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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不知陆郎是女郎 ...

  •   这次京城的时疫,始于重阳,待到尘埃落定,已是次年开春。崔姑父所料不错,今年的冬天果然不好过,不仅仅是因为过分的寒冷,还有这场时疫。我的表姐陈鸑鷟和我的良娣陈鹔鹴姊妹是最早染病的一批人,也是最早康复的,但是还有许多病患没有这么幸运。此次时疫,致死率不算极高,也就十之一二,而且死亡的大多数是身体虚弱的老人,青壮年以及孩童几乎没有死亡的,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带回别院的那个丫鬟嫣丹在几天之后也出现了咳嗽、高烧等症状,所幸别院的人防护得当,没有造成更大范围的传染,因此痊愈的嫣丹就此成为捅向幕后主使的一柄利刃。她和李文楚,应当是“零号病人”陈鸑鷟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而他们两个甚至陈鸑鷟本人的证词,都指向了一个自称是我太子妃徐青临身边女官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似乎是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任我如何追查,都找不到一丝踪迹。如果真的找不到,那这口大黑锅,就只能由徐青临的女官背了,准确地说是由太子和太子妃背了。

      因为时疫的缘故,本应该在正月就召开的大朝会推迟到了三月初九。都三月了啊,我一时有些恍惚。去年三月初一,我加冠成年;三月十三,我的表妹王珪为给我娘冲喜,嫁入东宫为良娣;仅仅三天后,我娘在太清观病逝,我还记得那夜的月亮很圆,但此后的清辉便一日比一日消减,就如她留在世上的痕迹,一天比一天少。然后,我这个没娘的孩子,押送粮草北上平城,和胡虏打仗、和谈、再打仗、再和谈,回到京城和刘诵明争暗斗,接着又是巫蛊、时疫,一桩桩一件件闹得天翻地覆,我真的有点累了。可是我一放松,平王一党就要开始作妖,大朝会还没开,御史台的折子已经如雪片般飞上我父皇的龙书案,颠来倒去,不过是要彻查我东宫的女官,甚至有已经替刑部和大理寺断了案的,一口咬定幕后黑手就是我东宫的人,还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这个太子身为东宫之主,理当并罪论处。这话说的,天子犯法几时与庶民同罪过?何况红口白牙,这就定了我的罪了?因此父皇将这些折子全部留中不发,但就这么拖着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要落到“找出”这个女人上。

      陈鸑鷟送雁进宫是重阳节那天,也就是九月初九;陈鹔鹴发病是九月十四,然后直到九月十七才确诊是时疫,同日封宫;按照李文楚和嫣丹的证词,他们是在十六日遇到的那个自称“东宫女官”的女人。首先此人要确认陈鹔鹴已经发病,那只能是十四日以后出宫的,于是嫌疑人的范围缩小到了所有在十四到十六日出宫的女人,当然也不排除是有太监女装混出。我们查验了那三天的宫门出入记录,一无所获。那就需要换一个思路,那个人不是宫里的,但她消息灵通,能够在那三天内确认陈鹔鹴发病,然后乔装去见李文楚,才有后来的这一堆破事。但糟糕的是,我们始终找不到这个女人,盘问了宫人的交往记录,也没有问出东西来。眼看大朝会将近,若是再查不出什么眉目,这口黑锅就只能落在我头上了。

      因为涉及陈鸑鷟和陈鹔鹴,又需要查验宫门出入记录,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向母后坦白了,也得到了母后的很多帮助。这夜母后召我与徐青临到昭阳正院,说有事相商。她一开口,我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果然,还是那招,曾经用在卫芬芳身上的那招。

      母后重视亲情,势必要保全自己的亲侄女儿,所以陈鸑鷟绝不可能是自己故意去传染别人,只能是受奸贼蒙蔽,连累了丈夫和堂妹,小惩大诫闭门思过即可;而那个欺骗陈鸑鷟的幕后黑手,罪无可赦,这场时疫多少人命,都要记在她的头上,即便凌迟也不为过。既然大家都说“幕后黑手”是东宫女官,那就坐实了是东宫女官,是她自己心怀怨怼报复社会,与东宫、与太子、与其他人都毫无干系。

      就好像当年,是卫芬芳勾引的我。尽管我们心里都清楚,根本不是的。

      “母后!儿臣相信蔻白,不会是她的,请母后明察!”青临跪下,向母后磕头求情。

      母后端坐凤椅,漠然道:“本宫又何尝不知道她冤枉?可是种种证据指向东宫,若不是她,就只能是你,或者四儿指使的了。太子和太子妃身上不能有污点,可这种干净,往往是要用别人的血来洗的。就这样吧,我让大长秋去处理,你们回去休息吧。”

      我扶起青临,向母后告辞。一路青临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回了寝殿,我亲自绞了块帕子给她擦脸,她才止住啼,用一双肿得跟桃儿似的眼睛望着我,哽咽道:“哥哥,我觉得我很没用。从我嫁入东宫,蔻白就一直很照顾我,如今明知她是冤枉的,我却不能救她。”

      我伸臂将她揽在怀里:“不是你没用,是我没用。如果我能查出幕后黑手,就不必让蔲白去担此罪过;如果我有能力堵住那悠悠众口,此事也可轻易揭过。青临啊,终究是我太弱了,今日是蔲白,明日或许就是你我。不要哭,也不要怕,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罢起身要走。青临却扯住我:“太子哥哥,今晚能不能别走?我,我还是怕。”

      我望着青临,十二岁的她和十七岁的她渐渐重合,原来我的小太子妃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那一夜她的生理和心理上都成长了不少,我也从生理和心理上彻底认同了她是妻子而不再是妹妹。天光尚晦,她的眼角犹有泪痕,我轻悄起身,披衣出门。

      蔻白的尸体就躺在归生堂的地上,她的颈上有半圈紫绀色的勒痕,伪造成上吊自尽。她的舌头吐出,眼球爆出,走得并不安详。我往大长秋袖子里塞了两张银票,谢过他的辛苦。

      天明之时,母后便会晓谕六宫,有罪妇蔻白,曾为东宫女官,不思感恩,心怀怨望,携疫入宫,居心叵测;有赖天日昭昭,报应不爽,蔻白阴谋败露,畏罪自缢。皇后有诏,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以儆效尤。太子妃御下不严,着禁足东宫,闭门思过。大朝会上,我也乖乖认错,态度诚恳,痛心疾首涕泗横流,就差要当场撞柱以死谢罪了。即便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御史们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朝的太子在金殿上自尽,心不甘情不愿地反过来替我开脱,说太子毕竟年少,养于深宫,哪知人心险恶,何况时疫之中,太子上下奔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功过相抵,也就罢了。接着御史们话锋一转,又开始吹捧起刘诵,在时疫中如何亲力亲为身先士卒,实在是天下人之楷模,真乃一代贤王云云。

      散朝之后,徐青平特意在麒麟殿外等我更衣,待众人散去,方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亲力亲为身先士卒的不一直是你么,怎么变成刘诵了?”我亦低声回应道:“我手下缺几个能说会道的笔杆子呗。我也没做什么事,就帮着算了算账目,事情都是文昌台和六部五监做的,刘诵就那天去露了个面,夸了句‘好’,结果这些就全成了他的功劳了。我还听到他说,每个人每天都能捐一百文,居然还有鼓掌的。”

      徐青平啧啧然:“这名声也太好赚了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什么都有了。他不是总说自己出身民间,知道民间疾苦吗,怎么连日捐一百这种混话都能说出来?一般人家里除了吃穿用度,一年能攒下十贯都不容易,也就够捐三个月的;民夫修河堤,一天也只给三个窝头三张饼,还有五十文辛苦钱;我家里每月给管家五贯,大丫鬟三贯,其余小厮丫鬟两贯,已经算多的了。照刘诵那说法,每天辛辛苦苦赚的那点钱都拿去捐了还不够。对了,我大妹妹可好?禁足可以,莫要短了她的衣食。”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还不放心我?禁给别人看的。听说嫂嫂有喜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徐青平脸上露出一丝微羞的笑:“同喜——啊不对,这种事情不能说同喜。你跟我大妹妹大婚也有四五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实话实说:“我总当她是小妹子,太熟了下不去手,也就是最近……”呃,虽然但是,我也有点说不出口。

      正说话间,那个跟我特别不对付的御史柯正成也换掉朝服出来了,很勉强地朝我拱了拱手。我叫住他:“柯御史,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们御史台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是我哪里得罪过你们吗?”

      柯正成轻呵一声:“殿下贵人多忘事,自然是不记得了。”

      “对对对,正是不记得了,才特定请教柯御史,还请柯御史指点迷津。”

      柯正成愤愤然:“哼!殿下自己慢慢想吧!告辞!”

      “哎!柯御史别急着走啊,一起去醉云楼吃点东西,我请客。”我向徐青平使个眼色,一左一右架着柯正成就出去了。他一介文人被我俩这么一架,自然是动弹不得,有心呼叫,又不敢放肆,直到入了座,方恨然叱道:“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我抬手把他按回座位上:“来都来了,吃完再走。小二上菜!捡你们的招牌,还有时鲜的果子。酒就不必了,我记得柯兄不喝酒,顶好的茶叶上一壶。还有,到旁边红袖招请两个唱小曲的姑娘,过十八的不要。柯兄安坐,嫂夫人不会知道的。”

      不多时果菜齐备。柯正成又臭又硬,始终不肯吃,我也不勉强他,唤过那两个唱曲的小娘子,问道:“最近有什么新曲子,唱一个来听听。”

      小娘子唱了两段曲儿,都没什么意趣,尤其是对柯正成这种道德标兵,在他听来怕是污了耳朵。我灵机一动,唤小二取来纸笔,刷刷点点写了一个小段,对那两个小娘子道:“识字么,照这个唱,就用你们刚才那个调子。”

      柯正成这次听到了,满面的急怒:“殿……公子千金之躯,怎么能填这种淫词艳曲!”我却满不在乎:“我有两个姬妾就是唱曲儿的,柯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此闺中情趣也。柯兄且听,到底是不是淫词艳曲。”

      纸上开头,题目是三个大字,《平王颂》。刘诵既然那么喜欢别人歌颂他,我这个做四叔的怎么能让侄儿失望呢,当然也要亲自动笔,写一首《平王颂》,好好地夸赞夸赞他。我还就是要让柯正成听见,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夸奖刘诵,我夸他出身民间不忘本,糟糠故剑情谊深;夸他仗义疏财好人性,眼前见不得穷苦人;夸他身先士卒做公益,劝人日捐一百文;此等的贤王世间少,编成曲儿教育人。

      柯正成听罢,脸色愈发难看了:“公子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好逞口舌之快。”

      我赏了小娘子两张银票,叫她们退出去,方正容道:“柯御史,你让我回想到底哪里得罪过御史台,我大概想起来了。”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徐青平正值弱冠之龄,新任工部左侍郎,以他那个年纪能任侍郎,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当然,由于他出身国公府,亲妹妹又是太子妃,很多人暗地里说他是靠着妹妹的裙带关系爬上这个位子的,只是大家一殿为臣,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要给对方留点面子,腹诽两句也就罢了;何况徐青平又得我父皇欣赏,冠礼上得赐字“伯安”,何等的荣耀,寻常人也不敢说话。可是就有那头铁的,以御史台的几个御史为首,在一次父皇赐宴中,故意出言讽刺,指着一条番邦进贡的猎犬,问徐青平,是狼是狗。

      当时我也在场,年轻气盛,逞了一时口舌之快,说道:“垂尾是狼,上竖是狗;遇肉吃肉,遇屎吃屎。”反正那天回去我就被父皇骂了,不过父皇平时也没少骂我,我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御史们那么小心眼,就给我记上仇了。现在想想,御史台处处针对我,好像就是在我那次“出言不逊”后。

      我表面诚恳地向柯正成道歉,柯正成也表面上接受了我的道歉,然后话题终于可以继续了:“柯御史,我听说御史台有个叫陆疏的,上次对我的批评十分中肯,教我受用无穷,只是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他?”柯正成是个老实人,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御史台有个陆疏。”

      “会不会是女官署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徐青平开口了。

      “怎么会想到女官署?”我就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能递折子,必然是在朝为官;我们上朝没有见过,要么是官位低微不能上麒麟殿,要么就是女官不便与其他官员混杂;能够通过御史台而不是其他渠道往紫微台上书,必然与御史台关系密切。他若是个小官,一则不易搭上御史台,二则可以直接走本部的渠道,何必冒用御史台的名字。所以我怀疑是女官。”

      女官署从属于礼部,分为“内女官”和“外女官”。“内女官”住在宫里,可以理解为有品级的宫女,负责文书礼仪、教习织造等工作,如那个死去的蔲白,就属于“内女官”。“外女官”顾名思义,就是宫外的女官,与公主、命妇、夫人等女眷交涉,靠的就是这些“外女官”。女官一般五年一选,和选秀同时进行,只允许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的女眷参加,原则上要求是十五到二十岁的未婚女子,任期十年,当然在皇后特许的情况下可以破格任命不满足条件的女官。有些宫女年长后要出宫嫁人,她的主位娘娘也会向皇后申请赏赐她一个九品女史的虚衔,额外发放一个月的俸禄,算是提高将来她在夫家的地位。

      我朝虽然允许女子为官,但总体上对女官还是颇多限制,最高也就是正五品的尚宫、尚仪。大多数官家小姐来考女官,也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纯粹是来镀一层金,将来谈婚论嫁有个倚仗,有些更是因为选秀被刷下来了干脆另辟蹊径,真正想当官做事的屈指可数。那个“陆疏”,或许还真是哪个女官捏的化名,她能搭上御史台的线,极大可能是御史台高层家里的女眷,最低不会低于柯正成这个品阶,那范围就很窄了。我心中已锁定了一人。

      御史台台令路简的次女,大理寺少卿周普的妻妹,前年选秀时考上外女官的路氏,路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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