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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鹰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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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心骨·【楔子】鹰骨
他从不晓得,这天地间竟原来可以纯白如斯。
庞大如斯,静谧如斯,寂寞如斯。
这里是圣墟雪峰的最高处,没有黑夜,没有星辰皎月,没有人鱼的歌唱和精灵的呢喃,只有茫茫无际的纯白,宛如一双苍白的手盖住了他的双眼——他什么也望不见,什么也触不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逝的概念,他不知道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多久,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万年,或许是一场大梦的弹指一挥间,又或许是斗转星移,山河翻覆的无数个沧海桑田。
交错的纯银锁链深深地勒进他的血肉和骨骼,像毒蛇一般缠绕着他精瘦的腰腹和平展的双臂。斑驳的血迹早已干涸冻结,混着终年不息的风雪,沉默地凝固在尖锐的锁链上,仿佛一簇一簇细小的水晶,倔强地生长在荒芜之中。
赤裸的背脊抵着寒气透骨的十字冰锥,束魂锁的末端刺穿他的掌心,深深地钉进坚硬的冰体中——他只有十根手指可以微微活动,已然冷透的血液几乎凝滞在干枯的躯体中。他的胸口被束魂锁贯穿,脆弱的肺叶早已经感觉不到寒意,似是与那终年不息的风雪融为了一体,一点一点地向天地间逸散着他残破不堪的生命。他不知道胸腔里那颗曾经疯一般叫嚣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那副沉重的皮囊早已坠入地狱,只剩单薄的灵魂流连于这片纯白的宁静当中,不愿离去。
他低下头,睫毛上抖落簌簌的冰花,狰狞的黑色刺青宛如刀锋割裂的疤痕,从那人的眼角一直蜿蜒到鼻梁,森然可怖。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吹去落在胸前的一根羽毛——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更不用说像从前一样展开羽翼。
他是大天使路西法,一把长剑斩落骄阳,他是圣墟神鸟穹鹰的化身,背生六翼,叱咤穹苍,他是这圣墟之上仅次于圣尊的无上战神,万人敬仰,众生朝拜。
——那根羽毛轻飘飘地浮动起来,被凛冽的风雪玩弄于鼓掌,而后颤抖着蹭过他泛红的眼角,蹭过那诡异的刺青,坠入他身后的万丈深渊——圣墟顶峰灭罪崖之下,穿过厚厚的云层,便是喧嚣残酷的人间。
这是惩罚。
这是罪孽。
他微微勾起唇角,沉默地回忆着血液在四肢百骸中沸腾的温度,回忆着高空的风吹过脸颊的触感。
刺青之下的皮肉隐隐约约泛起了久违的疼,丝丝缕缕的——
他到底是怎么落得今天这副模样的呢?
这庞大浩渺的天地间,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也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身边,抚摸他的伤痕,问他一句,冷不冷,疼不疼。
他终究是一意孤行得太决绝。
朔风卷起漫天飞雪,一声熟悉的尖唳破空而来,旋即被呼啸的雪片割裂得支离破碎,零星地撞上他麻木的耳膜。
他微微抬起眼,透过一层又一层呼啸的风雪,隐隐约约望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
一只硕大的穹鹰自远处而来,稳稳地降落在他的肩头,亲昵地歪着头凑过来,用头顶那一撮雪白的绒毛蹭着他覆盖着冰霜的脸颊。
他轻笑出声,从唇缝间挤出一丝低低的呢喃。
“……你来了……”
那束魂锁感受到他体内灵力的骤然波动,顿时流光大作,变本加厉地深深勒进他的骨血。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死寂的瞳孔深处荡起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
那一抹人影转瞬之间便穿过了这茫茫风雪,足下无痕,眉间落雪,裹挟着一身清泠的冷意,端端地立在他面前。
来人一副少年模样,冰肌玉骨,眸色浅淡,一对玉雪通透的龙角生于那人发间,镶嵌着蓝色晶石的银质额环点缀在额前。眉心一抹冰蓝色的印记宛如展翼高飞的苍龙,银白长发在风中飞扬,衬得那一张惊为天人的姣好面容愈发精致动人,如画似仙。
“嗯……”少年上前一步,嘴唇苍白,淡若琉璃的眼眸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来了。”
银线绲边的云纹白袍一尘不染,柔软的白色狐裘拢在少年肩头,纯银的领扣藏于颈间,闪着微弱的冷光。雪亮的银甲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躯,其上繁复精致的暗纹间流淌着苍白冷冽的日光。
只是这干净纯粹的银白被生生撕裂开了一个狰狞的血口——少年心口处赫然是一个突兀的血洞,鲜红刺目的血液不停地从溃烂外翻的皮肉间流淌出来,将那轻盈飘逸的白衣浸透。
触目惊心。
他眸色一沉,却旋即嘴角一勾,神色玩味地挑起眉,好像忘了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忘了此前不堪回首的一切——眼里,心里,万年圣墟的雪峰之巅,茫茫无际的深渊之畔,只有这一抹白色的身影,这一双清澈的眉眼,将他一颗空掉的心脏温柔地填满。
“你……咳……”他费力地咳了一声,忍着吞咽尖刀一般的疼痛,不动声色地将哽在喉头的淤血咽下,“你胸口这个大洞……怎么……还没补好,真是要吓死人了。”
他笑起来,眼角抖落下簌簌的冰花,冷风倒灌进他残破的胸腔,搅动起难以忍受的刺痛,像细密的荆棘,沿着他腐朽的骨骼一路缠绵到指尖。
少年似是无知无觉,任凭鲜血肆意流淌,嘴唇血色尽失,凉薄清浅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眼前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只觉得四肢百骸间结满了冰霜,冷得失去了知觉,连疼痛都不那么刺骨了。
一朵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少年发间,飘摇无依地坠落下来,落入雪白的狐裘中,晕开一抹伶仃的深色。
“补不好了……”少年上前一步,却被束魂锁上骤然暴起的利刺逼得再难靠近,“……补不好了。”
一声轻笑从他的唇边溢出,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舞动着小小的翅膀穿过风雪,小心翼翼地落在少年的鬓边。
“……胡说。”他颤抖着轻喘了一声,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冲少年眨了眨眼睛,“我帮你。”
少年睫毛微动,眼睛倏地睁大。
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腥甜的叹息,苍白的五指微微合拢,口中低声念诵起古老的咒语。
繁复交错的赤色纹路缓缓爬上他的颈项,微弱的红光呼吸一般一明一灭,将覆体的冰霜染成温柔浅淡的绯色,将他一双眼眸染成业火中盛放的红莲。
那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血水,顺着束魂锁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在他脚下砸出一个一个深色的窟窿。那红光越来越盛,密密麻麻的缠绕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不由分说地勾起尘封在他血液中凌厉的杀伐之气。压抑许久的灵力骤然暴起,在他的骨肉之间奔腾冲撞。
那汹涌的红光向他的身后汇聚,让人发疯的撕裂感一瞬间逼上他的脊梁,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了他脊背的血肉,像一头被禁锢的困兽,叫嚣着冲破牢笼,将他的身体狠狠地顶起。
束魂锁愈发深刻地勒进他的血肉,几乎要把他的躯体生生缢裂。
“婴!”
少年神色微变,轻呼出声,却被骤然涌起的灵力逼退了一步,银质的长靴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没关系……啊!”他额角青筋暴起,鲜血从口角溢出,难以压抑的痛呼被风雪割裂得支离破碎,“你……退后!”
红光大作,宛如天地间平地燃起的一把烈火,将他鲜血淋漓的身体尽数淹没。
好疼,疼得要死掉了。
鲜血和汹涌的灵力将他身后的冰锥融化成清泠的冰水,彻骨的寒冷和灼热撕裂着他的灵魂——恍惚间,他似乎已然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
“冥婴!”少年红了眼角,不管不顾地迎着汹涌的热浪向他靠近——少年长发飞扬,衣袂染血,衣袍被凛冽的杀伐之气寸寸割裂,似一只扑火的飞蛾,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明知道这些都没有用的。
他透过火光望见那个狼狈的白色身影。
……为什么还要天真呢?
他不知道这句话该说给眼前的少年,还是该说给自己。
“你还真是……傻子……”他低头轻笑,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像一片厚重的残阳落在他眉间,过往种种在这赤红的画卷上一页一页重现,“……就当,我还你的……”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五指紧握成拳,蓦地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红光如火,烈焰滔天,一对赤红色的烈焰六翼宛如暴涨的火舌,在他身后迸发而出,将方圆百里的冰雪尽数融化。
那冰锥融化了大半,原本将他束缚在冰锥上的束魂锁松松地坠落下来,砸在他脚边。
他抬起头,后脑顶着冰冷的冰锥,眼角溢出的鲜血让他难以睁开眼睛,连看看那人的表情都做不到。耳边充斥着烈焰燃烧和骨骼伸展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在呼喊他的名字,是不是露出了他一直未曾见过的歇斯底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呼出一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指,锋利的灵流毫不犹豫地袭向自己,直逼蝴蝶骨之间——那是六翼着生的地方。
一下,一下,鲜血淋漓——他以灵力为刃,忍着令人发疯的剧痛,亲手割下自己的一对羽翼。
白衣少年已然跪倒在地,精致的额环被巨大的灵力震裂,长发凌乱地挡在布满血丝的双眼之前,却挡不住眼前的景象将他刀刀凌迟。
他闭着眼,血泪滑落脸庞,沉默地感受着那对羽翼与自己的躯体分离。他战栗着,亲手将它们收拢在掌心里,以战神之血点燃圣火,将那一双羽翼炼化成一个十字形的水晶骨骼——深红,通透,锋利却温暖。
“阿湛……”他低声呼唤着这个在胸腔里翻覆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抬手一推,将那骨骼轻柔地送进白衣少年胸口的血洞。
这是他最后的祝愿——
愿折我羽翼,化君龙骨。
愿以我之名,换君无忧。
冰锥终于拦腰断裂,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裹挟着耀眼的火光,向雪峰之下茫茫无际的云层跌落而去。
折我羽翼,堕我神魂。
以慰天地,以献苍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