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剑》挂科再读

93、清明雨

　　人来人往的官道旁，不知何时立起了一座小小坟茔，坟茔前一块小小木牌，无名无姓。

　　这一日正是清明时节，自晨起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直至午时仍未停歇。

　　雾蒙蒙的雨中，自远方飘来两把油纸伞。一把乌黑伞下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年轻人，挎着一个极大的竹篮，竹篮里全是些祭扫之物，篮子上还压了许多青嫩柳枝。

　　那年轻人将伞微侧护住竹篮，因此一路而来竹篮上没有丝毫水渍。

　　另一把天青伞下是两个人，均着白衣，却是一个稚气少年并一个娇美少女。

　　少年一路小心翼翼，大半伞都斜去了少女那面，唯恐她沾一点雨。

　　三人一路行至道旁那小小坟茔前便停了下来。

　　默然片刻，年轻人当先上前，以袖将那木牌擦了几遍，又轻轻铲去周边杂草。

　　天青伞下，少女单薄身子微微颤抖，少年极为担忧地望着她，整个伞都挪了过去，以至于少年整个身子都站在雨中。

　　少女低低抽泣一声，迈步上前呆呆望着那小小坟头，蹲下身去为小坟添土。那天青伞始终紧跟着她，不让她白裙淋湿。

　　持黑伞的年轻人取了几枝嫩柳略扬了几下，便挂在坟茔后的树枝上。

　　随后，他又取了几枝柳，递给天青伞下二人。

　　二人接过柳枝，斜斜插在坟上，那年轻人又取了些纸钱压上。

　　雨中地面泥泞，这三人也全不在意，只默默摆上祭品，取了酒水轻轻洒下。

　　清酒洒下，那少女缓缓跪下，正无声流泪，她身侧那少年忽地一手高举天青伞，一手按在地上，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

　　天青伞微晃，那少女愣怔怔地扭过头来低声道：“你做什么？快起来。”

　　那少年与少女并肩跪着，并不起身，只道：“我应当跪的。”

　　少女低声斥道：“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跪是应当的，你应当什么？”

　　少年道：“他是我救命恩人，我跪也是应当的。”

　　少女道：“你已跪过了，起来罢。”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少女又道：“你走开，我要同我哥哥说话。”

　　少年扭脸看一看她洁白面颊，迟疑道：“我要给你撑伞遮雨。”

　　少女顿觉哭笑不得，剜了他一眼，道：“我难道不会自己撑伞么？又不是没长手。”

　　被少女不轻不重地呛了一句，少年不由得怔了怔，才鼓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是怕你淋雨。”

　　少女接过伞，仰脸向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人道：“何大哥，你和阿瑜到一旁等等我罢。”

　　那年轻人点一点头，走过来等那少年站起。少年怔愣片刻，忽地朝坟茔前重重磕了三下，朗声道：“连大哥，您的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记。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看护玉亭，不教她受一点委屈，我若是做不到，就叫我——”

　　不待这少年说完，那少女已扭脸斥道：“当着我哥哥的面，不许胡说，你起来，到旁边去。”

　　少年张着口，呆呆望了那少女一眼，还要再说，少女已推了他手臂一把，双目微红，道：“你走开呀。”

　　少年略有些委屈，却不敢再说，只怏怏站起，走到那年轻人黑伞下。

　　那年轻人一面与少年向路旁走去，一面上下打量少年，目中却是含着担忧，低声道：“你身上怎么淋湿了？没有着凉罢？”

　　少年心不在焉，只摇头含混说没有。

　　这二人都站得远了，更显得那孤单坟前的柔弱少女身影孑然。

　　少女怔怔望着这孤零零的坟茔，良久才低唤一声道：“哥哥……”

　　只说了这一句，少女便沉默下来，半晌才苦笑一下，道：“我有好多话相同你说。可是，到了这里，我什么都不想说啦，我只想就这么看着你。我们分离这么多年……我很想念你，你自己在这里，可会孤单？你若是泉下有知，也……也来看看我……”

　　少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成了连她自己也险些听不清的呢喃细语。

　　最后，她忽地仰脸，双眸已是泪光盈盈，却含泪笑了一笑，道：“你放心，我很好。何大哥秋姐姐他们都很照顾我，还有沈……那个人在，我已开心许多了。你不必担心我，哥哥，你放心罢。”

　　又默然许久，少女才慢慢站起身，才一站起，身子便晃了一晃。

　　道旁那二人见状忙过来，少年急道：“你怎么了？没事罢？”

　　少女面色微白，却摇头笑了笑，道：“将东西烧了罢，咱们该回去啦。”

　　少年点头答应，与年轻人一同从竹篮中取出个鼓囊囊的素包袱，以火折引燃起来。

　　凄迷细雨一直未停，此时雨中又添了几缕飘渺尘烟，有风微动，卷起飞灰如片片白蝶，只略略振一振翅，便不知飞到了哪里。

　　待包袱燃尽，微烟已全散去，少女才低声道：“哥哥，我们走啦。”

　　说罢，少女抬头向那年轻人道：“何大哥，咱们回去罢。”

　　年轻人点一点头，那少女就先转身走了，少年急匆匆地朝着坟茔又拜了一拜，低低咕哝一声，便急急忙忙追上那少女，又抢着为她撑起伞来，天青伞一到他手，又大半都覆到少女那面了。

　　年轻人抬眼望着那对少年男女的背影，斜风细雨中，忽地翩然飞来几片纸灰，绕着天青伞旋了几旋，又飞至更远的空中去了。

　　年轻人扭脸又看了会儿那孤单小坟，叹了口气，低声道：“连兄弟，我后悔了。但愿……但愿……”

　　但愿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又怔了一会儿，才转身向那对少年男女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雾蒙蒙的雨中了。

　　这道旁的孤单坟茔又宁静下来，烟雨如丝如缕，不一会儿，坟头那几枝嫩柳已坠满水珠，滴滴如泪，无声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