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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微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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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平派遣宋承远前去赈灾,本来就没指望能有人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而今天下动荡未平,尽管没有权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王,但平静之下暗流一刻未停。
江南,每年赋税能占国库四成的富庶之地,然而三十三州郡名义上归属燕都,私底下其实鱼龙混杂,朝内朝外各个派系都留有后手、想分一杯羹,谢清平暗中猜测,大水三月、隐而不告,极有可能是派系争斗的恶果,否则实难解释为何冷眼坐观夏粮被毁——粮之一字,何其重要。
在如此局面下,查明真相、迅速结案的重要性,远远不及安抚民心、赈灾平祸,谁去都没什么区别,交上来也只是本糊涂账。因此朝会上,谢清平亲自点宋侍郎接手,完全是顺水推舟,想送严首辅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既然首辅大人有心将故土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里,他便遂了他的愿,派个自己人去,至于众多派系斗争厮杀,最终鹿死谁手,端看诸人能耐。纵然他是皇帝,也操纵不来人心与天命。
退一万步讲,无论江南三十三州是落在不同派系手中,形成各自为政的局面,甚至更严重一点,胆敢自立为王,还是牢牢掌控于严家手中,成为首辅大人左右朝堂的依仗,于谢小皇帝而言,都没太大区别。
总归天下怎么治理,尚且轮不到他来发愁,说得粗俗点,爱怎么着怎么着。
尽管内心的想法令人难以置信,但谢清平确实是一心一意、真心实意地希望天底下能多几个不安分的主,最好是一步到位,替他卸了肩上的重担,来当这个皇帝。
可惜,事到如今“救命恩人”尚未就位,他别无选择,只能安分守己当好听话的表面傀儡。不过若是能够兴风作浪,他不介意立刻禅让退位,留一出落魄帝王归隐山林的戏文于世。
托先帝昏庸的福,谢清平打小便生得一副自在心肠,即便而今身陷宫中,也没有半点笼中鸟雀的自怨心态,倒是活得一如既往地率性洒脱,既不在意帝王的尊崇地位,也不贪图掌握天下的权力,揣着一点聪明,必要之时还舍得下脸皮,争取活命的机会,偶尔还有兴致逗一逗人,让自己高兴高兴。
大概生于尔虞我诈、长于勾心斗角的严相陵大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阴沟里翻船,搜摸出这么一位堪称奇葩的皇室血脉来。
不过若是将谢清平登顶帝位的历程,细细打散了琢磨,却又不得不承认,若非如此出色的心态,他决计活不到今日。
此事追根溯源,得自先帝说起。先帝继承中宗晚年的昏聩做派,自登基始,便流露出亲小人、远贤臣的偏爱倾向,致使朝中重臣一时清一色是溜须拍马之辈,一谈正事纷纷语塞那种,御史台死谏死个遍都没用。而且他万分沉迷炼丹,终日不理朝政,一日十二时辰中足足有八个半用在寻仙问道炼丹求药。仙道金贵,一言不合便要嚷着缺钱,因而先帝一生挚爱便是下旨向天下要钱,其他皆不管,什么民心浮动、天下动乱,全部是不关紧要的俗事。
这位短命皇帝,在位的整整十三年里,守成的举动一个没有,唯一的建树只有不好美色,嫔妃极少,替一众说书先生省下不少乱造艳史的口沫。与之相反的是,他过分兴旺的子嗣运道,严重地影响到了朝堂局势。随着他在位时长不断累加,朝堂派系之间的争斗越演越烈,直至驾崩的三年前,本朝光是有能耐参与政治博弈、争夺皇位的皇子,便足足可拣出七位,更不必提无缘皇位的皇女。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先帝昏聩,膝下子孙亦不逞多让,八字还没一撇,已开始为日后油水不多的破位置争得头破血流。而皇嗣的勃勃野心,帝王的昏聩无用,像一味猛烈无比的催化剂,催熟了世家与朝臣的贪婪,最终酿成了席卷十五位皇子、八位皇女、两百二十九位皇室以及三位枢密重臣、五大世家的血腥惨剧。权力倾轧之下的手足相残是何等残酷、何等惨烈?据说先帝驾崩前后的一月之内,燕都几乎沦为血河,连夏日暴涨的雨水都无法冲淡眼前的猩红,史称“燕都惊变”。
惊变之后的谢氏江山已摇摇欲坠,国境四方危机四伏,窃国者数不胜数,而皇室却子嗣凋零,囫囵吞枣都囫囵不出个适合的人选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一时之间,侥幸存活的世家与重臣都蠢蠢欲动,一面紧盯帝位,一面私下各展神通,意图再明显不过,当然,笑到最后的人是当时的内阁辅臣之一、而今的内阁首辅严相陵严大人。
严首辅如何高瞻远瞩,如何未卜先知,如何老奸巨猾自不必提,单说封地远在西南边陲的绥王王长子谢清平。穷山僻壤长大的王长子,别说精通帝王心术,就连比邻而居的繁华蜀地都不曾踏足,其父绥王是个被贬谪此地,毫无建树,存在感稀薄的小小郡王,严相陵屈尊降贵称他一声大人都算是过分抬举。
然而偏偏是这个穷酸出身的王长子,凭借两朝元老严相陵的“赏识”,一路从荒山跋涉千里来到国都,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力压群雄,硬生生地扛住了江山社稷的重担。尽管真正摆平纷争的力量来自于严相陵,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惯于谋而后动的严大人,作为王长子,谢清平不紧不慢、不卑不亢、进退自如的姿态更具帝王之相,如此之人,严首辅怎能不心生忌惮?
好在他从未流露出丝毫的对皇权的无上渴望,毫无治理天下的远大抱负,更不见重整河山的气魄与胸襟,最大的乐趣是没事罢朝,看朝臣整日跳脚,奏章时而想批、时而懒得看,与之匹配,他脾气不算太好也不太坏,心有不快会找由头发掉,发完就完,总体而言挺好掌控,异常符合严相陵对傀儡皇帝的期待。
不过严首辅一贯行事谨慎,并没因小皇帝登基以来的良好表现而松懈对他的监视,而是私下一直暗自警惕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前来试探一二。
三日前朝堂上,谢清平下的旨莫名其妙遂了他的愿。如愿以偿固然令人愉快,但若是不探究明白傀儡皇帝如此下旨的用意,严首辅委实难以安心。
同所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重臣无二,他有意将天子牢牢掌控在手中,避免朝局的动荡动摇自己的地位,而作为凤朝皇室最后的血脉,假如小皇帝安分守己、永远做个听话的傀儡,自然是皆大欢喜。然而世事多变,人心复杂,他并非孑然一身,而是背负整个家族的命运,于刀尖火焰之上行走,容不得半点闪失。
少年天子继承大统的一年以来,朝堂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底下暗涌并未停歇,各派人马俱都有所打算。江南之地的水患只算是朝堂势力争斗的一角缩影,但也分毫不可相让,因此严相陵深夜入宫的“进谏”之举尤为重要。
那令新帝连败的三十三局棋,对应的正是江南的三十三州,君臣二人皆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明面挑破。
此时经严首辅一问,年轻天子登时陷入两难境地。照实作答少不得被曲解为有意难堪,可如若假作不知,又显得新帝心机深沉,恐有脱离掌控的势头,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严老狐狸想听到的。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转机,是人总有弱点,再位高权重的老狐狸也难逃例外,他尊养多年的多疑秉性放在当下,恰如瞌睡时递来的那个枕头。因而此问应以默不作答,暗将主动权交还于发问之人,由其自行领悟为最妙。
毕竟世上大多的聪明人,皆要反被聪明误。
思绪奔流如江海,不过三五息的功夫,谢清平已粗略梳理了一遍此事的来龙去脉,并凭借对严相陵的了解,选出了最佳对策来付诸行动。
他当即垂下眼帘,切断了对面如狼似虎的探究视线,浸没在明亮月光中的俊俏面容,也适时地挂上挣扎神情,扮作心神不定之态。为进一步取信于老狐狸,他一边维持着沉默到底的鸵鸟模样,死盯着眼下的一亩三分地不放,缓缓松开了扶着镶玉金冠的左手,任其自然滑落至桌面之上表现失措,一边将右手指间的棋子用力地攥回掌心,须臾间握掌为拳,于华贵衣衫的掩映之中,颤抖着流露出三分恰到好处的不甘。
年轻天子能够敏锐地感知到,下一刻首辅大人迫不及待地烙下了鹰隼一般的目光,继而流连在自己身躯之上不住地谛视着、搜寻着,直到他尽心尽力地演到指节泛白、青筋暴起,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回去。见此计奏效一半,他登时心下一定,暗暗掐算起老狐狸接下来该有的举动。
果不其然,新帝的不安举止极大程度上取悦了严相陵。他心中警惕之意消退不少,眼神紧随其后柔和下来,忠厚的国字脸上再度粉饰出怜悯世人的慈悲。此刻谢家小儿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低头的挣扎表现,在他眼中已然沦为壮大整个严氏家族的丰富养料,亦提前预示了江南富饶之地的最终归属。
今夜入宫他非但达到了试探目的,而且还借机打压了天子气势,堪称是满载而归。
既然已占尽上风,严相陵自然不介意退后一步,安抚安抚皇帝,将袍袖一甩,他起身便要下拜:“深夜惊扰陛下,老臣诚惶诚恐,只是宋侍郎奉旨赈灾一事,另有隐情要禀明……这宋侍郎乃是老臣家中那不成器的长孙密友,老臣又属江南青州严氏出身,理当避嫌。纵然是辅佐三代帝王,忠贤一世,老臣亦无德无能承此殊荣,请陛下……三思啊!”
不愧是油滑的老狐狸,看似服了软实则一段话滑不溜丢的,嘴上挂着挑不出错的恭敬词,话里话外却总不忘拿继承大统来提醒皇帝自己的从龙之功。
“君无戏言,既然下了旨,朕自不会收回成命。朕已遣人查过,这宋承远出身清白,正是侦办要案、安抚民心的不二人选,”谢清平听罢心中哂笑,这一拜下去最少得折十年寿,岂敢容得他真拜,说话间越前数步,将将赶在首辅大人腿打弯之前,不紧不慢地托住了老迈的身躯,“尽管同严首辅有些牵系,但是终究不是族亲,又何来避嫌一说。”
正好严相陵根本不是真心要拜,因而只是假意推让一二,便无甚诚意地直起身道:“陛下圣明,老臣谨遵陛下之意。”紧接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去意,径自道:“夜深寒凉,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还是早些歇息才是,老臣就此告退。”
仿佛深夜前来,硬拉着皇帝手谈至今的并非是他。
谢清平哪能不闻弦歌而知雅意,放这老狐狸归家,他心中绽开骂声一片,面上只是笑着关切道:“首辅大人是国之栋梁,亦当保重身体,且爱卿年岁渐高,更该避免染恙,以免误了国事。”末了没忘拿年岁之事回敬。
严相陵听了也不着恼,毕竟自谢家小儿及冠登基,君臣私底互讽渐成家常便饭,不过陪着耍耍嘴皮子,又损失得了什么,若是小皇帝哪一日转了性子,张口闭口皆是好话才是反常。
如此你来我往腻味着关切了三五回,君臣二人终于舍得合上这一折君贤臣良的戏本,默契辞别。
自无垠夜空向下俯瞰,玲珑的湖心亭恰如一枚经过精细打磨的玉雕,正正镶嵌在广阔湖泊的中央,置身其中只需沿着一端曲折的水上廊桥前行,便可轻易抵达重垣迭锁的岸边宫苑。倘若再越过因君臣二人密谈,而特意遣退、留守于此的一众禁卫与宫娥,入目所见即是整个凤朝的政、权交替中心,一座无比雄壮、无比瑰丽的庞大宫城,自此脚下每一步踩的都是东来的紫气,都是饱经风雨的激荡。
但此时宫城内所有的一切只是静默地凝视着飞扬的绛红色官袍,一路飘过层楼叠榭、碧瓦朱甍,屈辱地吞咽下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待首辅大人的身影彻底消散,偌大湖心亭便独剩谢清平一人。桌上搁置的残局因对弈者的离去,而失去了原本的承载意义,纵横交错的色彩再如何鲜明夺目,眼下也只能沦为无趣的摆设。
没管脊背上突然冒出的细汗,谢清平披着洇湿的龙纹白衫踱步至亭外,面容平静地对着月盘慢慢张开了手掌。那是一双不大契合身份的手,除却掌心盘着一层厚茧以外,修长指节上亦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与之相比,掌心内新添的四道血痕反倒并不怎么出众。
他感受了一下,轻微有点发痛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要不是老狐狸盯得太紧,也不至于手下没个轻重划破。这种小伤口,药都不用上两三天自己都能消。
评断过不必费事,谢清平便将手背于身后,仰头望向天边玉蟾。蟾宫内的摇曳绰影跌落眼瞳,刹那之间便拼凑出一丛树大根深的繁枝茂叶来,暗合了严家现状。依他之见,严首辅这钻土深根又稳又狠,最难糊弄,严家新冒出的几个金枝玉叶,也俱怀野心,二者叠加后任是无风也起浪,今日打发去消停,明日不满意还会再兴风波。撇开严家不说,朝堂上一众结党营私的世家与立场各异的朝臣同样棘手。照如今形势推测,日后他这个皇帝当的只会更不舒心。
眼看即将被拖入权势斗争的泥沼,谢清平再率性洒脱,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论起来难以脱身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选择的余地不多,目前只有两个:要么,安心地忍屈受辱,成为严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令符;要么潜心培养从属势力,扫平一切障碍,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年轻天子他只想选第三条:禅位让贤方是正道,隐退山林正在本心。简单地说,他一心一意想退休。
每每兴起此念,谢清平胸口都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名为“立刻不当皇帝”的渴望,而今置身萧瑟夜风中此意更甚,他忍不住迎风低叹:“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绝非我名本意……”
“况且那老狐狸疯劲渐长,只恐今夜过后,安宁之日更少……”
“究竟何日才能退位啊……”
余下话语无奈地消散在宫娥前来的脚步声中。
另一边离开湖心亭之后,严相陵顺着辇道一路前行,身后甩下无数长明的宫灯。如此深夜,沿途守卫禁军竟无一出言阻拦,默许其横行无阻。临到宫门前他稍停脚步,同值守的禁军统领熟稔地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向等候多时的严府奴仆,在极为殷勤的伺候中,踩着肩背钻进了奢华官轿。
起轿前,严相陵掀开车帘深深地望向巍峨宫城,那一刻连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也不能分毫稀释他眼中的猩红。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燕都之中到处都充斥着严首辅为社稷大业殚精竭虑,为求避嫌深夜入宫劝谏,以至于感染风寒、无法起身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