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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红尘梦 ...

  •   永熙十年,孟冬月初。

      樵夫一清早就背着新磨的斧头,走在鹤鸣山的青石板路上。此时寒蛩寂寂,木叶萧条,深山仿佛陷入了沉睡,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忽而,樵夫听见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樵夫忙回头,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奔上山来,马上坐着一名威风凛凛的武将,眉飞入鬓,神貌傲然。身穿百花战袍,腰扎宝蓝色丝蛮大带,足下蹬一双褐色飞云战靴,肋下佩一柄三尺宝剑,手里抱着两坛酒。

      见到樵夫,武将勒马问道:“老伯,山门是往这边走吗?还有多远?”

      樵夫见怪不怪,答道:“沿这条路,再多半个时辰就到了。”

      武将匆匆谢过,催马而去。

      苍洹到时,晨时还未过,山门并无一人把守。他把马儿牵去马厩饮水,然后自顾自凭着印象朝里走。

      上次来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实在简陋,只有草屋三两间,童子一二人。而今已经亭台楼阁,飞檐层叠,别有洞天。

      隔着远远地,他望见一些人穿行其间,月帔星巾,霓裳霞袖,一个个都仿佛已经离尘脱俗。

      苍洹走过遇仙桥,听见了妙法堂那边传来了朗朗的讲学读书声。不由地放轻了脚步,悄悄绕到廊外,在树影下侧着半个身子往里头张望。

      妙法堂里,弟子们席地而坐,围着中间一个年轻的男人。

      正是他要找的人。

      男人面白如玉,轮廓收敛,瘦而清决,腰悬一枚水苍玉牌,着一身石青色襦袄,肩上披着雪白羔裘,案上放着一把伏羲式七弦琴。他微微低着头,纤长的手半握着书卷,骨节秀气,指甲圆润,肌肤几近透明。

      弟子读一段,他便讲一段。声音仿佛玉石相击,清越不已,令人心驰。

      弟子们男女老少,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学步儿童,纷纷听得入迷,露出些迷醉的痴态来,有的点头应诺,有的歪头沉思。一个小女孩坐在她母亲怀里,听得两眼放光,口水流到了下巴还无知无觉。

      唯一的例外是个少年。那少年天生眼如弯月,不笑的时候也是一副狡黠的模样。他大概是早就坐不住了,目光飘到屋外来,与苍洹撞了个正着。

      少年微愣,了然地勾起嘴角,戳了戳旁边另一个少年,用下巴冲着苍洹的方向抬了抬。

      另一个少年面若冰霜,被戳后抬眼稍稍一瞥,并不多做理会,马上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心无旁骛地读书。

      倒是教书的男人觉察到了,抬起长长的睫毛,朝廊外望去。看见苍洹后,他碧色的眸子逐渐氤氲开欣喜,唇边漾开一抹笑,雀跃的小表情简直要藏不住了。

      苍洹比了个手势,男人立即颔首。

      他收了眼神,清咳两声,对前一个少年说:“臧月,你心神散乱,以后要多加注意。”

      臧月笑盈盈地唱了诺。

      他又对着另一个少年说:“玄真,《扶道》这一章,你成诵已久,后面就劳你来带大家领悟,我去会客了!”

      玄真年方十二,脸上就挂着不符合他年龄的孤冷。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玄真神色不改,应道:“是,师尊。”

      被称为师尊的男人起身至门口,回头补充道:“对了,傍晚时分,神策军过山下扎营,你到时候要去帮忙接应安顿。”

      玄真脸色又一沉,蛮不情愿地答应了。等到师尊已走,玄真狠狠转头,冰霜似的眼刀直直朝苍洹扎去。

      苍洹远在树下,背后一寒,感觉自己很无辜,好像平白就给这娃娃厌憎上了。

      青贺在鹤鸣山著书讲学五年了,弟子们无论长少都喊他一声师尊。

      两天前他收到苍洹京城寄来的信,信上告诉他,出征前会来鹤鸣山探望他一眼。

      这天青贺早早的就醒了,打开窗户,凉风扑面,天边还挂着疏星残月。青贺披衣起来,散步中庭,不断望着山门的方向。一想到他会来,青贺就觉得心里住了只小兔子,上蹿下跳的,搅得人不得清净。

      终于,在上早课的时候,青贺看见树下的熟悉身影。

      这个身影,无论见多少次还是会砰然。

      青贺离了妙法堂,看见苍洹已经在遇仙桥上等他了。

      他按捺住一股莫名的冲动,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云淡风轻道:“别来无恙啊,大忙人。”

      苍洹也面无表情,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你黑了。”

      “你瘦了。”

      青贺缓缓走上桥来,继续故作镇定:“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这座桥上。”

      苍洹道:“那时候,这座桥还叫做王八桥。”

      两人隔着桥对望,不约而同想起十年前初见时那天的和煦春光。

      终于还是苍洹没忍住,忽然一个箭步向前,把青贺揽进怀里。

      青贺比苍洹矮半个头,正好把脸埋在他颈间,闷闷地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苍洹脸一黑,果断松了手,划清界限,退避三舍:“那不抱了,我走了。”

      “好走不送。”青贺信他个鬼,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跟了上去。

      他一跟,苍洹一躲,青贺这才注意到苍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藏着掖着,于是好奇地探头问:“你手里提着什么?”

      苍洹道:“不告诉你。”

      不告诉已经晚了,青贺看得真真切切。两个大酒坛子,上书三个大字“红尘梦”。这是之前他们在天子御花园的宴会上喝过的酒。

      “哎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青贺顿时乐了,拍着苍洹肩膀道,“快溜!我给弟子们定了山门禁酒的规矩,可千万别给人看到啦。”

      两个人牵了马,在鹤鸣山的林间走着。

      苍洹:“我们去哪?”

      青贺神神秘秘的:“带你去个地方,景色绝佳,我没事的时候常常去那里弹琴。”

      苍洹:“我不在,你弹给谁听?”

      青贺一怔,笑:“还能对谁呀,只有山巅老松和明月清风了。”

      苍洹总犯不着和这些吃醋,心下稍宽,转而问道:“在鸟山呆得怎么样?”上回两人别后,已经五年未见。

      “是鹤鸣山,不是鸟山!”青贺认认真真的纠正。

      鹤鸣山的名字据说来源于《诗》。

      里面有一首,开篇便是“鹤鸣于九皋”,取前两字而成名。青贺特别喜欢这座山的名字,想象在广袤的荒野里,听到鹤鸣之声,震动四野,高入云霄,于是国君纳贤,天下得治。

      “唔,虽然比不上京城,但倒是自在一些。”青贺想了想,道。

      “你这么迟钝,本来就不适合京城。”

      苍洹这话说的没错。以青贺的性格,既觉察不出自己得罪了人,也觉察不出别人在想方法挤兑他。但是苍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然,他怎么会被派去偏远的朔方平叛。

      “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青贺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唉,也不是我想归隐……十年前故太子请我出山,司掌太史局,行国师事。我答应了守护好大殷,守护好他的江山的,可惜官场中那些门道我是真的应付不来,好复杂啊。”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个中曲折,苍洹却是心知肚明。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苍洹谑道,怒极反而冷笑,“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能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当今天下,是钟离家的天下。

      故太子钟离雩温良恭俭让,勤政爱民,可惜未及即位,便死于一场瘟疫。

      他的弟弟钟离焱继承大殷正统,改元永熙。钟离焱专宠身边一个太监,人称鱼公公。许是听信鱼公公的谗言,他龙椅还没坐热,就开始着手铲除异己,血洗朝廷,闹得满城风雨,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结果报应来了。

      永熙二年,邪神作乱,民不聊生,京城陷于水火,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的玄门都无计可施。

      有人说这灾异是钟离焱的天谴,是大殷的命数到了。

      这时候,多亏有太史国师青贺与神策将军苍洹,两人携手降服邪神,琴心剑胆,传诵一时。
      可是,青贺也为此付出了元神受损的代价,多年修行的道行打了水漂,从此无缘飞升。

      他的献祭,换来了人道鬼道,各自有序。本来是件大功,却因为得罪了某些人,被迫交出官印,退隐江湖。

      这个人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说是归隐,其实到鹤鸣山上著书讲学,办得热热闹闹的,据说有弟子三千。

      他这一宗派和其他不同,修行从来不为个人的飞升,相反,鼓励弟子们精诚济世,匡扶世道。这种逆潮而上,简直成为玄门中一股清流,天下慕名而来的数不胜数。

      但是苍洹实在想不到,弹奏禁曲的代价这么大。

      五年不见,青贺就消瘦了这么多。方才抱起来,骨头硌得他心口生疼。

      “瞧你这话说的,唯恐天下不乱呀?”青贺打了个哈哈,打算糊弄过去。

      “乱不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完这一仗就要拍屁股走人。”苍洹挑眉。他偷看了一下青贺表情,又试探道,“反正你飞升的事也凉了,不如就跟我混吧。”

      青贺:“咳咳,也不能说叫凉了,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一直在鸟山呆下去?”

      “我想在九州各地开办学堂,教授天地之道,阴阳之理,补缀人心,匡扶道义,降妖除魔。”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好走上清风崖,青贺举目眺向万里江山,目光炯炯有神。

      苍洹黑着脸:“这么忙啊,那我呢?”

      青贺的心跳快了几拍,假装没听懂:“嗯?你怎么了?”

      苍洹额上青筋若隐若现,扯了扯嘴角,道:“邪神之乱后,市井传闻我们位列仙班,是天星下凡。不少庙里还雕了我们的塑像,别提有多丑。未出阁的富贵女儿,听说你归隐,现在都挤破了头要嫁给我。”

      青贺大失所望,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娶啊,大婚请务必给我送帖子。”

      苍洹咬牙切齿:“那你可别少了份子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瞎掰扯,在清风崖找了棵松树荫坐下。

      青贺目光又飘到苍洹抱着的两坛酒。

      “我说你呀,酒量那么差就少喝点。”

      “谁说我酒量差?”

      “你忘了吗?那年宴会上,你当着那么多王宫大臣的面,吐了我一身。”青贺支颐侧坐,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

      “那也比某人强。”苍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个酒盅放在地上,然后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一边解封口的绳子一边道,“当时还不是为了给你解围,不然总有些苍蝇围着你嗡嗡转。”

      青贺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屎吗……”

      苍洹毫不犹豫:“是啊。”

      青贺:“那你是什么?”

      苍洹沉吟了片刻,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道:“我是……狗?”

      “……为什么?”

      因为狗改不了吃屎。苍洹这样想着,但是没有讲出来。

      正好苍洹解开了绳子,拿开封布,拿鼻子凑着酒坛坛口吸了一口气,道:“这酒不赖,来试试?”

      青贺:“我就喝一口。”

      半晌。

      “好热啊。”

      青贺脱掉羔裘,解开襦袄的领口,白皙的脖颈泛着醉人的微红。他抱起红尘梦的坛子,整个翻过来朝里面望,里面只剩下可怜的几滴,沿着边缘滑下来。

      青贺发愁:“这么快就喝完了,要不再开一坛吧?”

      说着他抱起另一坛酒,捣鼓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弄开泥封,便唤苍洹:“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泥巴怎么打开。”

      苍洹背对着他侧卧在草地上,像是睡死过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青贺又叫了几声,那人还是一动不动,青贺心下一惊,起身到他旁边查看,却见这家伙闭着眼睛,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青贺俯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凑得近了,耳朵可以感受到他温暖的鼻息,好像还听见了他的心跳,强而有力,跳得无比欢脱。

      “我说……”苍洹不知道啥时候睁开了眼睛,瞅着青贺毫无防备的侧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青贺的耳窝。

      “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红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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