只点了点头,道:“嗯。”

      老伯怔了许久,也没说什么,只摇头叹气,但阿烟再出门往这里来时,老伯也总是会过来,与阿烟同行。

      阿烟整日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道,偶尔心内也会想:不知封山令解了时,乘风公子会不会下山。

      他已许久未从这里经过了。

      阿烟等了好多天,始终没有见到王乘风再从这里路过。

      忽然有一天,许多黑衣人自山上下来了。

      许多人都下山了,可阿烟还是没有见到王乘风。

      那些人面色或是惶恐不安,或是不知所措,或是恐惧,或是愤怒,或是疑惑,但都是一样的议论纷纷,心惊胆战。

      他们带来了封山令已解的消息,也带来了另一些消息。

      阿烟守了这么久空荡荡的茶摊,却在熙熙攘攘重归热闹之时,撇下了摊子,转头仓皇跑走了。

      一连几天阿烟都没有再来茶摊。

      隔壁的老者时常忧心的看着阿烟的茶摊,叹息不已。

      又过了几天,阿烟背了小小的包袱,来茶摊前唤老者。

      老者慌忙迎出来,低声道:“阿烟,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我去你家找过你几次,你都不在。”

      阿烟摇摇头,道:“我没有事,不过是心里烦闷,就在山中走走,阿伯不用担心。”

      阿烟依旧戴着垂纱斗笠,老者看不出她面色是否憔悴,却听出了她嗓音沙哑。老者心下了然,不禁暗叹一声,抬眼又看见阿烟背着包袱,不禁问道:“阿烟,你还背着包袱做什么?”

      阿烟轻声道:“阿伯,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老者一怔,“辞行?阿烟,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走?这摊子,你不要了么?”

      阿烟轻笑一声,这轻飘飘的笑声如她名字一般,如烟如雾不可捉摸。

      “摊子不要了。我来逍遥峰是为了报仇,如今仇人死了,我也不想在这里了。”

      阿烟是来报仇的。

      阿烟四五岁时,所有亲人都被一个大恶人杀害了。

      年幼的阿烟眼见母亲倒下,哭的满脸都是泪花,跌跌撞撞的朝那杀人凶手撞去,一口咬在那人小腿上。

      那人身负绝顶武功,自然可以轻易躲开阿烟,也能轻易杀死阿烟,如同杀死阿烟那些家人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可那人偏就没有躲,任阿烟一头撞过去,咬了他一口。

      阿烟年小力弱,那一口自然什么用也没有,那人不痛不痒,一手捏住阿烟后颈提了起来。

      阿烟哭的发昏,泪眼模糊看不清那人长相,只听到一把飞扬不羁的声音道:“小丫头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可这牙口力道却不如他。嘿,长的也不如我家小子好看。”

      那人拎着阿烟左看右看,只觉虽年纪相仿,阿烟处处都不及他家孩子。看了一会儿,那人竟高兴起来,哈哈笑了几声,将阿烟放到地上,背着手又去找其他的漏网之鱼。

      一夜之间,阿烟家中数十人全被杀死,只留了阿烟一个人。

      阿烟不知道那大恶人为什么没杀她,也无心探究。

      那恶人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做事没有缘由,谁晓得他为何会放过阿烟?

      再者,全家被害,阿烟哪有心情去想自己为何得以活命,她小小年纪,已经满心仇恨。

      阿烟牢牢记住了那凶手的名字,一心要报仇。

      可不等阿烟长大成人前去寻仇,那大恶人的死讯就传遍了江湖。

      他死了,阿烟却更是恼怒。

      只他一人之命,如何能抵得了阿烟满门性命?如何解得了阿烟心头怨恨?

      好在,那恶人虽死了,他还有个儿子。

      阿烟咬着牙想:父债子偿,公正的很。

      逍遥峰上有许多凶神恶煞的匪徒奸人,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女,想要安稳度日,自然是极难,更何况阿烟还想在这里天长日久的待下去,直到报仇解恨。

      阿烟自毁容貌,来了逍遥峰,混进山民中,支了个小小茶摊,终于如愿见到了仇人。

      阿烟在逍遥峰五年,见了王乘风六面。

      第一次,阿烟还不知那人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仇人,只觉如在清朗风中见到谪仙踏月而来,令阿烟心神俱乱。

      待知道了那人身份,阿烟心下又悔又愧,只恨自己错过了机会。

      第二次,阿烟鼓足勇气叫住王乘风,要请他喝一壶茶。

      阿烟准备了许多年,一杯饮下,必入黄泉。

      王乘风答应了,可那天炭火却不争气,水迟迟不沸。

      阿烟一面心内暗骂这误事的炭火,一面又不自觉将本就微弱的火星再熄一熄。

      王乘风没喝到茶便走了,阿烟一连数天都在心内懊悔,痛恨自己优柔寡断。

      想一想死去的亲人,现下仇人就在眼前,怎么能下不去手?

      阿烟下了决心,下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延。

      第三次,还未等阿烟如何,王乘风便被秦照槐催着走了。

      阿烟心内失落,却又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们二人说的话阿烟听得清楚,她怔怔地想,乘风公子是个好人,但可惜也是她的仇人,她总还是要报仇的。

      阿烟想着,心内便坠坠痛起来。

      第四次,王乘风自己来讨那一壶好茶,可惜来的晚了。

      阿烟心道:是他来的晚了,火已经熄了。虽还有些旧茶水,但若是不用新茶,他一定不愿喝。错过这次时机也不能怪我,下次再说罢,下次,兴许就能……

      第五次,阿烟远远便看到王乘风神色不对,心内登时就有些忧虑,不知他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猛一醒神,阿烟不由责怪自己,为何要为仇人忧虑?

      这次王乘风由始至终未曾看阿烟,阿烟却痴痴看着他,直到他远去。

      他走后,阿烟想了许久,那壶要命的茶到底该放到哪里去。

      第六次,王乘风对阿烟笑了笑,提起了那壶茶。

      阿烟慌乱之下脱口而出说茶没有了。

      当说出那句话时,阿烟忽地明白自己想如何做了。

      阿烟许诺下次王乘风再来,必然有好茶。

      茶自然是还有的。

      王乘风走后,阿烟把那天所剩的所有茶水都倒了,连同那壶要命的茶。

      阿烟分明听见隔壁的老伯在叹息,心下却松快起来。

      阿烟不想王乘风喝那壶茶了。下次王乘风再来,阿烟会煮一壶真的好茶给他。

      可王乘风没有再来。

      他再也不会来了。

      逍遥峰很大,群山林立何等广阔,阿烟走了几天几夜,也找不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阿烟怔怔地想:听说风过山巅,心生眷恋,便会在山中反复回旋,久久不散。若是从山顶洒下东西,一定会随风而舞,飘的满山满谷都是。

      阿烟取了个精致小瓶,在陡峭的山间跌跌撞撞跑起来,灌了满满一瓶的山风。

      她将小瓶小心放在怀中,收拾包袱要离开此地。

      这里已经没有阿烟的仇人了,阿烟不想留在这里。

      年迈的老者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道:“阿烟啊,你预备到哪里去?”

      天下如此之大,可阿烟却是个无亲无故一生孤苦的人,要到那里去呢?

      阿烟又笑了一笑,道:“安乐水。”

      老者喃喃道:“安乐水,那是什么地方?”

      阿烟轻声道:“那是一处很美的地方。有人说,那里灵气斐然,虽在人间更胜仙境。我心向往之,想去那里看看。”

      阿烟走了。

      天下如此之大,阿烟想去看看清雅宁静更胜仙境的安乐水,一定很美很美。

      在那里,或许还能看到仙人凌风,踏月而来,只微微一笑,便胜过阿烟一生所见,教她此生成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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