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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诗酒年华 ...

  •   她忽然转向呆立一旁的独孤稔,“你把你们遇到太子刘据以后发生的事,再说来听听。”
      关于独孤稔的来历和经历,陈阿娇前两天神志清醒后,细细盘问过。但问完后,她也没说什么。
      独孤稔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她重复一遍,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重新讲述了一遍,从在马厩里偶遇太子刘据,到获准进入博望苑,但楼兰王送礼给匈奴人,他们又获罪被送到了永巷。

      陈阿娇歪在床榻上,百无聊赖地绞弄着自己的衣袖,馆陶却越听越糊涂,不断地看陈阿娇,显然不明白这楼兰人的遭遇和她们母女俩有什么关系。
      等独孤稔讲完,陈阿娇却又重复了一句,“卫子夫真的高高在上,稳坐皇后宝座了吗?”
      馆陶思虑了良久,忧心忡忡的脸上忽然浮现阴冷的笑意。

      “女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馆陶问。
      “母亲在宫中还有联系吧。”陈阿娇问,“母亲且保持这些联系,另外还有任何方法可以帮助我的,都尽力而为。”
      “这是自然。”馆陶点头,又凑近了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和你商议。”

      馆陶在长门宫内住了一晚。第二天,她带着梳洗干净的独孤稔上了自己的马车,悄悄地回到了长安城内。
      马车辘辘而行,四周用青色车幔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独孤稔只听到人声喧嚣自两旁流逝,并没有见到任何繁华之景。但这也让她感到安心,她是有罪之身的异邦奴隶,被发配到长门宫,并不能私自离开进京。只有馆陶强大的庇护才能做到如此。

      马车在城内不紧不慢地走了很久,拐了好几条街巷,终于在某个僻静之处停了下来。
      独孤稔跟着馆陶下了马车,抬眼看到一间简陋的酒垆,门前站了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

      酒垆位于东市一条陋巷中,和周围所有小店铺一样,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民居前厅开辟出来的。看得出主人家身家微薄,连门面都毫无装饰,只是挑高了一面旗子,上书龙飞凤舞的“酒”字。屋梁秃噜着,被小动物啃噬得坑洼不平。地面没有条砖铺设,压实的泥地泛着潮气,浓浓的酒味氤氲在空气里。
      可当垆卖酒的女子却眉眼清丽。

      馆陶见到她,竟然恭敬地行了个礼,“司马夫人。”
      女子眉目神采流转,虽然一身素衣,见到满身玉翠的馆陶,丝毫不露怯,温婉地还礼,“可是前日来过的馆陶大长公主?”
      馆陶回答,“正是—敢问司马先生在家吗?”
      女子颔首,“我夫君在后院恭候多时。”说着就示意馆陶进去。
      馆陶却对跟在旁边的独孤稔说,“你进去吧。无论司马先生提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又示意两个奴仆从马车上抬下一箱东西跟上。

      独孤稔略微茫然地蹵进了昏暗狭小的屋子里。穿过一条窄小的走道,眼前才豁然开朗些,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种植了翠竹藤萝和两三盆幽兰,还开辟了一小块池塘养了几尾小鱼,倒也颇有野趣。庭院里,竹林深处,有一道浅色身影,怀抱一尾线条流畅光滑的长琴,正在喃喃低语,
      “绿绮绿绮,你今日可有心情和我唱和一首?”

      独孤稔环顾四周,并无人答话。
      却见那人随手一拨怀中长琴,一圈琴音如波澜荡漾开来,清越动听,也似一声应答。
      那人于是朗声而笑,“果然绿绮才是我生平知己。”

      独孤稔这才知道,这人是在和自己的琴一问一答。回想在马车上大长公主的嘱托,她才想起,这就是当年梁王送的绿绮名琴。据闻此琴是绝世珍宝,颇有灵性,能感知弹奏者的心声。
      独孤稔款款下拜,“奴婢独孤稔,见过司马先生。”
      浅衣身影闻声回头,看到一个少女亭亭而立,不禁痴望了片刻。

      这少女不到二八,梳着利索的双环髻,只点缀了两三朵小小的绢花;只一件鹅黄色曲裾,面无傅粉,素朴一身。
      可她明亮的若剪秋水的双眸,天真的面容,窈窕娇柔的身子,怯怯的神情中带着好奇和茫然。这个女子,正处在她最美的年华,犹如一杯刚刚酿造的美酒,虽然不够醇美,却清冽甘甜,在一院修竹的衬映下,更是绝妙无双。
      司马相如不禁站了起来,朝她浅浅一拜,
      “姑娘如诗如画,相如生平罕见。”

      司马相如一双凤目狭长,眉目传情,身材瘦削,衣衫松散,却别有风流。此刻他却如看惊艳天人,深深凝视着独孤稔。
      独孤稔盈盈一拜,就按照馆陶在马车上的吩咐,沉静地说,“听闻司马先生是蜀中第一辞学大家,所做的诗词歌赋广为流传,《子虚赋》、《上林赋》甚至博得了当今皇上的赞赏。先生还助皇上收服了西南夷族,可惜被人陷害,无奈屈居陋巷—可是,先生才华斐然,不会就此埋没。我家娘娘有心想助先生一臂之力,希望能让先生再次闻名朝野。”
      说着,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奴仆放下抬着的箱子。

      两个奴仆把沉甸甸的箱子打开后就退出去了。一片金光灿灿从箱子里溢出来,一锭锭的金子齐齐整整地排放在内,二十两一锭,十锭一层,一共五层,清清楚楚。
      千两黄金、豆蔻美女,司马相如微微地笑了。

      竹林茂密,一张青石案桌放在中央,旁边一张藤编坐席上铺着厚厚的棉垫。司马相如把绿绮端放在青石案桌上,说,“我未贬官前,曾去大长公主府上做过客,公主也极力向皇上称赞我。大长公主前日来过,说到娘娘在长门宫的困境,希望我能替娘娘写篇诉苦的词赋,打动皇上。”
      独孤稔听到他这样说,知道他对自己前来的目的了如指掌,但不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看起来没有欣然同意的打算。

      司马相如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的词赋固然得到过皇上的赏识,可要仅仅凭一首词赋来让娘娘翻身,恐怕是登天之难。荒野冷宫,幽居一个年老色衰的废后,再是相配不过。让拥有佳丽无数的皇上再转头看一眼可能,但要指望他幡然悔悟,重新提携娘娘走上金銮殿,这就是非分之想了。”
      他说的如此直率,让独孤稔一时无言以对。

      司马相如又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她,眼神如温柔春波,轻声问,“公主让你进来,是让你服侍我吗?”
      独孤稔脸上微红,咬咬牙,点了点头。之前在来的马车上,馆陶告诉她,如果司马相如想要她,她必须顺从,否则带回长门宫乱棍打死。

      司马相如笑道,“连公主自己都知道,光凭一箱金子,恐怕难以让娘娘在我笔下顾盼生姿。斯人老矣,何来文思赞颂成天外飞仙。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如东流水不复回,纵然妙笔生花,也不能掩盖她的颓败之势。男人,都喜好新欢,如你这般豆蔻年华,如粉桃初开,又如幽兰芬芳,即使不知你来历,也会一见倾心。”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独孤稔光滑细嫩的脸,叹道,“也只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才不该被困在长门冷宫里老死终生。”

      他忽然返身到石桌边,拨动桌上的绿绮琴,一边试着弹拨曲调,一边文思泉涌配词,轻声唱了起来,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一曲弹唱完毕,余音在竹林间萦绕回荡。司马相如又饱蘸浓墨,在早已准备好的绢布上一挥而就,一篇字字珠玑的词赋就此完成。
      他把墨迹淋漓的绢布递给独孤稔,“带着这篇长门赋回去吧。黄金我收下了,我家娘子陪我当垆卖酒实在太辛苦,为了她日子好过些,我也愿意为了千金折腰。至于你——”

      他的双目一转,又停留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略含惋惜和克制,最后又伸出手,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抚摸了片刻,说,“倘若这篇长门赋真能传颂到陛下耳中,或许你也能从幽闭的冷宫里出来,有别样的前程似锦,我何苦提早折枝,反而损毁了你。”
      说完,他转身又从石桌边抱起沉默的绿绮琴,自言自语,“哪堪美人年华,转眼满目憔悴。不如绿绮,纵然几十载,依然婀娜如初,陪我天长地久……”

      于是独孤稔带着长门赋,又乘坐着馆陶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到了长门宫。此时已然夜深,幽冷的长门宫内,却少有地点着一支不灭的明烛,远在几里外都隐约可见,若一星希冀,坚持燃尽到烛泪深深的时候。
      陈阿娇,端坐在那支明烛旁,翘首盼望着,仿佛她们带回的是一个新生的生命。

      独孤稔下车,进了陈阿娇的寝宫,来不及行礼,就把怀中的长门赋呈上去。
      陈阿娇迫不及待地展开来看,细细研读,一边极力称赞,“果然好词赋,把本宫的苦闷和伤感都描写得淋漓尽致。”读着读着,她潸然泪下。

      良久,她又收拢了长门赋,沉默了大半个时辰,忽然问,“司马先生,还说了什么?”
      独孤稔略显为难,“司马先生让我转告娘娘,他做词赋让皇上想起娘娘可以,但要让皇上回心转意,恐怕,恐怕……”

      即使她不说下去,陈阿娇也懂了。她慢慢转身,对上那面刚擦亮不久的菱花镜,再次端详自己的容貌,忽然怆然道,“千金难买桃花面。”男人心思,她在未央宫时不仅知道,还深深浸泡在个中酸楚多年。

      深夜阴冷的风从寝宫的门窗缝隙里钻了进来,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游弋,发出细细的呜咽,像哭在陈阿娇心里。那支照耀了大半夜的明烛终于瘫软成一洼滚烫的烛泪,在寒风里颤抖冷凝,不成形状。
      陈阿娇一夜未睡,慢慢地梳着干枯的长发,一直梳到黎明的日光透射进薄薄的窗棂,晃着她红肿的眼。
      一夜间,重振旗鼓的希望似乎被一支蜡烛的烛泪给浇灭了。她看起来又苍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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