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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田舍郎登天子堂 ...

  •   开运元年春,礼部尚书蔡友进谏,请开科举,新帝允。开运年间的第一次会试,定于三月十五在京城举行,以国子监祭酒庄叔业为主考,吏部、礼部辅之。

      科举制度始于梁朝晚期,当时还是皇帝与士族共治天下。朝廷上下各部官员,乃至州府县令,无不出身于五姓七望以及一些二三流的士族中,只要投一个好胎,自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至于有没有才能,甚至认不认字,都不要紧。比如虞晋他们家是济阳虞氏,连五姓七望都算不上,和母后家的闽中陈氏一样,不过是二等士族,他的曾祖及祖父一代,就有许多不识字的,但也不妨碍他们当梁朝的尚书甚至台令。等到闽中陈氏崛起,虞氏渐渐隐退,不复当年风光,可他照样能迎娶梁缪公萧延的大公主,成为皇亲国戚。至梁缪公继位,他虽信佛,早年却也曾励精图治,草创了科举制度,寄望于通过科举,从平民中选拔人才,突破门阀士族的限制,挽救每况愈下的梁朝。但当时朝廷上下早已被士族把控,连他这个皇帝都只能算士族手里的傀儡、玩物,他的许多政令,甚至都无法传出梁宫,或者才刚拟定,就被出身士族的朝臣拿在手里,删删改改面目全非地传达出去,最后选拔出来的,依旧是那些士族子弟。几年下来梁缪公心灰意冷,愈发寄情于佛法,任由朝廷被士族们折腾得乌烟瘴气,百姓民不聊生。直到我父皇揭竿而起,建立大越,事情才出现转机。

      父皇继位后,彻底摒弃了原来的察举制,于建兴元年、二年、三年连开科举,这三次科举选出的人才也被称为“老三科”,和当初跟我父皇一起打天下的同伴们一起,成为后来我大越朝廷的肱股之臣,包括但不限于任昌明、周普、蔡友、韩不疑、邓川石等。此后科举制正式成为大越的国策,每年于各州府县乡举行童生试、乡试、府试,每三年于京城举行会试,所有府试合格者均可进京参加考试,一应盘缠食宿皆由礼部申请,户部支出,保证考生不会因为家贫放弃进学。

      当然,那些士族骄矜数百年,断不能乐意将手中权利拱手相让。我父皇也有办法,采取了“拉一个打一个”的方式,他的后宫中,母后出身闽中陈氏,我娘和王修仪出身琅琊王氏,另外还有崔姑父出身博陵崔氏,这三家士族为了自己的利益,必须也只能无条件地支持父皇,原先的士族联盟愈发松散。加上科举制度打开了寒门子弟的上升通道,他们可不会卖士族的面子。曾有清河崔氏家中豪奴侵占良田,被出身寒门的清河县令下令打杀,崔氏不忿,抓了县令,消息传出,州府震怒,直接派兵抄家,与清河崔氏发生械斗,最终我大越的正规军大获全胜,不但歼灭了崔氏部曲,连祠堂都烧了他的。清河崔氏既为五姓七望之一,实力雄厚,尚且险遭族灭,其余士族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放下自己数百年的傲慢,也参加到科举的浪潮中来。如我那表姐夫李文楚和他的父亲江夏太守、冯翊郡守卢永新,乃至前吏部尚书也就是刘诵的岳父郑耀良,都算出身于士族,就连李紫烟父女也是陇西李氏旁支的旁支的旁支,但是士族身份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庇护了,只有通过科举或者军功才能为官为宦。

      国子监今年也有不少人要参加会试,因为我定了庄叔业为主考,他们都要避嫌,要参试的学子陆续都搬离了国子监宿舍,另觅居所。宋应兴也搬进了我当初为他置办的宅邸里。他去年父母方亡故,依照礼制本该服斩衰三年,不宜参加会试,我特意暗示他,故去的是“宋阿狗”的双亲,你叫“宋应兴”,他沉默良久,方似下定决心,道声“遵旨”。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由考官们拟定几个题目,再由我御笔钦点,选出三道,通过会试的贡生于四月初一进麒麟殿参加殿试,决出三甲以及状元、榜眼、探花等。此次是为朝廷选拔实干人才,那些诗词曲赋就不必考较了,我选的三道全是策论,有开战时该如何调配粮草物资,有受灾时如何挽救民生基建,也有如果你和你的上下级发生矛盾该如何调和。基本上这三个问题能够解决,个人能力就算合格了,至于最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官,那是另一码事。

      殿试放榜后第二天,由宫中设宴,皇帝邀主考及一甲三杰,于清凉殿举行“鹿鸣宴”,贺高中之喜。我姑姑听说今年的状元二十八岁,并未娶妻,大为欢喜,连夜进宫,说让我在鹿鸣宴上给阿礼也安排一个座位,相看相看。我有些为难:“姑姑,向来鹿鸣宴,最多让皇后过来敬一杯酒,以示尊重,阿礼参加不合适吧?而且林状元比阿礼大了一轮,也不算多年轻了。”

      姑姑满不在乎:“就是看看,又没说一定能成。听说你身边那位小宋郎君也考上了?”我点点头:“是啊,探花。”姑姑笑道:“那很好啊。他常跟你姑父下田,你姑父倒是很欣赏他,阿礼好像也对他印象不错。只是我瞧他年纪轻轻,总有一股暮气,你若要重用他,还是小心为上。”

      一甲三杰,状元林岐,榜眼冯希,探花宋应兴。那冯希今年已四十多岁,暂且不提,林岐的相貌比起宋应兴虽然略差,却也算得上青春少俊,配阿礼倒是不亏。只是上次姑姑提到,我就特意去细细查看了林岐的履历:闽中郡人,和母后是同乡,家世清白,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倒也小康,最大的问题是“克妻”——他少年时在闽中颇有“神童”之名,十二岁考中秀才,次年参加乡试,十六岁就中举人,当真是少年得意。当时闽中陈氏曾有意将旁支女儿(也就是陈鹔鹴的某个远房堂姐)许配给他,陈氏族长还给他赐字“凤鸣”,只是当时他才十六岁,陈家姑娘比他还小,只定了亲,还未迎娶,陈姑娘一病就夭折了,亲事只得作罢。此后恰逢会试,他首次进京赶考,铩羽而归,回乡途中经过武夷山,偶感风寒,得当地赤脚医生救治,顺便和医生的女儿有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等他回家向父母禀明心意,回武夷山提亲时,才知道那小医女上山采药,失足坠亡,血染山茶,第二次恋情也就此告终。此后数年,多有媒人给他说亲,但所有和他定亲的姑娘在不久后必逢灾患,要么重病,要么受伤,最后都鸳盟难谐。渐渐地再也没人敢提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的话,林岐也就这么单到了二十八岁。

      我让人将林岐的履历誊抄一份送到大长公主府,并附了一道口谕:“姑姑,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别人?”姑姑回信:“不要相信那些封建迷信。”

      哦。

      最后我还是想办法把阿礼也安插进鹿鸣宴了,不过没有座位,我让她乔装改扮成宫中女官,混在清凉殿司礼,千万千万不要被庄叔业发现了,我怕他骂我。本来徐青临作为皇后,也要来敬一杯酒的,但她如今月份大了,一则不可饮酒,二则太医嘱咐少见生人免得冲撞,就由宫中仅次于她的内命妇海贵妃陈鹔鹴代行礼。

      一甲三杰均身着大红进士冠服,腰系银带,乌纱帽簪宫花,说不尽的风流文秀。众人分君臣宾主坐定,我坐在主位,陈鹔鹴和阿礼侍立左右;下方庄叔业坐左手第一位,以示尊重;状元林岐坐右手第一位,以示恩厚;再往下则是冯希和宋应兴了。我吩咐声:“赐酒。”自有宫女斟满琼浆奉上。

      “第一杯,朕先敬庄祭酒,身为主考,劳心劳力,辛苦了,众卿陪饮一杯。庄祭酒坐着就好,大家也是,不必起来。”我拦住要站起来回礼的庄叔业,先饮尽杯中酒水,一甲三杰陪饮。此后我依次敬过状元、榜眼和探花,闲话几句他们家乡风气,忽听远处雷声隐隐,不觉笑道:“今年的春雷倒是恰逢其时,想必不会像去年那样干旱了。”话音方落,哗啦啦雨声渐起,天色一时昏暗。此情此景,倒叫我想起一副对联:“众卿才学卓著,朕有一个上联,还请众卿一对。听好了,朕的上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不拘谁对上,朕都有赏!”

      庄叔业轻捋胡须,面露笑意:“陛下初登大宝,也没忘记学业,老臣甚是欣慰。”

      我微微欠身:“是祭酒教育得好。”

      庄叔业轻笑道:“臣还记得当年陛下随先帝封禅泰山,作了一首《游泰山》,很是不通,不过彼时陛下年幼,倒也不为过。”

      他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当时我才五六岁,父皇要封禅泰山,我闹着定要同去,父皇拗不过我,抱着我一同登上泰山之巅,拜祭天地四方。礼毕,他逗我说,四儿要不要作首诗,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来:“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若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如今回想,确实荒唐可笑,但更让我怀念的是彼时健壮而充满活力的父皇。想起他,我心情有些沉重,但很快谈笑如初:“不提我了。三位爱卿,还没有下联么?宋探花,朕记得你颇擅对仗,你可有对了?”

      宋应兴避席回禀:“臣愚钝,尚未有对。”

      “冯榜眼呢?”

      “回陛下,臣一向不擅对仗,请陛下见谅。”冯希有些惶恐,生怕惹我生气。

      我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发怒,依旧笑问道:“那就只有请林状元一展奇才了?”

      天边一道银光闪烁,照得清凉殿上明灭不定,雷声亦轰鸣而来。林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欠身拜道:“回陛下,臣有对了!陛下的上联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臣的下联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好!好!”我忍不住击掌赞叹,“林状元果然是大才!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不过分,朕都答应你。”

      林岐谦让道:“雕虫小技,让陛下见笑了。臣一时也不知该要什么,陛下随便赏赐,臣都感激不尽。”

      “嗨,朕说了要赏,自然要赏你最需要的东西。一时想不到也无妨,朕让人帮你记着,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来向朕讨要就是了。大家接着饮酒,就以这天地雷声,为我君臣助兴!”

      林岐的诗赋比文章策论更强,几杯酒下肚,勾得他诗兴大发,提议玩联句行酒令。我初时尚顾忌庄叔业会不喜欢这些“奇技淫巧”,但他爱才之心不亚于我,竟也不阻拦,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胜酒力,请先告辞。于是我就坡下驴,让人“小心护送庄祭酒回家”。少了他这位“镇山太岁”,我们就如野马脱缰,放飞自我了。

      林岐有一分酒兴就有一分诗兴,佳句层出不穷,开始几人还对得有来有回,不多时就成了我、冯希、宋应兴三人合斗林岐一个,甚至陈鹔鹴还在旁边低声帮了我几个句子。我本不擅长这些文字机巧,陈鹔鹴说了,我便一模一样地复述出去。林岐本已微醺,听了轻咦一声,竟抬头朝我望来。“仰面视君”乃是不敬,我还未曾想到这一层,坐他下首的宋应兴已敲敲桌案提醒他了。林岐置若罔闻,目光微转,似是了然,方举杯道:“臣失仪,陛下恕罪。”

      我含笑摆手:“今日只当宾主尽欢,不必拘泥这些虚礼。方才那几句是贵妃代朕所作,那么贵妃就再代朕,下去敬林状元和几位爱卿一杯。”陈鹔鹴应声“是”,款步下香阶,由宫女斟酒,向林岐道:“妾代陛下,敬林状元。”

      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夹杂雨浪,泼进清凉殿,霎时吹灭了满殿灯火,一团漆黑。只听“哎哟”一声女子娇呼,叫我心头一凛,右手按在随身的佩剑上,低声呼道:“阿礼?”

      那女子声音近前,颤抖而娇怯:“陛下,是妾身。”

      哦,是陈鹔鹴啊。我手指并未离开剑柄,问道:“何事?”

      陈鹔鹴嘤咛一声,似有满腹委屈:“陛下,方才有人趁着烛火熄灭,嗯,调戏妾身。妾拔下了他帽上的宫花。请陛下令人掌灯,为妾身做主!”

      原本狂风吹灭烛光,已有宫女去寻备用的蜡烛,但听到陈鹔鹴这话,我立刻改了主意:“先别忙举烛。朕听说杜康酿酒,要文人、武人、痴人各一点血,殿上舞刀弄枪自是不可,你我不妨做一回痴人,将头上的冠帽摘了,痛饮一场!”待灯火再掌时,每个人的冠帽早已丢在一旁,至于是谁的帽子上少了一枝宫花,那就不知道了。

      “陛下……”陈鹔鹴满腹委屈,泫然欲泣。我拍拍她的手,低声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到未央宫跟你解释。”不过等鹿鸣宴散,我由宫女扶到未央宫时,已经把“解释”这件事给忘了。

      另一边,太监们替一甲三杰收拾衣裳,有个小太监拾起林岐丢在一旁的乌纱帽,奇道:“林状元,您的宫花怎么少了一边?”另一个太监拍他一下,叱道:“不该问的别问。想是林状元喝多了酒,不小心碰掉了吧。林状元,奴婢送您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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