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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青云之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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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稔也陪着她熬了大半夜,又困又累,还胆战心惊,唯恐陈阿娇受的精神刺激太大,又变成从前那个疯婆子。所以强忍着不让自己睡着,唯恐打个盹迷糊过去,就被陈阿娇套个麻袋埋了。她隐隐后悔,不该把司马相如的原话如实转告。
黎明前夕,独孤稔最困倦的时候,忽然听到静默了大半夜的陈阿娇又开始嘀嘀咕咕,她猛地惊醒,只听到一句,
“原想抛砖引玉,谁料,本宫才是那块砖。既如此--”
陈阿娇忽然款款踱步到了她跟前,冷硬干瘦的一只手一把托起她的下颌,尖利的指甲在她柔润的面颊上划过。
独孤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面对面的一瞬间,她看清了陈阿娇的眼神,充满了嫉妒和不甘,还有绝望。
两个女子的近距离凝视,一刹那模糊了身份等级,只有无法掩饰的年龄和容貌的差距。这世上,任由一个女人的身份多么高贵,生活多么优越,背景多么强大,唯独无法掩盖时间在她身上刻镂的痕迹。
所以男人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任谁都无法否认新鲜美好的青春,又有什么堂皇的说辞可以压抑天性中的喜好。
陈阿娇凄然一笑,放开了独孤稔的下颌,沉声说完了下半句,
“既如此,本宫,便送你上青云!”
那日开始,陈阿娇加强了对独孤稔的训练。
“在宫中见到嫔妃该如何行礼?”陈阿娇问。
“不,不知道……”独孤稔嗫嚅着。
“打!”陈阿娇淡淡地下令,一旁的楚嬷嬷举起手中的细竹棍,劈啦抽打在她背上。
“秋冬时节,皇上喜欢吃什么汤羹点心?”
“百合汤。”
“错,百合莲子红枣汤。再打!”
又一记竹棍。
“起来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哪个形态不好看?”
“不知道。”
“打!背没有挺直,胸没有挺出。”
独孤稔的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她要她熟知宫中礼仪,她要她对皇上的喜好倒背如流,她甚至让嬷嬷搬来了四面巨大的菱花镜,摆放在寝宫里,让独孤稔在镜子的包围中,时时刻刻端详自己的举手投足,哪个动作妩媚,哪个动作不够大方。每天都吃得很少,鸟食一样一点点,还要靠墙站一个时辰,还要保持微笑,如果身体躬下来,一旁监督的嬷嬷就毫不留情地劈来一记竹棍。
独孤稔和嬷嬷都叫苦不迭。
“娘娘,阿稔,不想进宫。”她试探着问。
“娘娘,这野丫头不是可造之材,何苦浪费娘娘的心血。”嬷嬷提议,“大长公主府上有的是姿容秀丽懂事乖巧的婢女,选几个好的,教导起来也容易些。”
“是吗?”陈阿娇冷笑着,瞥一眼独孤稔,又盯着嬷嬷,“她不懂事,你也老糊涂了。”
“老身不敢。”楚嬷嬷有些尴尬,“还请娘娘赐教。”
陈阿娇先问独孤稔,“你不想进宫,替本宫办事,那你想干嘛?”
独孤稔语塞。
她终归是想做个普通女子,过现世安稳的日子。可细想来,她却并无这样的福分。现世安稳?去哪里安稳?回楼兰,留大汉,哪一条路,都不会现世安稳。
不等她回答,陈阿娇讥讽,“哦,你这样姿色平淡头脑平庸的女子,自然也没什么奢望。就想把你在宫里遭受的屈辱和你姐妹安丰的小命统统抛到脑后,与世无争去吧?”
独孤稔心下一寒。
宫中屈辱,安丰的性命,这些都是盘亘她心头的阴影,挥之不去。就是不想再重蹈覆辙,她才想离未央宫远远的,最好永世不必再进去。
可午夜梦回,安丰血迹斑斑的脸和青紫发胀的身体无数次浮现,幽怨的眼神中带着不甘,总是对她哭诉,“阿稔,我好冤哪!”
她真的忘不掉。
难道无论忍受什么样的折磨和屈辱,也只能选择忍耐和逃避,忍到连性命都丢了,还要继续忍耐和逃避下去?
想到这里,她犹疑着抬头望陈阿娇。
陈阿娇好整以暇地玩弄着自己的指甲,看似漫不经心地追问,“你觉得是谁杀了安丰?”
这还用说吗,卫子夫!
这个名字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入她的心里。
那个高高在上的卫子夫,那个假装亲切和蔼,可却在暗中下杀手的卫子夫。她的双手,沾满了安丰的血。
她怎么不恨,怎么不想为安丰讨回公道,可她不过是一个异邦来的女奴,连长门宫都出不去,更别想进入未央宫,杀掉卫子夫了。
独孤稔的双手,紧紧地扒住了冰冷的地砖,无奈和悲愤冲荡在胸间,卫子夫太强大太强大了,她深知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可只要她这辈子不能为安丰讨回公道,她就一辈子都会愧疚。
“阿稔,”陈阿娇轻声打断她的思绪,“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皇上杀掉吗?”
独孤稔抬起头,很困惑地望着她:这还用说吗,陈阿娇是皇上的亲表姐,再怎么样,皇上都不会杀她。
陈阿娇莞尔一笑,“你想错了。皇上不杀我,不是因为我是他的亲表姐,而是因为我阿娘,大长公主,即使今日,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皇上不杀我,是因为我的背景足够强大。”
她又说,“阿稔,你记住,在一个狼奔豕突的年代里,如果你只会忍让退避,最后可能会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只有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卫子夫,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从一个跳舞的贱婢,一步步爬高到了我的位置。现在,到你了。”
陈阿娇的话让独孤稔大为震惊。
一旁的嬷嬷也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瞧瞧独孤稔,又看看陈阿娇,眼神中流露无遗:就这个野丫头,能把卫子夫拉下马,娘娘看错人了吧?
独孤稔也怀疑陈阿娇是不是又精神错乱了。就凭她?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别说取代卫子夫了。
“娘娘,”她嗫嚅着,“奴婢,奴婢,恐怕……”
陈阿娇一摆手,“其实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能不能做到,你都没有别的选择了。你以为长居长门宫,就一定高枕无忧吗?皇上今日不杀我,未必将来都不杀我。就算他不杀我,只要卫子夫的儿子登基,卫子夫也会撺掇新皇杀了我,永绝后患。那时,恐怕整个长门宫的人,都要为我陪葬。难道你一定要等到束手就擒,也不肯主动突围吗?”
陈阿娇的话又让独孤稔心下一凛,自她进长门宫以来,成天只暗中埋怨这里像个坟墓一样死寂,却从没想过也许这里真的会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
细细想来,陈阿娇的话针针见血,让她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陈阿娇说的没错,她听从陈阿娇的安排,并非为了荣华富贵,其实只是为了一条小命能苟活着;而就是为了能苟活,她要去争抢荣华富贵。
她决然磕头到底,“奴婢,听从娘娘安排!”
陈阿娇满意地笑了,带着一丝凄苦和释然。
一个月后,一匹轻骑飞快地掠过漫漫荒草,朝长门宫飞奔而来。还离着十米远,马上的人就等不及,飞身跃起,直扑到门前,急促地喊,“来了,来了!”说着指向某个方向,那里隐约有马蹄得得传来,带起一阵尘烟。
陈阿娇指使嬷嬷飞快地给独孤稔打扮了一下,就把她连拖带拉地推到了门口。
独孤稔有些惶急,一手扶着门不松开,扭身喊,“娘娘!”
陈阿娇扶住她的肩膀,两人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面对面凝视了片刻。就像两世的对影。
陈阿娇的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她似乎如释重负,却又饱含期盼,还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远处的人影和尘烟,
“还记得前几天教会的那首歌吗?”
独孤稔点点头。
“去吧。”
陈阿娇把她往外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长门宫斑驳的大门已然关上。
从此,就和那个阴冷死寂的活死人世界永别了?
独孤稔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在长门宫的光景,恍惚如梦。之后她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朝马蹄声和尘烟漫天的地方走去。
荒草浓密,许多处高过一人,草丛深处仍有少许昆虫偶尔唧唧一声,除此之外就别无生机,她有些害怕。
清清嗓子,她唱起了歌,为自己壮胆,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这歌声并不婉转,而是带着一丝沙哑,在辽远的荒原上无边无际地传送,这歌声里的一切都被这荒原放大、扩散了。
这歌声穿掠草丛,转绕过精铁盔甲,如一只柔荑之手,挽住了一丝心弦。
“停!”马上一人威严地下令,身后一队全副铠甲的羽林将士齐刷刷勒马止步,训练有素。
他侧耳细听,“谁在唱歌?这附近有人家?”
一羽林军将领汇报,“启奏陛下,此处并无寻常人家,只有,只有长门宫在不远处。”
刘彻皱了一下浓眉:他不想提到长门宫。
“走!”他牵马欲行,又犹豫了,“这声音,听着像个少女。”
这声音听着不是陈阿娇。
羽林将领心领神会,“这歌,唱得还挺好听的。”
去文庙祭祀奔波了一天,身边没有莺莺燕燕,冷不丁听到一个陌生少女的歌声,当然会引起陛下的兴趣。皇上多少后宫妃子,都是在外偶遇得来的,比如钩弋夫人。
刘彻忽然玩性大发,“悄悄儿过去看看。别被发现了。”
羽林军得令,一溜下马,悄无声息地朝歌声传扬处包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