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客书院》麦壳森

1、第 1 章

　　川客书院的院长被抓到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罪犯押送进城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如今的刑部侍郎——君纪也是在圣旨命他审讯后才知道大牢里关进去一尊大佛，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吃好喝好住地伺候着。就算这样，犯人也一句话不曾透露，关于那个川客书院的事。
　　午后是人白日里最为疲倦的时候，比较适合审讯。当然夜里更是，但是大半夜审讯就违抗了圣意，占用人休息时间了。
　　君纪对这个川客书院所知甚少，又似乎该知道许多。
　　一家不正经读书的假书院，尽养刺客。
　　消息灵通，好多小秘密都被他们挖出来变得不是秘密了。
　　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书院在哪，也没人知道那些刺客从哪冒出来的。
　　甚至没有人听说过这家书院的存在。
　　直到不久前，突然传言四起，往年茶楼酒馆津津乐道的不少小故事都有了背后的主人公——川客书院，据说还是书院如今内斗，才让他们渔翁得利，抓着了那个相传是其院长的女子。
　　可，毕竟传闻都是你一嘴我一嘴拼凑出来的东西，真假谁人可知？

　　“吁——”乌黑好马在府衙前住蹄，马上的年轻人风尘仆仆，眼下带着些乌青色，胡子拉碴，随意束起的头发还没屁股下那匹马的毛发打理得好。
　　守在门口的衙役确认过好几遍才放心这放进去的不是个青天白日从地府跑出来寻仇的厉鬼，而是他们前不久去到福州办案的大人。
　　“君大人。”
　　“唔……”君纪君侍郎看上去摇摇欲坠，又仿佛还有一口气支撑着他下得马来，偏头打量身前的匾额，似在看自己有没有回错地方。
　　“是否稍作休息，犯人已收押天字牢房，至今仍未开过口。”
　　“不急。”君纪晃晃脑袋，眼睛半睁不睁，“不急，给我，嗯，对，把我的床搬过来。”先睡一觉再说。
　　“……”什么？
　　既没有马上回去房间洗漱休息，也不是直接提审犯人。
　　君纪裹着自己的被子就进去了牢房，在看守衙役的落锁声中沉沉睡下。

　　彼时，犯人正在吃着她的午饭。
　　吃一餐少一餐啊。她想着。天字牢房的伙食还是挺不错的，要是明天早上能来份煎饺就更好啦。
　　紧接着，一个焦黄的“大饺子”就自己进来了，还自觉在旁边找了一个平整的稻草垫躺下了。
　　欸？等君品尝吗？
　　她咽了一口口水。那黄皮里露出的“馅”恰好正对着她，零碎的头发遮住了些许面貌，疲倦的面容因终于平躺睡下带着些满足的喟叹似的，眉眼肉眼可见地在慢慢舒展，看得出来是个俊男子。
　　锁门的衙役什么话都没多说，就这么突然扔进来一个大男人？
　　她不由得瞎想起来，这是要用美人计？
　　但是这个……也太邋遢了吧。你们小皇帝是什么品位哟。

　　而且，她不是加红标粗的囚犯吗？这人怎么这么心大，就这么睡下了。

　　饺子一直到晚上还没醒过来的迹象，她戳了戳“馅”，饺子就翻了个身，继续“煎”。
　　不吃就算了。
　　无所谓地耸耸肩，她将剩下的晚饭扔在门口，躺回她的矮榻上，侧对着饺子。
　　又是一天要结束了。
　　唉，狱生略无聊啊。

　　饺子看着略催眠。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刚穿越来这个架空世界，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到了老爹口中的阳城，一座小山城，背靠青山，面朝绿水，风景如诗如画。
　　驶入城中，是整洁又繁荣的街道。
　　正是早市，各式各样的商店招牌混着红绿相间的酒旗幌子，卖力的吆喝叫卖声里有价格来往的对话声，纷纷扰扰间，闻到刚出笼的包子味，刚起锅的面条香，犹如无形的招揽生意的手，捏着她的鼻子，让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盯着那些美食挪不开眼，走不动道。
　　“有些饿了。”老爹牵着她走向一家小摊，对身后赶牛车的说了一句 “你先行回去吧，叫他们给你做点好吃的”。牛车在这人多的街道上挤着未免有些不方便。
　　接着转向小摊：“来一盘煎饺，两碗面。”

　　唔，梦见老爹带她吃的第一次煎饺……还梦见过年时候书院沈厨娘做的煎饺，梦见出得山门和他们结伴去吃的煎饺，梦见一月前被抓到时还没吃完的煎饺们……煎饺，我的煎饺啊！
　　她一边为梦见那些亲戚长相的酥黄饺子笑，一边心里酸酸的想哭。
　　鼻尖仿佛还能闻见那迷人的香味。
　　她在睡梦中小心地抽了抽鼻子。

　　“阮言。”
　　君纪端坐在桌前，左手拿着方才属下送来的犯人资料，就着桌上的油灯细细看，右手不闲下，筷子夹起刚出锅就被送来的煎饺，一口咬下，炸得脆脆的煎饺将他出差半月、吃睡简陋的味蕾唤醒。
　　姓名旁是画师所画肖像图。寥寥几笔勾勒出眼前榻上睡得香甜的女子的大概轮廓，鹅蛋脸，长眉细眼，嘴角一抹似笑非笑。
　　据说这女子，江湖人称巫面女，常年不以真面目示人，轻易难窥得真容，每每人们被她的面具哄骗时，她就会露出这等轻蔑之笑。
　　这个么，睡觉时候嘴角瘪瘪的，倒像要哭出来了。
　　传闻果然极尽夸大言辞。
　　君纪再咬一个饺子，翻到下一页。
　　“噗——这么多？”君纪险些呛到，小小地惊叫一声。
　　一行行“杀”“骗”“抢”字重复出现，所犯事件有大有小，记叙也有详有略。君纪渐渐停下咀嚼，浏览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足足二十多页，白纸黑字。
　　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手中的几要成书的厚度的案纸。他还以为衙役把他不在的半月里的卷宗一起拿来了的厚度啊。
　　——不怎么可信，更像是根据传言对号入座的描述。
　　狭小的天窗外，隐约可见繁星闪烁，如墨般沉重的夜色染上牢房内洗漱一新的青年发梢，逼得灯光颤了两颤，压得人心里怪闷的。

　　“我是刑部侍郎君纪，听说你只接受我的审讯。”
　　“……是的。”
　　阳光斜倚在方桌上，如同明黄的分界线，将对立而坐的两人分开。

　　“那我就直接问了。”君纪捏了捏笔毛，满意地笑：新的就是比旧的好看啊，他想，那支炸毛的旧笔早该丢了。
　　“关于川客书院，你知道多少？”
　　“很多啊。”
　　君纪点点头，将墨块移开，执笔着墨，做好准备。至于“为什么要指定他来问”，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俩确实不认识，之前从未见面，不曾说话……君纪干脆地略过这个奇怪的问题，以后再问不迟。
　　“从哪里开始讲？”
　　君纪看着平铺的案纸，想了想，道：“先说说你在川客书院待的时间？”
　　“大约……十四年了？”
　　“嗯？”
　　“八岁开始啊，到现在，二十二了呢。”
　　没问你芳龄……“咳咳，书院所在位置是？”
　　“有三处分院，一处总院。总院在黎州阳城。分院有东石州原城，南祁州鹤城，北丰州函城。”
　　“狡兔三窟。”君纪略一顿笔，看向对面轻描淡写地揭自家老底的女子。
　　她长发辫在胸前，双手乖巧地放在桌上，像是主动向先生交代自己闯祸经过的顽劣小孩。没有外界凶名的渲染，没有成堆案纸的注释。
　　她的眼里没有悔恨或紧张等情绪，更像是有恃无恐地随意说说。
　　“你们在书院学什么？”
　　“史学，策论，兵法，礼法，乐舞，书画，戏曲，算术，占卜，射箭，驾车，武术，易容，骗术，厨艺——等等、等等。”她掰着手指认真地数，听得君纪一阵无语。
　　“你们学这么多？”这种人才何不来朝堂？
　　“没办法。你看，做个刺客也是很不容易的，对吧？”
　　瞬间，君纪想起近年来多个悬而未决的刺杀案。正是由于这群神出鬼没的刺客，才有茶楼说书先生的唾沫横飞吧。
　　乱世求存，北晋、南楚、西梁，政权不断更迭，勉强还剩这三国敢占据一方领土称王称帝。而，刺客杀手横行。
　　一人生死可能微不足道，但与万金等价的将军亦或权臣、谋士等的生命，一人死，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可能扭转战局。
　　三年前，大势所归，晋吞二国，统一天下。
　　川客书院这颗隐形的毒瘤在世上存留的时间也进入倒计时的尾声。曾经万人追捧的神秘刺客，如今成了赢家不除之不快的隐患。即便，他们曾一度是他最大的助力。
　　“所以说，你们小皇帝真是太不识货了。何必将我们赶尽杀绝。”
　　“毕竟你们之前是楚国养出来的。”
　　“哼，如果不是楚国老东西太蠢，我才不自找苦吃，找你们小皇帝合作。”
　　“你还想找谁去合作？”都关牢里了。
　　“随便谁吧。重来一次，打死我也不会帮你们晋国的。”

　　是吗？
　　如果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