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钱氏物喜

71、扫院子的青衣苏瑾

　　殿中，光线不透，阴森诡异。因小春素喜光芒，连王命人打开锁闭多年的门窗通风透气。大殿共有一百六十三扇大小窗，出动大小精怪一百六十三名，合力奋推，阳光射进的同时咳声震天——经久不用，积攒的灰尘足以再造一座小岐山。
　　连王眯眼，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他见谈小春挪步往大门的方向走，大惊之下扑上抱住谈小春大腿，不顾一切的凄惨叫着：“大侄女哇，你可不能走哇……”
　　谈小春无语。
　　俯身，尽量平视拖在地上的妖界之王：“叔叔，我去关门而已。”
　　闻风而来的大小妖怪在门外嘡目结舌，同一个动作同一个视线，不可思议的看着被拖在地上，平日深不可测的妖界王者。有那等脑筋转的快的小妖，早将目光转向谈小春，崇拜——大小姐……果然不愧是前任连王，一统妖界最强之王的血脉。
　　另有高等妖怪暗自揣测，正统继承人归来，是否逼迫连王让位？一出叔侄篡权戏在他们的想象中上演。妖界将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更有些已在衡量，是跟从连王，还是选择大小姐……
　　连王讪讪，哦了一声，并不起身，挥袖，大门嘎吱一声，两门合闭，严无缝隙，布下结界，群妖四散。窗户大开，里面看得到外面的风景，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谈小春微叹：“叔叔，地上凉。”
　　连王紧紧的抱着她：“大侄女，我苦哇……”
　　谈小春再叹：“叔叔，我了解你的哭处。”
　　“大侄女，我累哇……”
　　“叔叔，我体谅你的难处……叔叔，地上凉。”
　　连王坚持不松手，仰头望她，希翼道：“你不走？”
　　小春一愣，无声叹息，温柔答道：“我不走。”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走？不抛下我一个支撑妖界？”
　　谈小春长叹出声，叹息在殿中回荡，引得她心越发酸楚。俯身，亲自扶起连王：“叔叔，我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是天界来犯，哪怕妖界死剩我一个，都绝不丢弃叔叔独自逃生。”
　　连王讪讪而笑：“我不是怕死，我怕你像你父王，为情一走多年，闹得个魂飞魄散至今杳无音讯，留我一个在岐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大侄女……我苦哇……”转眼又泪水涟涟。
　　她无话可说，叔不像叔，侄女不像侄女，面对喜怒不定小孩性情的连王，她不知所措。想了半天，才伸手轻轻放在连王头上，一下下轻轻抚摸安慰。
　　对付小孩的一招，连王很是受用，渐渐止住抽泣，靠近谈小春，时不时偷窥她的神情，又怕她发现，像足了撒娇的孩子。
　　叔侄俩个在大殿说了很久，直谈到太阳偏西，见谈小春神色疲惫才自责，居然忘记她匆忙赶回，定是又饿又累，忙催着上膳。小春却说不急，她想先去见一见苏瑾。连王偏头，疑惑，想了想，才拍手：
　　“啊，赶不走的苏青衣！”见侄女不赞同的眼神，心虚，吐吐舌头，命人引路带她去。
　　谈小春走出四五步，连王骤然想起，急急叫她：“小春？”
　　谈小春回首，疑惑。连王看着这张平凡无奇与从前并无两样的面孔，再看她身形瘦削略显疲惫，眼中虽闪现光芒却有些黯然，不由惊疑：
　　“小春，你——尚未变身？”
　　变身？又非狼族，怎会变身？她尚且疑惑，连王解释：“从前你父王和师傅联手封印，你身上才会全无我妖界气息，又被封印了妖术，与常人无异。而今你解封印而归，怎会和从前别无异处？”
　　那范秀娘，哦，海棠贼仙害她时，谈小春封印解除，分明艳光四射，通身气派令人不敢直视，才是遗传自连王的血脉。方才山门初见，她展颜一笑，雪止花开，如今再看，怎地半点都找不出大哥的影子？
　　小春摸摸脸庞，也自疑惑：“我从出生就这样，有什么不对？”
　　连王摇头：“去吧。”
　　看她慢慢行走，步伐坚定，猛然想起大嫂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失口讶道：“不是吧！”
　　再想谈小春的长相，确实平凡无奇，浓眉大眼，并不是富贵小姐的长相。而眉宇开阔，偶有大嫂痕迹，挫败的想，算你狠……
　　“我若生男，当如其父，俊朗聪敏，权倾天下。我若生女，宁愿长相平凡，形容粗鄙，平平凡凡过一生才是福气。”前任王妃魂已远去，话却飘在岐山之中，千年未散。

　　赶不走的青衣公子被安排在偏僻院落中。连王说，岐山不养白吃白喝之人，既然你不会武艺又不能修炼，那就做些杂活粗活，挣你饭食吧。
　　小春被人引着到了院中时，远远看到苏瑾一袭青衣长袍在膝上打了个结，惯于握笔泼墨的双手握着大扫帚，向来高昂的头颅向着地面，神情认真，一下下清扫地面。
　　谈小春心中一痛。
　　开头轻唤：“苏瑾……”话到嘴边，无语凝噎。
　　青衣公子，名动天下。犹记白汉城初见，白衣飘逸，风采绝伦。像这样偏僻简陋的小院子，他连看上一眼都不愿，所穿之衣，所用之物，莫不是人间绝品。
　　苏瑾微微抬头，目光聚焦，嘴角绽放笑容，轻唤：“谈小春。”
　　我知道，你会回来。
　　夕阳已下，在山后只余三分之一，红辉余映，世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可触摸。苏瑾微微抬手，在空中虚拟的抚摸她的轮廓。余光映在莹白如玉的手掌，微发红光，无视粗陋衣着和可笑的大扫帚，他依然是白汉城中高高在上，俯视众人，才华绝代的青衣苏瑾。
　　“他们说，你是妖。”苏瑾语气平缓，语调清冷。
　　小春心中一痛：“是，我原也不知道，原来我是妖。”自小以降魔者自居，我却是妖。天下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
　　苏瑾悠然回想，面露向往：“记得你出现在我面前，穿了条黑色长裙，全身上下脏兮兮，背着一只棍子，面对至徽瑟缩俱怕，却站直了大声说：‘我是茅山降魔者’。”
　　小春怅然，也想起当日白汉城，她和余夜被强行驱逐，在城中四处寻找住处，进到望苑，金碧辉煌，布置摆设清雅贵气，她一出身山野的野丫头，如鸡入鹤群，惶惶不知如何自处。直到苏瑾饶有兴味的对着她笑，说：“你是至徽的小师妹？我就拜托你师兄二位保护了。”
　　她豪气冲天，誓要护卫天下无辜百姓，绝不叫可恶的妖魔侵犯了去……现如今，斗转星移，谁能料到当初信誓旦旦降妖除魔的降魔者，竟变成不折不扣的妖呢？
　　苏瑾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苏瑾见她面露自责之色，了然：“你莫要自责。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安危。”
　　小春望向岐山山门，妖气冲天。
　　缓缓说：“明日叫人送你下山。你，回去人间吧。”
　　苏瑾一愣。
　　“你是人，我是妖。”简简单单不算解释的解释，一语截出隔膜。
　　她没说，常在妖界对人的身体有害，且妖界将有大劫——是胜是负，不敢定论。唯敢肯定的是，无论胜负，死亡，避无可避。
　　苏瑾面露自嘲，并不答话，低头，握住扫帚，一下又一下，发出唰唰声。
　　小春知他抗拒，无奈：“苏瑾！”
　　苏瑾低头扫地，清冷说：“连王答应我自食其力就可留在岐山。你，不是连王。”言下之意，等你做了连王再来推翻他的承诺。
　　我知我俩绝无可能，然守着你看着你，确认你平安无事，我方得安心。再回人间，可有可无，那些繁华热闹从前对我莫名吸引，如今早不重要。我看着他们宴会、喧闹、欢笑，只想着你在白汉城中，握拳坚定——好，我来保护你！
　　慢慢走在园中，顾东篱上前稽首，言说连王请大小姐用膳。小春心不在焉的应一声，慢慢往前走。顾东篱跟在她身后，犹豫半晌，终是发问：
　　“你，当真是大小姐？”
　　小春顿住，直视他：“是。我是谈小春。”
　　“玄天殿下并不姓谈……”虽说妖界不讲究子随父姓，但你的名字也太奇怪，又和殿下扯不上半点关系。
　　小春微微一笑，神色认真：“我是谈小春。”无论我父姓为何，我只知道，从记事起我就叫做谈小春。
　　顾东篱神色复杂，变幻良久，终于俯身跪拜：“大小姐，连王殿下有请。”
　　小春淡漠，走出几步，突然回首相问：“你可知我师父师兄的去处？”
　　顾东篱恭敬：“茅山降魔者于大小姐之后回了无课园。”
　　小春犹豫再三，迟疑的问：“术三……有个道士，你可知他……”
　　顾东篱恭敬，语含惋惜：“茅山道士带走了他的尸身。”
　　小春踉跄一步，喃喃：“尸身……”
　　顾东篱关心：“大小姐？”
　　谈小春怔忡片刻，摇手：“你去吧，我且休息，转告连王，明日我先行回山拜见师父师兄，转日就回。”
　　顾东篱心下叹息，应声而去。
　　园中百花盛放，蝶影翩翩，又仿佛那日里，她和绣娘坐在一起喝酒。偷偷的喝酒不叫师父师兄知道，她喝的微醺，绣娘给她讲了个很长很凄美的故事……一树海棠，爱上了妖界的王者，奋力修炼，修呀修，被王者嫌弃……她终于记起她是父王的女儿，范秀娘——不，海棠仙子是父王的敌人，只当自己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术三散掉平生功力，相救于她。所以她能回去现代，能避开大劫，得以重活……
　　术三呀……
　　仿佛又见到月明星稀的晚上，她趴在屋顶朝下看，一个隽秀的小人儿坐的板板正正，专注读书。她看了好久，对方都没有发现自己，忍不住问他：“你就是术三？”
　　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惊慌，没有尖叫，稳稳当当的纠正：“公子。”
　　术三，公子……他原是显赫术家最最得意的三公子，原是人间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