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侯夫人》陈萸

13、第13章

　　怪不得她刚回安僖堂坐下，苏陟就过来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苏老夫人端起成窑五彩茶盅，就听苏陟说道：“柔淑过了年就九岁了，也该出去见见人了，整日里跟着齐姨娘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儿子想求母亲劝一劝太太，让她以后出门带上柔嘉和柔淑一起。柔淑是个乖孩子，也不会给太太添多少麻烦的。”

　　林氏是个泼辣的性子，过去她倒是能听进去苏柔慎的话，也多有收敛，可如今苏柔慎已然出阁，再没有人在身边劝着林氏，这两年她的脾气更甚，尤其是提到齐姨娘和苏柔淑，一点就着。苏陟根本与她说不了几句话。

　　苏老夫人喝了茶，并没有立即接过话来，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高几上放着的博山炉里燃着檀香，白烟袅袅升腾。苏老夫人捻着她素日里常戴着的沉香木佛珠，上下打量了苏陟一番。

　　她这个二儿子……读书倒还算上进，二十七岁那年中了进士，说来也并不是蠢笨之物，偏偏就为了个‘情’字，妻不像妻，妾不像妾的，弄得院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苏陟低着头，不怎么敢看苏老夫人的脸色。这本来是他房中的事，如果不是没得法，他是万万不敢求到苏老夫人头上的，说起来当真是他不孝，如今都年逾四十了，还得劳烦母亲出面管他院子里头的这些破事。

　　苏老夫人晾了他一会，才缓缓开口道：“你既然求到了我这里来，那老身就不得不说你几句了……这大半年来林氏的瑞庆堂你去了几次，只怕一把手都能数得过来吧。你也太不像样子了，不管她什么脾性，到底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来的太太，你给她正头娘子的体面了吗？如今倒怨怼起人家来了，要我说，这就是你们该受着的！”

　　苏陟脸皮薄，早已羞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道：“儿子的确有不是之处，可母亲也是知道的，林氏的脾气……与儿子上不来，见了面总是吵架。”

　　这倒是真的，苏府上上下下，就连在厨房里烧火的闵婆子都知道二老爷和二太太不合。

　　苏陟和苏老太爷生得眉眼相像，身材也差不多，都有读书人的儒雅之气，苏老夫人望着儿子，不由想起苏老太爷在世时的情形，眼圈就红了，她低低地道：“陟儿，当年你父亲为你定下和林氏的婚事，拆散了你和薛家大小姐的姻缘，你是不是还在心里怨恨着你父亲。”

　　当时苏陟已中了举人，苏老夫人原本打算近日到薛家为苏陟提亲，却不想苏老太爷遣人送来书信，说是为苏陟定下了一门亲事，苏老夫人收到信也很震惊，这件事苏老太爷并没有提前和她商量，信中只提到是他的救命恩人永昌卫千户林栋的独女。

　　苏老夫人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娶了周氏为妻，这门亲事便落到了次子身上。既是救命的恩情，她看着二儿子难过，也不能替他说些什么。薛老夫人听到苏陟定了亲事，不久为薛氏又寻了一门亲事，后来薛老太爷升任山东济宁府知府，举家搬迁至济宁，两家就渐渐断了往来。

　　苏陟没想到这件事竟惹得苏老夫人掉了眼泪，还提起了过世已久的苏老太爷，他慌忙跪在了地板上，说道：“母亲多想了，儿子怎么会怨恨父亲呢。”

　　虽说他当年的确埋怨过父亲私自为他定下和林氏的亲事，为此事也多有不满，可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他和林氏生儿育女，如今连外孙都有了，那些怨艾早就随着时间冲得淡了，他就是不喜欢林氏的做派而已。

　　“你岳丈是你父亲的救命恩人，就为着这一条，你都不应该这般对林氏。”苏老夫人捏着帕子拭掉眼泪，继续说道：“你当年把鹤清从外面抱回家来，林氏可说什么了，你要她把鹤清记在名下，这么多年林氏把鹤清当亲生的孩子一般养在身边，你却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整日里呆在齐姨娘的院子里。”

　　“你也真是，当年齐姨娘生下柔淑，你也把她抱到了瑞庆堂，好说歹说林氏把她记在名下，你又可怜齐姨娘，把孩子又抱回了香荷院。你们这一来一回的，叫林氏怎么想？”

　　苏老夫人越说越觉得二儿子做事荒唐，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愠怒之色：“她在枕边吹些风，你就全都听信了……这齐姨娘到底是哪里的好处，把你的三魂六魄都勾了去？”

　　这番话实在不好听，苏陟听得汗流浃背，不敢再说些什么。他跪在地上许久，孙妈妈把他扶了起来，一面又柔声说道：“老太太的话是难听了些，可三姐儿磕伤将养了也不过半个月，二爷罚她在祠堂里一跪六七个时辰，也忒狠心了些，若是真伤寒了可怎么是好？”

　　苏陟想起那日，小姑娘脸色苍白的躺在罗汉床上，颤颤巍巍与他行礼，心中一痛，说道：“母亲说的是，的确是儿子混账，不该有违礼法，叫府中的下人们看了笑话。”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苏老夫人早就把二儿子看得透透的，苏陟对林氏的成见非一日之深，齐姨娘心计颇深，又是个能放下身段的，这些年把苏陟哄得服服帖帖的，事事没有不依的。除非林氏也能像齐姨娘这般的娇柔知心。

　　当然这更是不可能的。

　　苏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开口求了我，又是柔淑的事，我自然会劝一劝林氏，只是你也不能太宠着齐姨娘，落了把柄，不然老身也没这个脸开口。”

　　苏陟抬头瞅了一眼苏老夫人，见她脸色还算平静，十分恭谨的说：“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省得了。”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苏老夫人面露疲惫之色，挥了挥手，叫苏陟出去了，孙妈妈送他到穿堂前才回来。

　　因到了年下，永平侯府遣管事送来了年节礼。次日，松江府刘家的年节礼也送来了。苏柔惠是周氏头生的女儿，比苏柔慎大两岁，于前年嫁给了南京户部侍郎刘邦程嫡长子刘时景。

　　柔嘉在棠棣院无所事事，这几日林氏给悬壶堂的张大夫要了一张补气血的方子，每日都要厨房里炖些乌鸡汤、猪脚汤之类的，柔嘉喝的油腻腻的，实在不怎么好。

　　苏鹤清听说了后，去长安街刘记铺子买了蜜饯梅子来，酸酸甜甜的，倒是很解腻味。午后，柔嘉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想起她许久没有写字了，从前在靖远侯府的时候，她每日午后都会描一个时辰的字帖，后来嫁给徐凤卿，在漪兰院里也是这般。

　　她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饶是一向惜字如金的徐凤卿见着了也赞了她一句，还曾让她代笔写过几封信件，这都是往事了。

　　柔嘉想起又一阵黯然，抬头看向窗外，冬日阳光正好，院子里的积雪都已经融化了，地面湿湿的。苏柔嘉从前不爱习字，多宝阁里也只摆了几本书，倒是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紫芝难得听到自家小姐说要练字，笑着道：“姑娘若是想要字帖，不如去长松院找二公子，他那里肯定有姑娘所说的簪花小楷。”

　　自打柔嘉成为了苏家三姑娘，已经快一个月了，还从来没有去过长松院看苏鹤清，都是他来棠棣院找她。算着这个时辰刚好午睡醒来，她现下过去找苏鹤清应该不算扰了他做功课吧。

　　柔嘉想了想，带着紫芝去了长松院，离棠棣院并不算太远，沿着夹道过去前院，穿过一个影壁就到了。长松院东墙栽了两棵松木，上面五间正房，左右厢房，倒还算气派。

　　院子里有两个婆子正在扫地，看到柔嘉进了月洞门，都连忙行礼。柔嘉见正屋没有动静，只有两个小厮站在西厢房门前，轻声问道：“哥哥午睡醒了吗？”

　　其中一个穿酱色棉衣的婆子道：“二公子刚要了水洗脸，这会子正在书房看书呢。”

　　苏鹤清的书房设在西厢房，三间小屋子，一明两暗。柔嘉和紫芝上了台阶，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是苏鹤清的声音。

　　柔嘉就皱了皱眉，哥哥何时病了，明明昨天早上去安僖堂给苏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

　　小厮推门进去回禀，柔嘉跟在后面也进了书房，看到苏鹤清身上穿了一件天蓝色团花纹右衽直裰，正伏在东屋桌案上看时策，白石站在旁边磨墨。

　　三面墙立着黄花梨木多宝格，上面摆满了各样书籍，还有两盆矮子松，盆里的鹅卵石上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一看就是精心养护的。窗下设了一张罗汉床，放着红木小几，是素日里苏鹤清读书累了歇息的地方。

　　苏鹤清抬头看到柔嘉，脸上就有了笑意。从前他在家时，妹妹每日都会来长松院找他，可这次他从顺天府回来，已经有五六日了，妹妹也没有过来一次，他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桌案上磊了一摞书卷，笔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狼毫，一台端砚墨色乌黑发亮，旁边还摆着一块紫檀木镇尺。柔嘉看到磊在最上面的一卷书上写了几行大字，是读书人才会写的馆阁体。字体俊秀工整，笔力刚劲，颇有一番风骨。

　　苏鹤清叫了一声‘嘉嘉’，吩咐白石去拿了干果蜜饯来，亲自沏了一杯热茶放在红木小几上。柔嘉坐在罗汉床上，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自打她进了院子，好像还没有见着一个丫头。

　　都说红袖添香在侧，以苏鹤清的年纪，屋子里总该有一两个大丫头在跟前服侍的。柔嘉不免有些惊奇，林氏竟也没有挑两个丫头送过来，虽然小厮也都是打小跟在身边的，可到底不如丫头们伺候的精细周到。

　　白石拿了红木攒盒过来，里面放着几样她爱吃的蜜饯干果，柔嘉捏了一颗糖渍海棠吃了，才道：“哥哥这里有簪花小楷的字帖吗？”

　　苏鹤清正在看手中的书卷，抬头见她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粉红，煞是可爱，笑道：“你从前不是最不喜欢写字的吗，怎么想起来要簪花小楷的字帖了？”

　　苏柔嘉果然不爱习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柔嘉就想了个理由，道：“我在棠棣院闲来无事，总不能一直打瞌睡吧。”

　　她话音刚落，苏鹤清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强忍着，掩着嘴唇低低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