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妆》乔嘤鸣

5、大度兼容

　　这世道叵测的人心多了去，人人都长着十副面孔，哪儿还有这么傻这么干净的人啊。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罩着你，不会让你受欺负。”她忽然笑起来，拍拍肩膀，保证一般。

　　离修被她的话震的愣神，却见那人又靠近了几分。

　　“喂，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寻香有些不自在，谁让她刚刚还和离修互相嘲讽呢。

　　见她希冀的眼神，离修不觉一震，臂膀又收紧了一些。

　　他不是很能明白这位女施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从前在寺里见过的那些女子，从没有像她这样的。

　　那些人安静内敛从不与他们这些和尚说话，而她热情张扬一点也不避讳，还说要罩着他。

　　那些人从来待在人堆里众星捧月，喝水都有人伺候，而她游曳山野之中，裙子湿了大半都不曾注意。

　　他忽然闭眼，阿弥陀佛，他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喂，你这和尚怎么回事？”

　　不答应就算了，还冰着一张脸，和她做朋友有那么为难吗。

　　既然他不愿意，那她……那她单方面宣布罩着他好了。毕竟她的小弟那么多，也不多这一个。

　　“喂，这个兔子，可以给我吗？”她小心翼翼指指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兔子。

　　离修将那物拖起来。“施主喜爱它？”

　　寻香清咳两声，神色几分不自在。

　　“我才不是喜欢它。只不过，你肯定是要将它放走的，不知道哪日就又被捉了。我只是救兔救到底。”

　　她悄悄摸了摸兔耳，软乎乎的，舍不得挪开。

　　离修忽然觉得，她与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明明喜欢的紧，偏要说是为了救它。

　　他想了想，从青裟中掏出一个布兜。藏青的颜色，许是用的久了，中间有些泛白。将兔子放进去，大小竟合适的很。

　　“它整日受佛祖熏陶，定会感激施主救命之恩。”

　　他又对她微微一躬，师父说过，每一个心怀善心的人，都值得尊敬。

　　寻香抱着兔子，喜爱的蹭来蹭去，浑然没发现离修已经离开了。她望了一圈，也没看见他。不高兴地瘪瘪嘴，哼了一声。

　　“真无趣。”

　　和尚果然是最无趣的了。

　　等她在山间转的够了，回到寺院时，智圆大师的讲课已经结束了。单夫人讨了几个护身符，正与智圆大师交谈着。

　　“寻儿，快过来，见过智圆法师。”

　　寻香抱着她的兔子，施施然走过去。

　　“见过大师。大师今日讲无色无相，无嗔无狂。都说大师是当世最聪慧之人，色与相无畏，敢问大师，何为嗔狂？”

　　“寻儿！小女无知，还望大师海涵。”单夫人没料想寻香竟敢向智圆发问。

　　智圆听比发问，并未生气。见这姑娘虽然言辞犀利，眼中却清明，没有半分倨傲和不屑。

　　“无妨。小施主认为，何为嗔狂？”智圆面容和善，仿佛画像里走出的弥勒。

　　寻香想了想，目之所及，菩提树又落了一层叶子。

　　“小女子以为世间一切嗔狂皆由痴念所化。”

　　她看看单夫人，看看怀中的兔子，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又回到智圆身上。

　　“每当战事四起，母亲担忧父亲和兄长，是痴念。今日在山下遇见一个傻和尚，为了阿离，甘愿做人的苦力，是痴念。我虽是女儿身，却妄想同父亲兄长那般，也是痴念。这来来往往的人，皆有所求，都是痴念。痴念无往不在，又怎能无嗔无狂。”

　　“大师难道没有痴念？”

　　她不信凡世所依，真的有人能做到没有痴念。

　　“贫僧也有痴念，就算西天的大能也存痴念。”智圆坦言，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那为何大师还要教人无嗔无狂？”这不是矛盾吗？

　　“小施主可知痴念牵的是情。亲人之情，怜悯之情，有志之情，万情皆归痴念。而嗔狂动的是心，心为智为本。痴念无畏，嗔狂却劳心伤神损其根本。因而佛语未言无痴无念，却说无嗔无狂。”

　　这段话说的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细细想来，仿佛抓住了一点，松开来什么都没有。

　　智圆看着寻香茫然的神色，微笑着点点头。从袖间拿出一串念珠，应是青石打磨而成。

　　“贫僧看来，小施主颇具慧根。今日你我有缘，这串青珠便赠予小施主吧。贫僧今日所言，一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寻香接过珠串，表面还带着温热，大概是智圆大师一直戴在身上的缘故。至于智园所言，她并未放在心上。

　　“贫僧也有一问想请教小施主？”

　　寻香眼带疑惑，大师这种级别的人也会有问题吗？

　　“不知小施主所言阿离是何方神圣？”

　　寻香恍然大悟，连忙将怀里的兔子露出来。

　　“它就是阿离。说起来，它还是山中的灵物，不知我可否将它带回家中？”智圆相当于灵山的老大，她带走山中的兔子也该与他说一声。

　　智圆面露慈爱，动了动那兔子的耳朵，忽然作了一揖，答道，“自然可以。”

　　“小施主为何叫它阿离？”智圆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寻香犹豫要不要把经过说出来，可说出来不就暴露了离修未上寺院早课的事情。她们也算是朋友了，她不能做出卖他的事吧。

　　思忖了片刻，她说道:“阿离是随了它救命恩人的名字。我要带走阿离，那人说阿离受了佛祖熏陶，定会对我感激不尽。可我想着，救了阿离之人分明是他，我只是捡了便宜。就算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她看智圆神色，好像没有什么不满。她一句未提离修，大师就不会惩罚他了吧。

　　她眼神晶亮，仿佛盛着月下一汪泉水。她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小施主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寻香闻言高兴极了。

　　“娘，你听到了吗，大师说我是有大智慧的人。”

　　“你这孩子，大师夸你几句，你就当真了。”单夫人无奈道。

　　寻香当然当真了。父亲常说姬太后是个有大智慧的人，非常人可匹及。而今智圆大师说她也有大智慧，那她和太后便是同样的人。她也会成为太后那样惊世之人。

　　单夫人瞧着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隐隐有些忧心。这孩子从来不走寻常路，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常路呢。这世道对女子偏心太多。

　　法堂外忽然起了骚动，有个小和尚慌慌张张跑进来。

　　“师父，不好了，法堂前摆的珐琅香炉碎了。”

　　智圆听闻，点点头，遂又对寻香和单夫人作了一揖。

　　“贫僧有要事处理，两位施主还请自便。”

　　看样子是有人在普华寺闹事了。

　　智圆跟着小和尚走出法堂，见一群香客和一群小和尚围在一起。

　　原本置在法堂外迎接香客供香的珐琅香炉碎成一片一片，香灰散落一地。

　　“阿弥陀佛。”

　　智圆大师对着那粉身碎骨寿终正寝的香炉鞠了一躬，而后才看向众人。

　　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揽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被智圆一看，当即涨红了脸。

　　“大师，香炉碎了，可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家孩子还差点被砸到，你瞧，这手上都被烫红了。”

　　那妇人拉出孩子的手给智圆看，白嫩的手背上果真一片红彤彤的。想是燃着的香灰沾在了手上，弄出了红印子。

　　智圆看了一眼，让身边的小和尚拿来清水和药膏，亲自给那孩子涂抹上。

　　“离修，你来告诉为师发生了什么？”

　　寻香这才看见，原来离修那个傻和尚也在场。

　　只见那小和尚在智圆面前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师父，香炉是离修打碎的，请师父责罚。”

　　他的态度诚恳地很，可寻香却嗅出了一丝奇怪的味道。尤其是听那妇人说完话后，这种奇怪的感觉更重了。

　　“对对对，就是你们寺里的和尚打碎的。”她好像急于撇开事实，生怕这种事情赖在自己身上。

　　寻香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恐怕是这孩子贪玩，觉得香炉好看便推了一把，香炉从莲台上掉下来时飞起的香灰才烫了他的手。这傻和尚定是又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喂。”她刚想替他说几句话，可离修却比她还快。

　　“香炉的确是小僧打碎的，请师父责罚。”

　　智圆看着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此香炉是先帝所赐，在此迎客已二十余年。如今寿终正寝，也罢，也罢。”

　　“是贫僧管教不严，惊扰了施主，还请施主见谅。离修，你去为师禅房跪着，将今日早课默百遍。”

　　离修照做，领了罚就走了，一个眼神也没留给其他人。

　　倒是那带着孩子的小妇人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我们也没受什么大伤，要不……多谢大师了。”

　　寻香看着他们仓皇而走的身影，憋屈极了，气鼓鼓地瞪着智圆道：“大师明知此事有蹊跷，为何不明察呢？岂不是白白冤枉了离修？”

　　离修也真是傻，怎么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做了好事却想着往外推呢？

　　“小施主，圣人常言，以大度兼容，则万物兼济。”智圆摇了摇头，一派高深莫测。

　　寻香噎得难受。佛家以慈悲为怀，可是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才算是慈悲吗？不，这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