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间香露染蔷薇》汪小苟

25、再起浮沉

　　贝林琪跟着穆尘,悻悻地走进副主编办公室。
　　刚一站定，穆尘就指着桌子上的两大摞稿子说：“这两沓稿子，你拿去核红。”
　　核红是出版学的专业术语，是指检查核红前次或前几次校样上有色笔批改之处，在后次校样上是否已经改正，并校正其未改或错改之处的校对工作。
　　这个专业术语，对于编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但是对于初学乍练的贝林琪就多少有点陌生了。正式入职前的新员工培训上不会说这么细节的问题，虽然同事口中常常提到，但贝林琪并不敏感。
　　以至于，穆尘说完指令之后，贝林琪只是一脸疑惑，然后试探着问：“什么红？”
　　穆尘看她一脸懵圈的样子，没有直接回答贝林琪的问题，而是打开抽屉，拿出了三本厚书，放到桌子上。
　　“入职一个月，核红都不知道，基本功不过关。”说着，穆尘把刚拿出的三本书堆到稿子上，“这三本基础书，拿去看，两周以后，不要再有专业术语错误。”
　　突发事件让贝林琪有点懵，本想大骂穆尘，可是又感觉自己底气不足，确实是自己不知道“核红”在前，但是想想穆尘也没必要这么强硬，好话好说嘛。
　　贝林琪目测了一下那比砖头还厚的书，一脸不可思议，略带抱怨地说：“这么厚的书，而且是这么厚的三本书，怎么能看完啊？看完也记不住啊？”
　　“基础不好，就应该多努力，开会的时候，不能人家说什么你都不知道吧？”穆尘反问。
　　贝林琪瞪大了眼睛：“可是两周啊？白天还要看《歧路有为》呢！”
　　“嗯，对，《歧路有为》也不要耽误，错五页，就返稿。”穆尘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我的时间很紧的！”贝林琪还不放弃。
　　“时间紧还不去工作？还站在这跟我磨嘴皮子？”穆尘明知故问。
　　贝林琪瞪着眼睛咬着牙说：“你……好，穆老师！”
　　说完，她转身便要出门。
　　“回来！”穆尘在后面喊，“把稿子和书拿走，核红今天完成！”
　　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贝林琪最近对穆尘刷的好感荡然无存，她赌气似的走到桌子前，抱起稿子和书，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穆尘看着贝林琪疾走的背影，暗觉得好笑。
　　实际上，穆尘知道，学习这种事情，没有那么多人愿意自觉，从来都是压迫一下才能学有所成。
　　三本专业书，确实枯燥，但是啃下来，对业务能力提升大有裨益，这是此时的贝林琪最需要的。
　　穆尘甚至想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父亲穆亦峰并没有续弦的打算，而是独自一人将穆尘抚养成人。在穆尘的童年时期，穆亦峰就已经是文辞书馆出版社的骨干编辑。或许是负责辞书编辑工作的缘故，穆亦峰凡事都严谨到近乎刻板，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的要求就更高。穆亦峰对穆尘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倾注了全部心血，他努力做到工作家庭两不误。赶上加班工作或者穆尘的寒暑假，小小的穆尘就会被穆亦峰带到编辑部。
　　文辞书馆出版社的同事们，都对穆亦峰的业务能力心悦诚服，而对他的家庭变故也深感同情。看着小穆尘跟在穆亦峰屁股后面，大家不但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还特别怜爱这个聪明漂亮的孩子。所以文辞社的老人们常常会开穆尘的玩笑，“别人的孩子是在幼儿园长大的，咱们穆尘是在出版社长大的，天生就是编辑的料”。
　　穆尘经常感慨自己在出版社长大的好处是能轻易接触到纷繁的图书世界，但是坏处就是父亲从小就用“图书编辑的准则要求自己”，好不容易写出一篇作文，信心满满地拿给父亲看，没想到穆亦峰一打眼就一脸深沉，“有错字撕掉，字迹不工整撕掉，有语法错误更是要重写”，童年的穆尘真是饱受其苦，但是自己的成长确实明显，现在很多习惯都是儿时养成的，童年的“悲惨”经历与现在的成就自然是密不可分的。
　　穆尘并不是有心为难贝林琪，他只是想让贝林琪尽快地适应编辑工作，高压强迫才能历练成金，这是穆尘想到的唯一途径了。他不理解什么“快乐地学习”“熟能生巧”，“置于死地而后生”才是最好的方法。
　　另一面，贝林琪气呼呼地走回工位，“嘭”地把稿子和书摔到桌子上。
　　闻韬着实吓了一跳：“大小姐，吓死人不偿命啊！”
　　闻韬看出贝林琪的愤怒，又联想到贝林琪是从穆尘办公室出来的，也基本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便探头过来问：“不会是稿子又退了？”
　　“不！是核红，核红！这不，穆老师怕我不知道‘核红’的意思，把专业书借给我了，让我两周全都掌握呢！”贝林琪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埋怨。
　　闻韬打眼瞧了瞧被摔在桌子上的三本厚书，是《编辑必读》《出版学专业知识》《出版实务》，他拾起最上面的一本《编辑必读》，饶有兴趣地翻开。
　　“闻老师早就读过这些书了？”贝林琪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无脑——闻韬这样成熟的编辑怎么能不知道这些基础书呢！
　　可是，闻韬却一本正经：“没读过。”
　　“啊？你们都不读，为什么我要读？”贝林琪顿时觉得火气更大，总感觉穆尘在耍自己。
　　“我可是出版专业出身的啊，我们是细水长流。”闻韬慢条斯理地说，“穆老师这是让你‘一日工成’啊！这些书是速成版，可以说都是‘干货’，你把这三本书背下来必然脱胎换骨！”
　　“背下来？我还不如去死！我来出版社可不是为了背书的！”贝林琪胸中的火气越燃越旺。
　　“那你来干嘛的？”闻韬笑嘻嘻地反问她。
　　“我是，我是，我就是没事找虐的！哎呀！”贝林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猛地将脸深深地埋在手臂间。
　　旁边传来闻韬“哈哈哈”的大笑声。
　　两个人专心聊天，根本没注意到，背后有一个人影已经站了半天。
　　闻韬扶着腰笑着，不经意回头一看，正看到穆尘黑着脸站在身后，他便赶紧把笑声憋了回去。
　　贝林琪觉察出异样，把头抬起来一回首，正与穆尘的目光冲撞在一起，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下午三点王老师过来。”穆尘冷静地对着贝林琪说，说完又看看闻韬：“图书广告词想出来了吗？”
　　“正在想！马上想出来！”闻韬快速地答道。
　　***
　　下午三点，王思成如约而至。
　　像王思成这样的大作家，大家自愿地夹道欢迎，而王思成一贯随和谦虚，甚至因为打扰大家工作而面露歉意。
　　在千岁兰、穆尘的陪同下，王思成走进会议室。贝林琪也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茶水。
　　等其他编辑都渐渐散去，安静下来后，四个人客气落座，王思成才语重心长地对着贝林琪说：“贝编辑，我终于查清‘临渊桥’的事情了！”
　　千岁兰茫然地看看穆尘。穆尘赶紧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千岁兰边听着，边面带微笑地点点头。
　　其实贝林琪根本没把“临渊桥”的事情当回事，事实上地名对于文学小说来说并不重要，她更没想到王思成真的认真地调查了这件事。
　　只见王思成说完，又兴奋地从自己的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大沓打印稿，千岁兰、穆尘、贝林琪都围了过来。
　　这些资料真是来之不易，为了查到桥名的更迭，王思成先后走访了市档案局、地区规划中心、桥梁建筑局，还查询了浦南市地方志、浦南市桥梁建筑档案，但是因为临渊桥名气不够，并没有查到详实的资料。于是，老两口竟然坐着长途车去了东右镇所在的泗岩县，终于在地方档案室的储藏室里查到想要的资料，《泗岩县志》上还真是有关于桥名变更的记载，临渊桥在建国之前确实叫“明兴桥”，但是不是“明”而是“茗”，正确叫法是“茗兴桥”。
　　王思成把能找到的有关资料都做了打印备份，现在一个个展示在贝林琪面前，并且把自己的调查经过讲了一遍。
　　贝林琪真是目瞪口呆了，为了一个自己随口提到的问题，一个无关紧要的桥名，真的跋山涉水，实地考察？为了自己的作品准确无误，调查了所有资料，就是自己学校的教授都不会这么做吧？
　　“我是真的错了啊！钱主任，不知道《浮沉岁月》还能不能再版，我想修订一下。”王思成竟然一脸的惭愧，“惭愧啊，当时都没做好调查就这么想当然了！”
　　“王老您这么说，让我情何以堪啊！我可是《浮沉岁月》的责任编辑，当时真没查出这个问题，是我惭愧才是！”千岁兰赶紧认真地说。
　　“好在，问题马上能修正了。”穆尘从手边文件夹中拿出一页合同，“这是《浮沉岁月》的加印通知单，加印之前，您可以修订。”
　　“好好！能补救就好，我要好好修一遍。多亏了贝编辑啊！”王思成看向贝林琪。
　　“我就是侥幸看到了这个地名！您别叫我贝编辑，叫我贝林琪吧，琪琪也行，同事都这么叫我。”贝林琪有些害羞，又感觉惭愧，没想到自己的随便几句话，居然让王老如此牵挂在怀。
　　王思成一脸诚恳：“哈哈，我修订完了《浮沉岁月》，还让琪琪来校订吧！”
　　听到这里，贝林琪喜出望外了，本来还担心王思成会因为自己没事找事心存芥蒂呢，没想到王思成这样和蔼可亲，对图书这么认真负责，她真是由衷地佩服。
　　再说能接到校订《浮沉岁月》的任务，那不就等于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新版图书上，贝恒军知道一定要乐死了。
　　“我……我愿意”，贝林琪赶紧接话，说完又扭头看看千岁兰和穆尘。
　　千岁兰满意地看看贝林琪，穆尘也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接下来，几个人商量了图书合同事宜，还有时间流程节点，王思成非常配合，会谈进行地非常顺利。
　　五点钟，会议结束，王思成谢绝了聚餐邀请，也拒绝了穆尘要开车送他的请求，坚持一个人打车离开了。
　　三个人目送着王思成离开的背影，
　　贝林琪真是百感交集，眼神中盈满感动，为王思成对待作品的那份谨慎，更为他对待自己这个新人的那份包容。
　　三个人转身进入电梯，千岁兰说：“穆尘，你来负责统筹《浮沉岁月》修订的事情吧！”
　　“是，这个事情还是要赶早，在《歧路有为》之前修订好，等于给新书预热。”穆尘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