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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蚩尤氅 ...


  •   “瑾儿......”
      是谁?是谁在唤我?
      那人的脸模糊在一片氤氲中,身影亦看不真切,只听得他温柔无限的声音犹如涟漪渐渐荡漾而开,终究世界归于一片沉寂。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
      高瑾辨认出了另一个声音,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师父。追随着师父的目光低下头,只见他手上捧着一个锦盒,盒里静静躺着两颗拳头大小的玉球。左边的一颗是黑玉的,右边的一颗是黄玉的。
      “死亡在最开始,代表的是两个词。死乃逝去,亡乃逃跑。《说文》曰,亡,逃也。亡羊补牢一词之中,亡羊也是指逃跑的羊而不是死去的羊。死者是逝去的人,而亡者,事实上就是逃离了死神的掌控的人。”
      “虽然看不到亡者的未来,但与亡者有交集的人类的未来,可窥得一二。”
      “你可选一。但不要后悔你今天所作的决定。”
      道人把锦盒交到了高瑾手上,眼神中有淡淡的哀凄,似是不忍看到接下来的一幕。
      高瑾盯着那颗黄色的玉球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把悬空了许久的手按了下去。
      黄玉球在她手指接触的那一刹那,便发出了莹莹的亮光。一个竖瞳倏然出现在了黄玉球的中央,就像是怪物睁开了它的眼睛。
      高瑾缓缓闭上了双目,搭在烛龙目上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

      令人窒息的湿热。桂花糖的味道潮湿、缠连、蜿蜒、蔓延,高热是呼吸交缠间通由他手指传过来的体温。隔着一方蚩尤氅,氅内狭小的空间春、意迷离,而氅外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窸窣窣声,盗贼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混沌中,脑海里倏地浮现出那个身着玄色禅衣的背影。
      他转过身来,对自己浅笑,连一个淡淡的笑容都充分彰显出身为始皇长子的非凡气度和胸有成竹。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江山社稷仿佛都尽收于他眸中。
      他有心怀整个天下的胸襟,眸中是一整个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高瑾心神一震,用力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痛觉伴随着淡淡的铁锈味使她马上清醒过来。开口才发现她的声音沙哑得有些不正常。
      “给我停下。”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黑暗中咕咚咕咚不知道是谁的心跳。

      “好。”赵高意外地依言而行,却没放开她。他双手环抱着高瑾,仿佛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心爱的玩偶死不撒手那般,将她钳制地紧紧的。高瑾脸上的红晕犹未褪去,而赵高的脸亦是滚烫的,肌肤相贴,不用看清都知道平时令人噤若寒蝉的令事大人此刻有多失态。
      “你到底想做什么?令事大人位高权重,不必拿高瑾这样的人寻开心。”深呼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些,高瑾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到。
      “扶苏公子何尝不是位高权重......”他淡淡地讥讽道。
      角落昏暗,偶有日光若有似无地投过,赵高的瞳孔在黑暗中却依旧发亮,邪气四溢。高瑾微微一怔,而后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

      啪!

      他的瞳孔仿佛瞬间熄灭了,往常眼中的凉薄和审视此刻尽收,整体倒显得没有那么妖异。
      “总是这么生分,不唤一声大师兄吗?”赵高的语气听起来无可奈可,有些淡淡的委屈意味。

      什么?
      大师兄?!

      赵高竟然是她名不见经传的大师兄。
      如果没有旁人提及,自己还根本记不起这一茬。高瑾知道自己的师父总共收了三位弟子,名师出高徒,二师兄甘罗是名扬天下的少年上卿。但大师兄呢?师父从来没有提过。
      自己的记忆中也从未出现过大师兄这三个字,就像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平白无故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一样,记忆随之出现断层,高瑾总是记不清很多事情。
      有时她会觉得,大师兄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和她最亲近的人,尽管现实中没有这个人。
      约莫......只是错觉罢了。

      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和事物,又怎会轻易忘却呢?

      “怎么,难道你也和师父一样,不认我这个师兄?”赵高见她陷入了沉默,脸色一沉。
      “师兄。”见对方的神情越来越阴沉,高瑾抬起头,一脸懵逼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唤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有些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如果赵高真是她的大师兄,好像便能解释为何他对旁人无比冷淡,却唯独对自己青睐有加。不管怎样,识时务者为俊杰--显然她完全抗衡不了符玺令事,但她终究会找到真相的。
      “乖。”赵高温柔道,摸了摸她的头。他的动作、表情,对她的一言一行都无比自然,就像所做的事情同太阳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般合理。

      “这是蚩尤氅。《龙鱼河图》记载:蚩尤能制五兵之器,变化云雾。涿鹿之战的时候黄帝就因为那云雾法术遮天蔽日而吃了大亏,久攻蚩尤不下。这蚩尤氅能掩人踪迹,在昏暗的地方效果更好,你我身处其中,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团淡淡的黑雾,只要不动,即使他人身在近侧也发现不了。”赵高对她解释那披风的用处,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一脸等看好戏的表情。
      “你有没有发现,库房外面有什么不对?”他突然问道。
      “外面?”高瑾侧头看去,但周遭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借由听觉判断。
      奇怪,为何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不对。

      “声音。”高瑾猛地抬起了头,赵高赞许地点了点头,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整个咸阳宫在彻查和氏璧失窃一事,虎贲军正大动干戈四处搜查。我来的时候外面混乱,人声鼎沸。”她说到,“但现在,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虎贲军不可能那么快就离开。”
      “有声变无声,有人刻意清场。”高瑾下了定论。
      “不错。盗走和氏璧的贼人尚在库房之中,他自以为趁虚而入神不知鬼不觉--我想不过多时,虎贲军就会破门而入吧。”赵高随着高瑾的视线看向亮处,而随着他话语落下,库房的大门轰然打开,为首的王离手持一柄戟,好整以暇,而在他身后,阳光映着虎贲军鱼贯而入,将整个库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贼人纵想抵抗,但在虎贲军数量的压倒性优势下还是束手就擒了。

      “阿罗还是有一套。”迎着阳光,王离伸了个懒腰,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宫中至宝失窃,若以失职论罪要算他倒了大霉,而在咸阳宫中搜查,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在他看来,即使搜宫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的举措--还好适才甘上卿传话来,要他在失窃的库房处守株待兔。王离本来不抱大希望,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
      贼人已经归案,查出和氏璧的下落只是时间问题,这下将功补过,宫中风波也可平息了。
      王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嗯,清晨尚在睡梦之中就被十万火急叫起来捉贼,忙活了一天,现在他也有点困了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瑾的瞳孔缩紧。她不由得想到,若是刚刚自己就在库房中和贼人正面对峙,说不定此刻被当成贼人的同伙一锅端了。别说届时在甘上卿和大公子面前面前百口莫辩,就算有意保她,可人证确凿,又事涉传国玉玺这样重要的东西,料想对她也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守株待兔的不止你一人。”赵高摇了摇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时候,隔岸观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公子已经被连累,我怎可袖手旁观。”高瑾反驳道。
      “为扶苏冒险不值得。”赵高像是长者对着后辈好心规劝一样,可高瑾还是皱眉摇了摇头,显然是对他的话大不认同。
      “今天的事,师兄都料到了?”她看向赵高。

      赵高有羽算筹,且精于推演计算。
      每个人都有欲求,都有想得到的东西并且会为之努力,因而所有行事都有迹可循。沿着各种线索,往往能预测推演出即将发生的事情。

      公元前 245 年。

      “高儿,汝可知为师为何会予你那羽算筹?”
      “推演未来之事,就是为了趋利避害。这世上有无天命尚无人可知,未来可掌握在自己手中。”

      “嗯,高儿知晓。”
      “不过,就算重来一次,我依然什么都不会做。”
      赵高缓缓把口中的酒液往下咽,慢慢地勾起一个肆意的笑容。

      观星阁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只能听得烛火噼啪的响声,直到一个沐雪而入的身影打破了这片寂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呀,冻死我了。师父你太小气,明明会那遮蔽风雪的法术却不教教我。”高瑾一边抱怨着一边抖落自己斗篷上洒满的雪花,也不知道是她动作幅度大还是外面的雪下得委实大了些,一时观星阁内纷纷扬扬。
      “咳咳咳。”道人被四散飞舞的灰尘呛到,那双看起来永远都睁不大的眼眸眯得更细了。
      赵高忍俊不禁,起身接过高瑾的斗篷帮她抖雪。高瑾得了闲,四下打量着室内,当她看到一壶秫酒的那刻,眼睛仿佛更亮了些。
      “今夜宫里设宴,好不热闹,师父怎么没去蹚浑水?”
      “听说夜宴的规格挺高的,要不是怕高儿一人在此孤独寂寞,为师也就去了。”道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很好地掩饰了刚刚僵硬的脸色。
      “我在这儿,大师兄也会孤独?”高瑾笑道,赵高手上一僵,随即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抖雪。
      “高儿过来一起吧。”道人招招手,同样假装若无其事地微笑道。

      “你喝什么酒?”赵高伸手夺过高瑾手里的漆杯。他十分不喜欢喝酒,总觉得这种能让头脑变得混乱不清醒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今日公子偃登基,普天同庆,宫中每份晚膳都多添了这一壶秫酒,可赵高并没什么胃口,菜送上来都没动几筷子。
      ......现在还真有些饿了,看样子,高瑾也还没吃饭。
      “大师兄不喜饮酒,我帮你解决不是两全其美?”高瑾想把那酒抢回来,可赵高抢先一步将杯中残存的液体一饮而尽。带着古怪味道和刺激感的液体滑入唇舌间,赵高再次确认自己确实不喜欢酒这种东西。
      “别闹,你又不会喝。”赵高说到,高瑾大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夜色渐浓。尽职尽责的太史令早已在酒足饭饱后上岗观星,此刻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师兄,刚刚你和师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高瑾小声地说道,赵高听见她的话语,神色一怔,随即假装泰然自若地勾了勾她的下巴,“所以,瑾儿是不赞同我旁观么?”
      “没有的事。”高瑾刚刚饮了不少酒,此时看着不太清醒,闻言却是严肃非常地摇了摇头,“我反而觉得,赵□□一直视你为奇耻大辱,公子铭曾经妄图杀掉你和嬴政--嫦姬引后者进宫,同时又让赵□□毒发身亡,做出他犯上作乱的假象,如此一石二鸟,反而遂了我们的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既然他们都不喜欢师兄,那么这些人死了更好。”她迷离却坚定的眼神看向赵高,勾唇一笑,
      “师兄,我们把挡路的人,一个个都除掉,好不好。”
      “只有瑾儿是一直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啊。”赵高用手拢着她的肩膀,“只有我们,会是一直在一起的......”
      “嗯,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郑重地承诺道,迷蒙的眼里仿佛容纳了世间万物,但眼底只有对面人的倒影无比清晰。
      “我们一起.....登上顶峰。”

      赵高把眼睛从高瑾身上移开,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但高瑾已然猜到是他有意而为之,内心愈发涌现出对他的警惕和敬畏之意。
      那黑绶印那次呢......难道,赵高早已料到自己会拾到绶印并归还于他......亦或是早在胡亥在靶场围观扶苏射箭,便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了--高瑾愈发不敢往下细想。

      “如果扶苏连被人嫁祸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他还怎么堪当重任?”赵高拿起高瑾的手,把她紧握成拳的手掌展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再者,若只是因为这种小事,扶苏就从此失去了始皇帝的信任,那你大可趁早放弃辅佐这位根本没前途的大公子。”
      小事?失窃的可是传国玉玺!高瑾在心里默默无语道。

      “不过,事实证明,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始皇帝也不会怀疑他唯一的继承人“眼见高瑾将手从自己掌间收回,赵高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么看来,瑾儿似乎选择了一个不错的人啊......“
      “每个人都会在不同时候做出不同的选择,而我的选择一旦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改变。”高瑾抬头,坚定的目光不可动摇,“所以,我会为大公子殚精竭虑,尽我所能。直到.......“

      师父曾说,这普天之下不过是一场棋局。君是执棋者,而臣便是棋子。
      既然自己选择了追随扶苏,储位之争便不是身外之事。决定后的每一刻,都是在为以后做谋划。
      那么,在大公子登上顶峰前,就努力成为不会被舍弃的棋子吧!

      “不管如何,今日之事多谢师兄。”高瑾说到。
      “不必。”赵高听完她一番豪言壮志,脸上并未表露出任何表情。
      “但,就算你是我师兄,也莫再轻薄于我。”高瑾和他对视,“我当然敬重师兄,但我不是你们权贵玩乐的工具。令事大人若有需要,还是找个与你情投意合的人吧。”
      赵高默然。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极为遥远的地方,看向久远之前的过往。

      “今日是我唐突了,你.....别介意。”赵高叹了口气,别过头,缓缓闭上双目。
      重新睁开眼睛之时,他的目光复归妖冶,整个人气势外放,就像一柄被开了刃的利剑,煞气十足。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大公子还在等着你的佳音不是?”他对高瑾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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