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诀》JackieTse

3、第 3 章

　　翌日，城东渡口。
　　未时已过，天边浓云密布，阴风不住。
　　蘧之衍同孟玄离征了一条船，二人立于船头，一时无话。
　　河面水烟弥漫，前路茫茫。
　　蘧之衍双指并拢，举于唇边，凝神念道：“十方世界，上下虚空，无所不在，无虚不现身，弟子恭请山人领路。”
　　俄而，船头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方向，一阵诡风不知从何而来，呜呜吹着，船身慢慢跟着动了起来。
　　少时，水雾深处隐约现出一片幽幽槐树林来。船朝着它慢慢行驶而去，最后靠岸停泊。
　　下船后，蘧之衍朝天地行礼：“恭送山人。”
　　孟玄离抬头环顾眼前的槐树林，愣愣道：“这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话音刚落，一滴透凉的水珠落在孟玄离脸上，紧接着是两滴，三滴……
　　“倒霉，下雨了。潜光兄，快跑。”
　　说完，他一把抓起蘧之衍的手，朝槐树林里跑去。
　　越往里面路越难走，天色也越来越暗。二人皆被淋湿了，艰难前行。最后，竟在槐树林深处看见了一丝火光。
　　孟玄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
　　他看向蘧之衍，意有所指：“潜光兄？”
　　蘧之衍点头。
　　于是，二人朝着那家客栈走了过去。
　　走到门口时，孟玄离抬起头来，只见客栈牌匾上刻着赫赫四个大字：乐不思蜀。
　　他为之一笑，扯了扯蘧之衍的袖角，道：“潜光兄，看样子这是个好地方呢。”
　　“进去吧。”
　　说罢，他们走了进去。
　　一踏进客栈，二人顿觉满室芬芳，暖流氤氲，身上的潮冷刹那间被驱赶大半。
　　他们这才发现，这里看上去和寻常客栈并无二致，小厮忙进忙出，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酒香四溢，饭香扑鼻，热闹非凡。
　　孟玄离满意地点点头，赞道：“嗯，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呢。”
　　二人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就有一个伙计走了上来，熟络地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热情道：“二位，打尖还是过夜呢？”
　　“打……”
　　孟玄离刚想说话，那伙计突然打断他：“好咧，先打尖再过夜。稍等，酒菜立马就上！”
　　说完，他便自顾自的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孟玄离一脸不可思议，看向蘧之衍，打着唇语：我刚才点菜了吗？
　　蘧之衍摇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这时，一个衣着简朴，脸色乌青的书生捧着书从楼上走了下来。他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旁若无人地高声诵读：“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见状，孟玄离忍不住摇头，还真是一个呆子。
　　冷不防的，一个袅娜轻盈、穿水青色罗裙的小姐从旁边闪了出来。她走到二人身边，对着蘧之衍先行一礼，后坐下来，以白丝团香扇掩面，娇滴滴道：“朱公子，今夜子时，城东渡口，不见不散。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不等蘧之衍开口，那小姐叨叨絮絮对着他又说了好些情话，情到浓时还掉下几滴泪来。真真是情真意切，我见犹怜。
　　从头到尾，蘧之衍始终一副镇定自若，处之泰然的模样。
　　孟玄离在对面笑得花枝乱颤，右手打势，传音入密，打趣他道：“潜光兄，曹家小姐如此温柔貌美，真真是云无君之妻的不二人选呢。”
　　蘧之衍不为所动，装作没有听见他的传音。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滚！”
　　二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只见一个坐在大堂上的七旬老翁正对着空气在痛斥道：“你这不肖子，给我滚出去！”
　　孟玄离回头，正巧对上蘧之衍的目光。
　　“看出来了吗？”蘧之衍传音孟玄离。
　　“嗯，”孟玄离缓缓收起笑容，“这里面，没有一个真正的活人。”
　　蘧之衍敛声，屏息聚气。下一刻他右手一挥，腰间的山殊剑转瞬出鞘，电光火石之间，钉住了屋顶的一方衣角。
　　转瞬，客栈漆黑一片，生气全无。不仅里面的人眨眼间全都消失了，连客栈都变成了一处被烧过的废墟。
　　二人起身，背对而立，神色严峻。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阴冷无比。
　　“咯咯咯你们抓不到我……”
　　这时，一个稚嫩的孩童笑声凌空响起，随即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上忽下，从四面八方而来，又仿佛近在耳边，清晰无比，听得人心发怵。
　　孟玄离站定，闭目凝思，身上随之浮起微微光晕，猝然睁眼，双瞳雪白。
　　“左上方！”
　　他是灵，最善通灵。
　　蘧之衍正欲取箫，孟玄离耳朵忽地一动。
　　不对！后面还有，且直奔蘧之衍而来！他连忙推了蘧之衍一把，大喊：“小心！”
　　那人没有得逞，转身攻击孟玄离，出手极快，毫不留情，招招毙命，逼得他步步后退。
　　蘧之衍转身飞上房梁，收回山殊，看准时机，挥剑朝那人刺去。
　　对方察觉有异，转身还击。
　　铿锵一声，黑暗中两剑相撞，冷光挥夜，长锋破空，一瞬间屋内恍如白昼，三人面容立现。
　　这一交手，屋内的动静都停下来了。
　　一个疑惑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蘧，蘧兄？”
　　蘧之衍：“越道长？”
　　越空见有些意外：“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们问你吧！”
　　孟玄离从一旁跳了出来，没好气道：“臭道士，你下手这么重，是不是想把我们都给杀了？”
　　蘧越二人同时收剑。
　　越空见抱拳，向蘧之衍鞠了一躬，道：“蘧兄，实在对不住，在下刚才还以为你们是鬼祟。”
　　蘧之衍理了理衣袖，淡色道：“无妨，误会一场。”
　　越空见接着问：“敢问蘧兄为何会出现在这凶宅？”
　　“城内近来接连有人不见，我们一路探查，查到了这个地方。道长又是何故？”
　　“在下今日进城，发现城东阴气萦绕，恐有邪祟，故前来查看。请问蘧兄抓到那邪祟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孟玄离气就不打一处来。
　　“本来就要抓到了，偏偏你这时闯了进来。现在，那孩子估计已经逃到九霄云外了。”
　　越空见有些诧异：“孩子？”
　　蘧之衍点头道：“嗯，一个婴灵。”
　　“那……”
　　越空见还想说点什么时，被孟玄离不耐烦地打断了。
　　“好了好了，回去再聊。这个鬼地方又冷又黑，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以后也不想再来了。”
　　蘧之衍附和：“先走吧。”
　　话毕，三人一同离开了客栈。
　　三人走后不久，废墟顶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童趣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欢快地晃着双腿，目送他们离开，随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悬挂于空。
　　三人乘着月色，上船离开。
　　船沿河道慢慢行着，孟玄离独自坐在船头，蘧越二人一起摇着橹。
　　“哎呀！”
　　忽地，船头一晃，只听见孟玄离叫唤一句，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沉响。
　　“长照！”
　　蘧之衍神色一紧，连忙扔下了橹。行到船头，却看见孟玄离躺在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心里登时放松，又意识到孟玄离在故意戏弄自己，佯作发怒，沉了脸：“长照……”
　　他话还没说完，孟玄离蓦地跳起身来，环住了他的腰，将头抵在他胸前，蹭两下，闷闷坦诚：“人家不想一个人看月亮嘛。”
　　蘧之衍微怔，随即轻笑一声，左手揽住他的肩，同他看起月亮来。
　　“世兄，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蘧之衍温柔地拍着他的肩膀，点点头：“嗯。”
　　一轮清月，两道长影，如泣如诉，如琢如磨。
　　***
　　客栈。
　　待孟玄离睡下以后，蘧之衍从他房里出来，看见越空见在门外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蘧之衍侧首：“越道长，有话说？”
　　越空见上前，拱手道：“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
　　蘧之衍颔首，道：“请讲。”
　　越空见犹豫着开口：“蘧兄，刚才我听见你叫那位小兄弟长，长照？”
　　闻言，蘧之衍面无波澜，平静道：“是的。”
　　越空见心一紧，追问：“可是那位长照？”
　　蘧之衍倏地展颜，看向越空见，目光如炬，不徐不疾道：“在下以为，神洲之上，应该不会有人敢冒东上君的名讳。”
　　说完，他转身回房。
　　深夜，越空见躺在床上，却迟迟没有入睡。他翻来覆去，脑中反复回忆着幼时师父给他讲的神洲纪事。
　　当今世上，四大家族鼎立。蘧氏国师名士，司天掌命；孟氏忠勇义士，保家卫国；娄氏官宦世家，位高权重；项氏商贾名流，富可敌国。
　　神元三十年，孟家诞子之际，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气势恢宏；天边云彩绚丽，舒卷飘扬，绵延千里。东海上，百年神木扶桑死而复苏，一凤凰现身，绕木高歌，三日始去。
　　蘧氏宗主蘧雪斋观天象，掐指一算，心神大振，叹道：“神洲的太阳升起来了。”
　　天现神象，此为喜兆。国主大悦，为孟家之子赐名玄离，字长照，寓意东土神洲光明长存，生生不息。
　　神元四十四年，西厥部族公然撕毁两洲协议，渡过西海，挥军东上。
　　西厥部族生于高山，为狼族后代，生性残忍，暴戾好战。传闻那西厥首领夜擎乃由天而生，神授君权，嗜杀成性，噬不见齿。
　　西厥人登上神洲，四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西厥狼军所踏之处，白骨累累，血流成河。
　　神洲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从此暗无天日。
　　四十五年，西厥部族被正义之师清鸿军赶至西海沿岸，一怒之下，将所掠夺的男女老少共九万人全部杀死。夜擎更是丧心病狂，将清鸿军元帅孟庭修首级斩下，悬挂城门之外，公然挑衅。
　　孟庭修碧血丹心，忠肝义胆，一生忧国奉公，德高望重。此举一出，朝堂震怒。
　　孟玄离与其母孟魏氏领兵出战，誓将西厥狼军赶出神洲。
　　战争一触即发，金戈铁马，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这场大战进行了三天三夜，两军伤亡惨重。最后，身负重伤的孟玄离力挽狂澜，拼尽一己之力拉开九玄天弓，射掉了夜擎首级。
　　至此，夜擎身死。西厥人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最后只能举旗投降。从此退回西海，再不敢来犯。
　　孟玄离杀死夜擎后，当即气竭而亡。他的尸体被群狼所噬，四分五裂，荡然无存，最后只被带回了一身血肉淋漓的戎装和他的燃丘剑。
　　孟氏一族忠义满门，孟家父子英勇就义，国之大殇，世人悲恸。国主为孟玄离立衣冠冢，赐其封号东上君，追封其父孟庭修为上将军，尊其母孟魏氏为上夫人。
　　自从孟玄离死后，周边敌国时常来犯，神洲战乱四起，太平不复。是故，民间百姓常叹：“神洲的太阳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