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锦婵

5、第 5 章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程墨一进门就招呼，“我买了手机啦，你们快过来看看！”
　　陈爷爷一下子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快给我看看！”
　　程墨把两个盒子都摆在桌子上，打开包装，一部黑色手机，另一部是红色的。
　　“墨墨你怎么回事啊！不是不让你买吗？买这玩意干啥，又不能吃不能喝的，还浪费钱！”陈奶奶解开围裙在陈爷爷身边坐下，边抱怨边盯着那部红色的手机看。
　　陈爷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跟皇帝选妃子似的，个个都爱不释手的。
　　程墨心里有点好笑，干脆替他做了决定。伸手把那部红色的递到了陈奶奶的手里，“奶奶，你就用这个吧，我用这个黑的。”
　　陈奶奶捧着手机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这......这......我也不会用啊！”
　　“没事没事！”程墨又把那部黑色的手机放到陈爷爷手里，“爷爷会用，让他教你啊。”
　　陈爷爷拿起肩膀上的毛巾，小心把手背上的水擦干。“墨墨啊，我听说，这手机不能沾水是吧？”陈爷爷仰着脸问程墨，像是忽然回到了几十年以前，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孩子，眼睛里都是对新事物的渴望。
　　“是的，爷爷。”程墨把陈爷爷手里的毛巾抽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过不用这么仔细的，不把它丢水里就行了。”
　　“而且我问过卖手机的了，这款手机可结实了，不怕摔。”程墨笑着说，“爷爷，奶奶，你们尽管用，没那么娇贵的！”
　　“墨墨，是不是就跟打电话一样，直接摁号码就行了？”陈爷爷手指在键盘上比划着，蠢蠢欲动。
　　“爷爷你真厉害！”程墨拿着陈爷爷的手机就往键盘上嗯，“我已经放好卡了，你直接打就行。”程墨带着陈爷爷的手摁了一串数字，“这是这个红色的号，我等下把我这个的号也给存手机上，再打的时候就不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直接把名字找出来就行了。”
　　“哦，好！好！”陈爷爷摆弄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陈奶奶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看着，还不忘拿胳膊肘碰碰陈爷爷提醒道，“老头子，你小心点！别再给弄坏了！”
　　程墨拎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陈家老店》的后院里，自己的床单被罩正在风里面飘来飘去，从坐的这个地方，视线穿过微微开启的院门，正好看见那投射在一角的阳光。
　　爷爷奶奶就住在店楼上，肯定是奶奶在忙活的间隙，拿洗衣机给洗了。
　　程墨现在已经能慢慢适应这种别人对他的“好”，学着坦然接受，不再胆战心惊。然后试着把这样的温暖，传递到需要它的人身上。
　　今天的阳光很暖，完全不同于昨天的凄风苦雨。暖暖阳光之下，那两拢奶奶播种的不知道什么，刚刚冒出细嫩的芽。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样子。

　　陈奶奶盯着程墨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哦----”了一声，把程墨飘得越来越远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我说怎么觉得我大孙子哪里不对劲呢！”陈奶奶拍了自己的头一下，“老了真是不中用喽，这么大个眼镜都没发现！墨墨，你真不近视吗？”陈奶奶还是有点怀疑。
　　程墨有点无奈。“奶奶，我一共也没上几天学，想近视也近视不了啊！”
　　“真的？”陈奶奶又往前凑了一点，“那你把眼镜拿下来，我好好看看！”
　　“哎！”程墨抑扬顿挫地叹了一口气，把眼镜拿了下来，“奶奶使劲看吧，想看多久都行。”
　　陈奶奶看了一会儿，心生怜爱，本想摸一下大孙子的脸，手抬起来，落下去的时候却落到了程墨的头顶上。
　　程墨有点僵硬的肩膀才慢慢放松了。
　　“墨墨，你这咋还剪了这么短的头发，不冷啊？”陈奶奶坐了回去，眼神有点复杂。
　　“谁知道丽丽姐又在想什么！”程墨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这不，冻得我头皮都发麻了。”程墨在自己头皮上搓了几下，然后顺手戴上了眼镜。
　　“老头子，”陈奶奶看着程墨，肩膀撞了还拿着手机看个不停的陈爷爷一下，“我怎么觉得......墨墨戴眼镜跟不戴眼镜的时候，好像不太一样？”
　　“啊？哦。”陈爷爷明显根本不知道陈奶奶在说啥，只是随口应道。
　　“那奶奶是喜欢戴眼镜的我，还是喜欢不戴眼镜的我啊？”程墨笑着问道。
　　“你这傻孩子！”陈奶奶站起身，“你戴不戴眼镜，你就是不穿裤子，也还是奶奶最爱的大孙子！”
　　“我看你这床单被罩的也该干了，我去给你收起来，你回去好换上。”陈奶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往后就是要这样，有什么衣服都拿来这里洗。你那个小房子，又没有洗衣机，说让你在这住，非去租什么房子，又不是住不开......”
　　程墨对着那一角阳光，微微闭上眼睛，脸上，心里，都暖洋洋的。

　　陈奶奶说的“小房子”，并不是程墨在网吧的休息室。那间休息室，只是在他还没有足够的钱租房子的时候，呆过一段时间罢了。现在虽然有被褥，也只是在坐累了的时候，靠在那换个姿势罢了。
　　后来他领了几个月的工资以后，给奶奶买了个洗衣机，又用剩下的钱交了半年的房租，生活才算是彻底安顿下来了。
　　小房子是在小街后面的小区里，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房东一家人都去了大城市，只要按时把房租存到账户里，连面都不用见。这也正是程墨所喜欢的方式。
　　房子已经不新了，到处都有磨损的痕迹。不过在程墨看来，这样真实地维持过正常生活的地方，对他来说，未免不是一种安慰。跟自己呆过的那些地方，空旷而静默的孤儿院，狭小黑暗的房间，满是垃圾的墙角，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看他一眼的热闹街道，这样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来这里之前，即使是在《陈家老店》住着的那些夜晚，他睡得都不安稳。常常睁着眼睛到半夜，睡着了以后哪怕是风吹动窗子的声响，也能让睡梦中的人惊悸，然后紧接着醒过来。
　　就不用说在网吧的那些时候了。
　　直到搬进这个小房子，每次睡觉之前，他会一遍一遍检查门、窗户、卧室的锁。锁上，打开，打开，再锁上，如此再三，才能静下心来躺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人所经历过的事情，有时候身体的记忆比大脑还要强烈、顽固得多。

　　“墨墨，我去看了一下，那被罩还有点潮，你先回去睡一觉吧，一会儿干利索了我给你收起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再来拿。”陈奶奶手里拿着床单走进来，“昨天就没好好睡觉，看你眼睛都红了！”
　　“好。”程墨笑了一下，喝完杯子里的水，起身走了出去。
　　陈奶奶坐在椅子上，手里随手折了几下，就把床单折得整整齐齐的，放进了原来装它的袋子里。
　　“老头子，你看看你！墨墨又没什么钱，你还跟着瞎凑热闹！”
　　“老太婆，这你就不懂了吧。”陈爷爷看着自己手里红色的手机，又往门外看了一眼，“这人吧，越是对新事物有兴趣，越证明他活得有劲啊！不然整天啥也不关心，那才坏事了呢。”
　　“真的？”陈奶奶认真打量了陈爷爷一眼，像是在判断他这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似的，“这墨墨也不小了，再过个两三年的，就该张罗着给他说个媳妇了。可不能跟丽丽一样，拖到这么老大！”

　　丽丽一进门就听到老太太在说她，便搭话道，“奶奶，你刚说我什么？我没太听清。”
　　“哎哟，还能说你什么！”老太太都快成人精了，“我这不跟他爷爷正说着呢，丽丽手艺可真好，给墨墨剪了个这么精神的头发，看起来比以前更好看了！”
　　“是吧？”丽丽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一个箭步窜到老太太对面坐下了，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就说吧，这个发型肯定适合他！奶奶，你也觉得这样更好看是吧？”
　　“好看是好看。”陈奶奶叹了一口气，“可是他弄了个又大又黑的眼镜一戴，我怎么看着戴上之后，难看了不少啊？”
　　“又大又黑的眼镜？”丽丽侧了一下身，翘起二郎腿，摸了摸下巴。
　　“是啊！”陈奶奶给丽丽倒了一杯水，“不光没好看，还不如不戴好看呢！对了丽丽，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让你陈爷爷给你下碗面去？”
　　不好看就对了！他本来就是找不好看去的！
　　“这不是刚忙完吗！”丽丽对着陈爷爷十分讨好地笑了一下，“那麻烦爷爷啦！”
　　“唉！”陈爷爷放下手里的手机，不太情愿地去厨房下面了。
　　丽丽笑得很温柔，脑中一闪而过的是程墨那逼人的视线，还有抿紧的嘴角。也就爷爷奶奶以为他还是个乖小孩，说不定这小子，根本就是个狼崽子！

　　林霄终于听到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且每次都是饿死的。辗转反侧，坐立不安。
　　手腕上的机械表是爷爷留给他的，在上课的每一分钟里，都会忠实尽责不多不少“滴答”六十下。每一下，都让他的胃跟着痉挛一下，每一下，都让他觉得中午光顾着感伤却忘了吃饭的自己根本就是个傻X。
　　上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了。晚上喝了半瓶水，今天早上又喝了半瓶。本来想中午吃完饭再回家的，因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结果忘记了。
　　到底是不是他呢？林霄托着下巴看老师慢条斯理收拾东西的时候赶着又想了一下。
　　管他是不是呢！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自己这是魔怔了吗？
　　林霄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胳膊一抖，下巴差点磕桌面上。有点狼狈。

　　“想啥呢？这么入迷？”肖扬看了他一眼，继续奋笔疾书去了。
　　“还能想啥！”林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啊----”那声音都是拐着弯上去的。
　　“滚你妈的！”肖扬过来就是一脚，压低了声音道，“你他妈注意着点啊，这周围可都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你再给谁嚎爆发了！”
　　林霄胳膊抬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
　　我就......操了！
　　“我说你是不是欲求不满啊？”林霄伸手推了肖扬一下，“我他妈还没说完呢！我说，‘还能想啥！想饭呗！’我饿了！听清楚了吗？”
　　肖扬上半身往后撤出去老远，屁股堪堪挨着凳子的边缘，“腾”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行了！”林霄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想得多点也没什么。赶紧起开，我要出去觅食了，快饿死我了！快快快快快！”

　　餐厅里的饭，不管是什么饭，都是一个味道的。油烟，剩饭，各种作料，垃圾桶，乌央乌央的人的味道，掺杂在一起，任你多好的嗅觉，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就一个优点，便宜。
　　林霄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已经省了好几顿饭了，这顿出去吃，似乎也算是合情合理，正当消费。于是果断奔赴墙外小吃街。
　　要分辨哪家的饭好吃是很容易的，只要看看哪家店开得时间长就知道了。或者看哪家店的人多也一样。
　　不过这个点，人还没大上来。
　　林霄在一家挂着木头牌子的店门口停了下来。《陈家老店》。
　　他记得这家店。在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有时候会一家人一起来。因为离家近，而且虽然这家店里的饭菜就那么几样，但却每一样都真材实料，味道很好。
　　林霄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走进了店里。
　　怕触景生情，怕物是人非。

　　这世界上很多的事，怕或者不怕，都是没什么办法改变的。
　　不过除了怕之外，他还有点怀念。怀念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怀念那逝去的美好时光。
　　“小伙子你好啊。”陈奶奶过来招呼。“要吃点什么？”
　　这小伙子进来半天了，往座位那一坐，过了好久也不说话，实在是有点奇怪。
　　“啊？啊！啊！”林霄赶紧回魂，拿起菜单扫了一眼，“馄饨，我要馄饨，两份！”
　　“哦，好的，我这就去下。”陈奶奶走了两步，停下，转过身问，“小伙子，要猪肉大葱馅的吗？”
　　“昂！昂！”
　　林霄手里还抓着菜单，很是不想放手的样子。
　　陈奶奶进了厨房，对正在包馄饨的陈爷爷说，“老头子，外面来了个小伙子，一进来就发呆，有点奇怪啊。”
　　别看陈爷爷平时干别的活慢吞吞的，包起馄饨来，一个顶好几个。
　　只见他手里不停动作着，拿面皮，抹馅，再不知道怎么一团，一个肚子滚圆面皮鲜亮的馄饨就包好了，跟变魔术一般。
　　“怎么奇怪了？”陈爷爷放下手里刚包好的馄饨，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林霄正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菜单，正常得根本不能再正常了。“我看着挺正常啊？”
　　“......还行吧。”陈奶奶慢慢搅着锅里的汤，稍微回忆了一下，“也不是很奇怪，就是有点发呆。”
　　陈爷爷低声笑了。“你这个老太婆，真是越发少见多怪了！小孩子发呆调皮打架什么的，不是太正常了么？你莫不是神经过敏吧？”
　　陈奶奶拿手背按了按额角，“唉，可能是老了吧，再说整天看着墨墨，总有点疑神疑鬼的。”
　　“嘘！”陈爷爷赶紧制止道，随后还不放心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人以后才说，“这话以后可少说啊！墨墨万一听见了......这两年总算是慢慢变得好起来了，你可别再提这茬！”
　　“我知道！”陈奶奶小声说，“你不知道，刚才我一时忘了，想摸摸他的脸来着，我这边一抬胳膊，墨墨的脸色马上就跟着变了。可能是怕我担心，还强撑着不动......唉！老头子，我看着可真心疼！”
　　陈奶奶说着，忍不住抬起手背印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又叹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老太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也有孙子了，墨墨也有亲人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等再过两年给墨墨娶个媳妇，再生个大胖小子，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陈爷爷说到高兴处“呵呵”笑了两声。
　　“你这个死老头！”陈奶奶笑着拍了陈爷爷一下，眼里却含着泪花，“你想得还挺美！”
　　“想得不美不行啊！”陈爷爷把包好的馄饨下到滚开的汤里，“你这个老太婆都人老珠黄了，我还不得发挥一下想象力啊！”
　　“去你的！”陈奶奶捶了陈爷爷一下，拿漏勺捞起馄饨，浇上汤，在上面撒上小虾皮，香菜，紫菜，又滴上几滴香油，端着碗走了出去。

　　林霄手里拿着菜单。本来他完全没想看菜单的，刚才一时情急，顺手就捞了过来。这拿起来一看，倒还真是诧异了。
　　一般像这种小饭店，都是一张打印纸，简单粗暴地印着十几二十几个食品名称，外面包一张塑料薄膜，防止沾水，然后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下去，可能很多年都不会换。想直接用到地老天荒，或者关门停业的那一天的样子。因此总是无论正面反面的，都是油腻腻的感觉。拿手捏一下，就会留下两个清晰的手指印，有时候蚊子落在上面，不小心都会跌一跤。
　　这无疑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菜单。
　　简陋当然还是简陋的，也是一张平平常常的A4纸，外面包的塑料倒很是干净齐整。然而吸引他的目光的，却都不是这些。
　　是那为数不多，粗略打量一下，也就几十个的字。那些字，全都是手写的。
　　黑色的墨水，漂亮的行楷，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在白色的纸上。
　　林霄看了自己桌子上的那张有点难以置信，又把旁边几张桌子上的菜单都拿过来看了一遍。
　　每一张，乍眼一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别来。只有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的时候，才会在字里行间，发现一丝提笔落定时的犹豫。
　　因此那些字啊，便都有了人情味，不像是打印的那些硬邦邦的字一样，面无表情了。
　　只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写这些菜单的那个人？
　　若说是店里的老爷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计过程只看结果的。虽说这位爷爷也是个实在人，但在这世上漂泊历练了这么些年，即使他真的会下笔去写，写出来的字也不会是这种味道。
　　该怎么说呢？
　　这些字呈现出来的样子，足以证明写他们的人的质。那是珍视这每一张纸，珍视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的珍重。珍而重之，所以不能洒脱不羁。
　　大概那个人写字的机会不多吧。林霄用左手搓了一下右手，否则像自己这样远远算不上努力的学生都对写字这件事深恶痛绝，他又怎么会连一张纸、一个字，都那么郑重地放在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