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锦婵

61、第 61 章

　　日子总是这样，无论是盼望着还是惧怕着，它都会如约到来，不会早一秒，也不会晚一秒。
　　班主任拿着一摞准考证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无论是那些表情夸张手舞足蹈在说着话的人，还是低着头眼睛像被黏到了桌子上手里的笔不停发出沙沙的写字声的人，都像是在同一时间突然感受到了一样的情绪，大家都纷纷停下来，以前所未有的默契安静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的人。
　　林霄第一次发现，班主任眼角密集的皱纹里除了人情世故，可能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只要准考证一发下来，对绝大多数在这里坐着的人来说，生命真的就在这里告一段落了。
　　有的人可能从此一步登天，有的人大概就要真正踏上社会，往后无数的日子过去，有一天回忆起来，我跟谁谁谁曾经是同学呢，我们一起做过什么什么事，大概眼睛里也会带上三分思念，三分怅惘，还有四分不知如何言说的百感交集。
　　班主任这次跟他一贯的作风都不一样，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冷嘲热讽，也不像是要兴师问罪。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忽然间衰老了很多。
　　整个教室上空就像是笼罩了一层低气压，在长久的一片静默中，大概是忽然意识到了要别离，同学们不知道从谁开始，一个接一个，开始慢慢转头看自己前后左右的人，一起笑闹过的人，也许还拳脚相向过的人。像是大家第一天被分到一个教室里的时候那样，不一样的是那时候打量的目光里只有好奇和盲目的评头论足，而今天，是以后无数天怀念的开始。

　　班主任终于开口了，他笑着说，“在教你们的这三年里，每一次，每一次站在这个讲台上，每一次给你们开班会，每一次考试过后做总结，我都希望你们能像今天这样，安静，精力集中，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只有我......”
　　同学们‘哗----’一声全都笑了起来。
　　班主任没像往常一样急着阻止，他笑着站在那里，背微微驮着，耐心地等笑声一点一点低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但是今天，我忽然不想看你们这样了。”
　　他停了一下，目光迅速在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我真希望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开班会的日子，你们又笑又闹，吵得我脑仁疼，接着回去我还得写教案，批作业，回家吃饭，看孩子，然后明天早起监督你们晨读。”
　　这一次他停得有点久，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安安静静等着。
　　“我知道，在这三年里，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伤害了不只一个同学，但在这里我还是要说一句，‘对不起’。”
　　教室里开始有压抑的低泣声，更多的人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个站在讲台上的人。
　　“我不是希望得到大家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最好的自己。有的人语文不好，但是可能数学很厉害，有的人长得丑，但是他也许长得高啊。可能还有人什么都不懂，但同学们遇到困难的时候都喜欢找他帮忙......总之，一句话，我希望无论在任何时候，在什么条件下，你们每一个人，都不要放弃自己。”
　　“只要你想，只要你现在就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
　　下面开始陆陆续续有同学说，“老师，这些话，你为什么以前不说，我还以为老师是老顽固，眼里除了成绩，什么也没有了！”
　　“就是就是！”有人迫不及待接了一句，大家又跟着笑了起来。
　　班主任摆摆手，正色道，“你们来这是干什么的呢？不就是来学习的吗！我天天追在你们屁股后面说，还有很多人不愿意学，我要是这么说了，你们还不一下子跟放羊似的，想干嘛干嘛了！”
　　“其实学习跟别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道理。也许开始的时候你觉得挺难的，但在你没用尽全力之前，你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材料呢？总得试一试，破釜沉舟，真的不行，从头再来！”
　　“条条大路通罗马。”

　　林霄忽然福至心灵。他不想离开程墨，他可以带他走啊！
　　领准考证的时候，班主任拍了拍林霄的肩膀，林霄没说话，但笑了一下。
　　他心里对这个人的疙瘩，终于烟消云散。并不是说原谅或者不原谅的问题，每个人站在不同的境地，看问题的面也不同，就像是同样看一个箱子，有人看到的是正方形，有人看到的是长方形，你能说谁对谁错吗？
　　你总不能因为别人选择做一个对自己坦诚的人而怨恨他。况且，要恨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
　　大家都在告别，班主任说相对于督促他们学习，告别更加耗费心力。林霄是没什么人需要告别的，肖扬是他的朋友，他允许他随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无所谓告不告别，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来，那是过去的自己。
　　肖扬想找他喝酒，林霄想了一下，把时间改到了考试结束那天。
　　程墨收拾好东西就早早离开了教室，他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网吧，问了程墨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子女跟父母之间的关系？”
　　程墨想了一下，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是讲缘分的。很多父母对子女都会倾尽全力，给他们自己能给的一切。但如果他们没有，我觉得可能我们也没必要把跟他们作对当成终身大业。生活是自己的，不用给谁看，你就是你。”

　　在家的三天，林霄没有按班主任说的这三天什么也不必做，也没有头悬梁锥刺股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他跟往常一样复习。
　　这样的复习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很多遍，他不用打开书一页页看，每一科需要记住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张脉络图，从根开始，到枝枝叶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是他保持了比以往更加充裕的休息的时间，早上睡醒以后他会像以前一样带小虎下去跑一圈，顺便解决生理问题。
　　最后一次排名的考试，他在班里是第三，在学校里是十五，后来的考试因为怕影响学生的积极性，没再宣布排名，不过如果按那一次，考个重点应该没有问题。
　　高考的第一天，是林霄自己做的早饭，俩人一起吃完饭，程墨犹豫了一下，问林霄用不用送他去考试。
　　林霄莞尔，他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说，“我从小到这么大，从来也没有人要送我去考试过。我不怕，你在家等着我就好。”
　　“啊......”程墨有点羞腆，对于他不知道的事他一贯如此。“我听说，好像有很多家长都在外面等着什么的......”
　　“那是因为别人离家远，没地方去。”林霄把装着准考证跟文具的袋子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水也没拿就拉着程墨出了门。“等下我会跟肖扬在学校门口碰面，然后去考场。中午在奶奶家吃饭，吃完饭回家睡觉，下午考完回来还要给你做饭。就那么一墙之隔，难道你还不放心我？”
　　程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是在分别的时候摸了摸林霄的脸。

　　程墨没跟着林霄一起去，但他在网吧坐立不安地待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跟沐阳说了一声去学校门口看了一眼。
　　虽然离得那么近，但他来这边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没有需要，还有就是他觉得自己跟这些人不是一样的人，可能潜意识里带着自卑，像躲避那样远离。
　　程墨虽然不会理所应当觉得高考这件事就像林霄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当他真正看见往日人流复杂的学校门口处处拉着红色条幅，条幅上甚至写着‘禁止鸣笛！’还有穿着制服的专门人员在维持秩序，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太阳站在大马路上的学生家长脸上统一跟失控一样露出亢奋的表情，他才发觉他还真的没有认识到高考的严重性。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林霄这两个月来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题集翻得都成了毛边，单词背得告诉他页数他能从上到下一列整个背出来，随手就把某本书的知识结构外加公式跟画画一样画出来。
　　还好还好！
　　程墨在心里后怕。还好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林霄之前的烦躁忽然平息了，他身上那种让人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的气息散得干干净净，好像只是他多心臆想出来的，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又变得像一条大狗，高兴的时候会扑到你身上来，急的时候会围在你身边团团转，无聊的时候会找个角落蹲在地上追尾巴玩。
　　他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的事表现出来的情绪都事出有因有理有据，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直接了当，不存在不安定因素。跟他一直是的那样。
　　这样，应该就不会影响考试了吧。程墨想，如果因为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那他真是万死莫辞。

　　林霄说了不需要他送，更不需要他等在外面，而且他见了那些学生家长虽然动容，但也知道哪怕你守在外面一万年对里面考试的人也不会有一分助益，所以程墨看完之后还是回网吧了。
　　沐阳连问也不问他去干嘛了，这就是他欣赏沐阳的原因。沐阳根本不关心。小雨也不问，但他躲闪的眼神里就像带了钩子，好像就等你一松懈就要从你身上撬点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高考的原因，大白天的网吧里一共也没两个人，竟然还不打游戏，除了看新闻就是看连续剧。静得可怕。
　　沐阳永远都在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不过照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来说，程墨相信他最喜欢的肯定是古龙。
　　他也看小说，毕竟他有太多时间了，只是他不像沐阳那样入迷，翻来覆去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看。电影也好，小说也好，对程墨来说都只不过是故事书的一种。童话书他也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但他什么也不着迷。
　　沐阳说他要有事走也可以，反正也没什么人，在这待着也是待着。程墨还真想了一下要不要中午回去陪林霄，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什么也不做。高考太重要了，他不想做任何有可能触发林霄某根神经的事。

　　“你参加过什么重要的考试吗？”程墨问沐阳。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沐阳眯着眼吸了一口烟，大概在回忆，过了一会儿他说，“最重要的也就是中考了，没考上重点高中，就不上了。”
　　他的语气很淡，没所谓的样子。程墨不知道是他天性如此还是因为时间太长了忘记了那时候的感觉了。
　　“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沐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像我这样的太多了。你看，当初我们学校一千二三百个人，上重点高中的只有二十几个，就算你上了重点高中，考上好大学的可能连百分之十都不到，最后绝大部分的人还是出去打工。”
　　程墨听明白沐阳的话了。他是想告诉程墨，他，或者说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占了大部分的那种普通人。
　　但是程墨有点希望自己是跟林霄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