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锦婵

16、第 16 章

　　“你不回去？”程墨问林霄。
　　林霄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现在心里有点乱。应该说非常乱。
　　程墨看了林霄一会儿，转身进了网吧。
　　小雨正在打游戏，听见响声一回头看见程墨，赶紧点了个“暂停”站了起来。
　　“程哥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又看了跟在程墨身后的林霄一眼，“程哥，你要有事你就去忙吧，反正我回去也没事。”
　　程墨在他一直坐的椅子上坐下，“不用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用来那么早，看着把今天的时间补回来。”
　　“看你说的，什么补不补的！”小雨又看了打了一半的游戏一眼，难以取舍。
　　“要不，你打完再走？”
　　“不用不用！”小雨赶紧过去关了游戏，“那我就走了程哥。”

　　林霄在吧台外面的高脚椅上坐下，眼睛盯着一处虚无发呆。
　　还没到下晚自习的时间，网吧里挺安静。
　　程墨进小屋关上了门，再出来的时候身上的T恤换了一件。
　　林霄目光挪到程墨身上，犹豫了又犹豫，最后没忍住。
　　“为什么你的T恤上，都是没有字的。”
　　程墨愣了一下，看了林霄一眼。
　　看着他欲言又止想问不敢问的样子那么久，他还以为他要问什么。
　　程墨坐下喝了一口水，想了想说，“我觉得，那些字都不适合我。”
　　林霄歪了一下头，表示疑问。
　　“我不想被标榜。”
　　林霄歪着的头还歪在一边，程墨不再赘言，过了一会儿，林霄“哦”了一声。
　　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在吧台外面，一个在吧台里面，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一个盯着电脑屏幕，一个盯着另一个人的脸。
　　电脑主机发出的“嗡嗡”的响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脑仁一阵一阵的疼。
　　不过，也比两个人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的时候要自在一点。

　　对彼此来说，对方都是一个跟别的人不同的人。
　　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因为知道彼此的一些不为大家知道的事情，又仅仅是知道这些。
　　像是看一副画，看到的是最真实的一部分，但也只是这一部分，至于整张画是什么样，难以推断。
　　所以与之交流的时候，难以揣测深度。
　　不能像跟陌生人一样从“今天天气不错”开始，也不能直接了当地问“你原来是这样么”类似的问题。
　　在一个相对开放的环境里，两个人坐得近一点，刚刚好。
　　可以互相温暖，又不至于离得太近，身上的刺扎到了彼此。

　　程墨没有问林霄“你是逃课出来的吗？”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倒是有点好奇，他怎么正巧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在了那里。
　　晚自习放学的时间，网吧照常忙了一会儿，有常常来通宵的人，办卡的时候忍不住纷纷看坐在吧台前的人。林霄默默被围观。
　　等人都散去了的时候，程墨点了一根烟。
　　林霄看着视线里一明一灭的小红点，问程墨，“还有吗？”
　　程墨看了林霄一眼，拉开抽屉把烟盒跟打火机拿出来往吧台上一扔，眼睛看着林霄。
　　林霄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了，放在嘴里吸了一口，紧接着侧过头咳了几声。
　　程墨一下子把烟盒跟打火机都扫进吧台下面的抽屉里，“砰”一声推上了。
　　“咳！咳咳！”林霄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侧过头去咳嗽的时候烟有点熏了眼睛，但并没有妨碍他感受外界的视线。
　　“我十二岁的时候就会抽烟了。”林霄坐直了身子，示意程墨递给他一瓶水。
　　程墨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娃哈哈”放到了吧台上。
　　林霄猛灌了几口水，终于不咳了。“被我奶奶发现了。其实那时候就是好奇，没别的。”林霄把烟放嘴里又吸了一口，这次大概习惯了烟的味道，没再咳。
　　“我奶奶从小一直很惯着我的，”林霄笑了一下，“也没骂我，就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抽它干嘛！”
　　“后来也就是偶尔抽个一根两根的，”林霄接着说，“我一直觉得这玩意除了能装逼，还真不如吃个零食什么的。”
　　“再后来啊，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我才慢慢有点觉得，怪不得大家都抽它呢，”林霄使劲盯着拿在手里的烟，“能解愁。”
　　“跟酒一样。”
　　“就是难喝！喝完之后，让你觉得吧，活着也不是那么不堪忍受。”

　　程墨一直坐在那静静听着，很认真地听。
　　林霄会抽烟一点也没有让他觉得出乎意料什么的。
　　倒是他对于林霄对烟酒的解读，有一点兴趣。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呢？程墨皱了一下眉，好像还真是记不太清了。
　　逃出孤儿院以后？
　　生活依旧艰难，并没有忽然就从一片阴暗变得阳光普照了。
　　之前的那些年，都是在挣扎着如何活下去，而从那时候开始，是努力不让自己死去。
　　然后他就发现，无论你是想活着，还是想不去死，都是一样的难。仿佛无论你想做什么，总有各种因素在阻碍你。
　　置身于这样一个复杂环境中的人，学个抽烟啊喝酒啊什么的，简直就跟学吃饭一样简单。
　　只是有一样他想不通，林霄怎么忽然就说了这样一段话呢？
　　果真还是被自己吓着了吧。
　　程墨无奈地笑了一下。

　　“家里那俩据说是我爸爸妈妈的人，有时候会看我两眼，大多数时候把我当空气，或者烦了的时候臭骂我一顿。我就想啊，我不能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啊，我奶奶还盼着我高高兴兴活着呢！”林霄忽然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所以我就把烟戒了。”
　　林霄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拿起水来一口气都灌进了肚子里。
　　其实他很多时候都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说说他的苦痛，他的快乐，他的孤独，他的渴望。可又怕说出去人家觉得莫名其妙，交浅言深那么尴尬。又怕谁装作很理解他的样子，转身一秃噜嘴当笑话告诉了别人。所以，怎么样也好，都是一个人承受着。
　　有时候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有时候在夜半醒来耳边听着不知道谁的打呼噜的声音，他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你的伤疤与情感，都没有人关心，或者视而不见。
　　虽然身边满满的来来去去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看你一眼。
　　其实他不需要劝慰，也不需要感同身受，只想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听听他的话。
　　我说，你听。

　　没有人看表，没有人注意时间。
　　林霄说完话后变得异常沉默。
　　程墨本来就不是个善言辞的人，而且他还有一点担心，今天那个人，有没有看见林霄的校服。
　　虽然当时光线很暗，但林霄是从学校那面的围墙上跳下来的，是个正常人都得认为他是学生吧。
　　程墨自己倒不怕他报复什么的，只是如果事情闹到学校里去，林霄就会有大麻烦了。
　　林霄一直坐在吧台外面的椅子上，有点发呆。
　　程墨跟着愣了半晌，然后往电脑右下方瞄了一眼，十一点了。
　　“要不......”程墨犹豫了一下，说，“你睡吧。”
　　林霄目光像慢镜头一样，过了好几秒才集中到程墨身上。
　　“你是去我那，还是在这将就一晚上？”程墨问。
　　这句话比上一句流利了不少。

　　林霄在程墨脸上看了半晌，站起来走进了吧台里面。
　　小屋里还是那个样。被子看起来还是上次自己叠的，估计他没有再拿去洗一次。林霄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像刚烤出来的面包，松松软软的，就那么拉了一下嘴角。
　　说完那些话之后，就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力量似的，林霄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坐着的时候就想塌下身子去，站起来又恨不得变成一张纸片整个人匍匐到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
　　那些话，在他肚子里呆了那么久，好像已经生根发芽了。今天乍看了程墨不为人知的一面，跟交换一样，不用怕被揭穿，也不怕被嘲笑，一股脑吐了出来，却好像同时还带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倔强。
　　程墨坐在椅子上看着林霄，那孤零零站着一动不动的模样，整个人都散发着僵硬且冰冷的气息。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林霄旁边绕过去，走到床前，伸手把被子铺开了，枕头摆好，然后回头看了林霄一眼，示意他可以睡了。
　　小小的单人床隐匿在小屋一角，外面的灯光照不进来，里面的灯也没开。
　　林霄不说话,程墨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便转身往外走。
　　经过林霄身边的时候手腕忽然被抓住了，程墨脚步顿了一下，侧过脸看林霄。
　　林霄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抓着他的手使劲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他。

　　程墨轻轻把门带上，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娃哈哈”，悄无声息把门推开，放在了桌子上。
　　床上的人仰面朝上躺着，胳膊腿都严严实实在被子下面，床尾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程墨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只看见他眼睛闭着，呼吸绵长，胸口规律得起伏着。
　　程墨往床上看了几眼，带上门出去了。

　　今天的自己，确实有点过火了。
　　如果仅仅是自己的话，再疯狂再不择手段也不为过，可林霄跟他是不一样的。
　　林霄是个家世清白的人。
　　跟自己不一样。
　　程墨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而自己，早就从心里都烂透了。
　　整个后背连着胸口发着闷的疼。程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把后背稍微离开了椅背一些，侧了侧身子半靠在扶手上。
　　这里没有镜子能让他照着看后背有没有淤青，不过他也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不过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疼的时候，真的是疼。跟你的意志无关。
　　程墨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那间黑洞洞的小屋，黑暗中伸出来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抚摸着，像某种爬行动物，湿滑黏腻，恶心，且令人毛骨悚然。
　　身体剧烈震荡一下，程墨赶紧睁开眼，大口喘了几口气。
　　墨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只有置身这样闹哄哄的复杂环境里，天天吵得人脑子嗡嗡响，才让他有那么一点点安全感。
　　从孤儿院逃出去以后的好几年，程墨翻来覆去都在想一件事，如果真的那么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掐死或者扔进哪个臭水沟呢，那么可能只需要一两天，自己这条命也就结束了，也省得后来这么多年，被生活轮番逼迫，尝尽人间冷暖，看尽人心炎凉。
　　而那个人对丽丽姐做的事，恰恰是自己最最痛恨的那一种。
　　他根本恨不得一寸寸剐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
　　只是不该让林霄看见。
　　他不是怕林霄对他有什么看法，而是不想让林霄看见这个世界的黑暗。

　　第二天程墨还没醒过来，朦胧中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就醒了。
　　林霄笑嘻嘻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不用说，刚才就是他下的手。
　　程墨坐直了一点，揉了揉眼睛。
　　林霄说，“没睡醒呢？那你接着睡会儿。我就是跟你说下，我先回去了。”
　　程墨往桌上看了一眼，六点半，这么早。
　　林霄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昨天有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做，回去补上。”
　　“哦。”程墨答应一声。
　　林霄转身出了门。
　　一直到林霄的背影都消失了好一会儿程墨才有点回过神来。
　　他今天与前一天晚上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是把昨天就当做了梦一场吧。你也别问，我也不说，大家各自保持沉默。只是在路上走累了的时候无状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重新出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林霄紧赶慢赶又加上晨读的时间，终于把作业赶在正式上课之前做完了，只是看看书本上写完了以后自己都认不大出来的字，委实有些郁闷。
　　林霄搓了两把脸，手在脖子上捏了两下，准备听接下来的课。
　　第一节是物理课，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是个走路说话都特别像老头的中年男人，一听他讲课林霄准昏昏欲睡。
　　就在他一会儿睁开眼看一眼黑板，一会儿又闭上眼会一下周公的时候，肖扬胳膊突然拐了他一下，林霄吓了一跳，转头就想开骂。
　　余光瞥见班主任正迈着四方步往这边走，林霄把脸又转回了书本上。
　　“扣扣”。
　　桌子右上角响了一下。林霄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是班主任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
　　“林霄，等一下来趟办公室。”
　　班主任脸上的肉往下垂着，眉毛尾部有点耷拉，皮笑肉不笑的，说完就回去继续讲课了。
　　林霄有点懵。

　　“哎！”肖扬趁着班主任回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扭头看了林霄一眼，“我说你是干了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稀罕班主任都找你了！”
　　“......我也想知道呢。”
　　林霄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回道。
　　他在班里一直就跟个透明人差不多，成绩不好不坏，上课不主动发言也从不捣乱，学校里有什么活动他是能躲就躲能闪就闪，整个人从头到脚的里到外都奉行着“中庸”之道，任你想挑什么毛病都挑不到。
　　林霄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碰了肖扬一下，问他道，“昨天晚自习我走了以后，班主任又回来过吗？”
　　“啊。”肖扬想了一下，“回来倒是没回来。不过，你出去的时候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他要是想知道，一问准能问出来。”
　　“哦......”
　　林霄拿不准班主任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逃课？还是因为......
　　“我说，”肖扬撞了林霄一下，“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昨天那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去了？”然后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还一晚上夜不归宿，有情况啊？”
　　林霄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程墨刚走到《陈家老店》门口，人还没进门，就被丽丽姐一把扯到了她店里。
　　幸好爷爷奶奶没看见，不然又得斥责丽丽没个女孩子样。
　　程墨一屁股坐进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沙发上，手在被丽丽抓得皱到一块的衣服上拍了拍。“姐，你要叫我就要我，我又不是不来，你这么......咱好歹也注意点形象好吧。”
　　丽丽伸手在他头上呼噜了一下，劲还挺大，跟以前他还是个小不点时她经常做的那样。
　　程墨端正坐好，等着丽丽发话。
　　“小鬼，我说真的，”丽丽搬了个椅子坐在程墨对面，视线跟他平齐，弯着腰看着程墨的脸很是严肃，“你昨天，跟那个人，”丽丽说得有点困难，“就是你进来的时候在这坐着的那个人，是不是打交道了？”
　　程墨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一丝也没露出来。
　　“什么叫......打交道？”
　　程墨正色道。
　　“程墨，”丽丽直了直身子，眼睛直视着程墨没戴眼镜的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我就不绕圈子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现在既然已经把你牵扯了进来......”
　　“他是我男朋友。”丽丽身子又往后撤了一点，靠在椅背上，像是寻找某种支撑，眼睛看着地上，“上次的事......就是他干的。我要跟他分手，他不愿意，又来纠缠来了。你昨天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出去了，我看着他走的也是你那个方向，你老实告诉我，昨天，到底是你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丽丽语气很是急切，整个人惶惶不安，焦虑的感觉把两个人都包围住了，让人不禁觉得呼吸困难。
　　“姐，”程墨斟酌了一下，“是不是，他又跟你说什么了？”
　　程墨盯着丽丽问。
　　“程墨。小鬼。”丽丽眼眶有点红。伸出手想摸一下程墨的脸，又想起他的怪癖，手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程墨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丽丽的手。
　　丽丽用力回握了一下。
　　“虽然你叫我姐，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我哪有当人姐的资格呢！”丽丽自嘲道。“别说别的了，连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还得让你这个当弟弟的跟着操心。”
　　“刚刚他打电话来，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反正那意思就是，让你小心着点。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怎么样？”
　　丽丽紧紧握着程墨的手，眼睛在程墨身上来回打量着，仿佛透过衣服能直接看到他身体哪有没有受了伤。
　　程墨心里舒了一口气，嘴里轻描淡写道，“哦，这样啊。嗨！谁也没把谁怎么样，就是互看不顺眼打了一架，还能怎么样！”
　　说着把丽丽的手放开了。
　　“真的？”丽丽很是怀疑。
　　“要不然呢？”程墨背往后靠在沙发背上，微微歪了歪头，“姐，他不是找你告状的吧？”
　　“别胡扯！”丽丽凶了程墨一句，然后皱了皱眉，“那不对啊！我听他那意思，好像......他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似的。”
　　丽丽顿了一下，看了程墨一眼，“程墨，我也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他其实......其实是混的。要是你真的做了什么，这两天你就别去上班了，也别到处去，就在家呆着，要不到这来呆着也行！”
　　“虽然他也不见得会给我什么面子，但至少，要真有什么事，还有个人在旁边不是！”
　　“姐！”程墨坐直身子，往前探身靠近丽丽一点，认认真真道，“姐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我揍了他，他也揍了我，大家各有损伤，他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至于还要秋后算账吧？”
　　“唉！”丽丽身子摊在椅子里，手指捏了捏眉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以前我还以为我挺了解他的呢.......反正程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已经发生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不会再跟他在一起的。你，不要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到你，知道吗？”
　　程墨笑笑，心里却在想，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