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吟》沐海洋

3、第三章

　　再醒来，还是在凤鸾宫。

　　思绪迷惘，一时间，我分不清楚此刻是噩梦还是现实。

　　榕城趴在床边睡着了，旁边还放着一碗药。

　　我厌恶地撇开眼，支撑着起身，只是一动弹就不住地咳嗽。榕城被惊醒，急忙伸手轻拍我的后背，又高声传唤太医进来诊脉。

　　“娘娘是急火攻心，微臣开药调养几日就好。”太医小心的斟酌言辞，“只是娘娘的……嗯……体虚之症还须细细调养。”

　　“下去吧。”榕城脸色阴沉地瞥他一眼。

　　勉强止住咳嗽后，我猛地推开他，“滚开！”

　　榕城的眸光黯淡了一瞬，他深深凝望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先喝药，好么？”

　　我怔了一瞬，心中不由满是哀戚，我竟然已经病到认不得人的地步。病体沉疴，我大约已经油尽灯枯，也没有再喝药的必要了。

　　榕城仍然看着我，目光仿佛是在哀求，“子修，把药喝了吧。”

　　我看着他，心中浮现出无限恨意。我挥手打翻了那碗药，冷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真让我恶心。”

　　他伸出的手僵了一瞬，“我知道你恨我，就当是为了榕瑾，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毕竟，你活一天，朕才能容他活一天。”

　　我蓦地笑出声来，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宫殿里，凄厉又可怖，我笑的眼里都是泪水，“好啊，你去杀了他吧，这么多年，我早受够了，他大约也受够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重重砸在我的手背上，我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泪，轻声道，“死了就好了。”

　　死了，我们可以在地府再见，还可以见到爹娘，见到束玉她们。

　　“子修！”榕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痛苦地闭上眼，“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病会好的。”

　　我痴痴笑了笑，这样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有盼头，况且我这病是一定好不了了。

　　榕城睁开眼，他发红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良久，他苦笑，“罢了，你不愿见我，我走就是了，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好好喝药。”

　　他的身影快要消失时，我喃喃道，“榕城，我真后悔。”

　　榕城的脚步一顿。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救了你，你就应该死在那年的冬天。”

　　他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长久的静默后，他又缓缓走了回来，略有昏暗的烛光下，他的面色平静，眼中是沉寂的绝望，“为什么？是我先遇到你，是我先和你有了缘分，是我先爱上你，你为什么选择六弟？”

　　“爱我？”我怆然大笑，“因为爱我，所以害我家破人亡？你的爱真让人恶心啊。”

　　“我必须这么做，我是皇帝，你父亲在军中威望太盛，你又与六弟有情，我初继位，外戚之乱未平，一旦你父亲有了反心……”他闭了闭眼，“况且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你。”

　　我坐起来，冷笑着看向他，“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好一个铁血手腕的君主，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小人，就为了你这无端的猜忌，为了你见不得人的私心，你害死我爹，害死那么多保家卫国的无故将士，榕城，你每夜能够安寝吗，那些冤死之人不会在你梦中出现吗？”

　　“你说的不错，”榕瑾望着灯烛，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轻声道，“这些年我夜不能寐，更恐惧黑暗，每夜寝殿中都是烛光连天，亮如白昼，只是饶是如此依旧难以入睡，近日又常常于梦中见到束玉，她还是那么年轻，她就远远地站在我对面，问我为何不守承诺，为何赶尽杀绝。”

　　“哼，那么对着梦中的束玉，皇帝陛下又是怎样回答的，是像就像当初那样，用江山社稷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去蒙骗她？”

　　“没有，每次我一开口，她就对着我轻轻摇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转过来看着我，目光沉沉，带着难言的执拗与幽深，“从前我日夜煎熬，因为我一无所有，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却还是日夜煎熬，但我不后悔，我要做万人之上的皇帝，我要你，我必须这么做，你看，不管怎么样，现在得到你的人是我，得到天下的也是我，”他又微笑了一下，“虽然活着的你比尸体还冰冷，你从不对我笑，更不许我靠近你，这五年来我只能站在凤鸾宫的大门外，远远地望着你宫里的灯火，可那又怎样，你生是我的皇后，死也要入我的皇陵，和我合葬，生前死后，上天入地，我们都得在一起。”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始终带着平静的微笑，却显露出一种瘆人的癫狂。

　　我冷冷望向他，“我活着时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现在连死后的自由都不肯给我吗？”

　　“不给，死也不给，”榕瑾笑着转过头，轻轻挑了挑灯花，“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你能忘记六弟，能接受我的爱，前几日你病糊涂了，连我都不认得了，我以为是上天垂怜，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可你即使不记得我，也还是那么恨我，你时常看着我的脸出神，我知道你不是在看我，你是在想他！即使你病的什么都忘了，可你还记得六弟！现在我明白了，你会恨我一辈子，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

　　“你是皇帝，当然想怎样就怎样。”

　　“子修，你的病一直好不了，是因为你不肯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只要你认真治病，这病一定会好的，不要总想着死，死了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而且你若是有了什么好歹，所有伺候过你的宫人太医都得陪葬，朕会让她们活殉，还有六弟，你若死了，朕必定将他处以剐刑。”

　　“我好不了了，你看看我的脸色，再听听我的声音，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哪里还像个活人？你少造些孽吧。”

　　榕城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仿佛一缕幽魂般飘远了，只留下一句轻而又轻的叹息。

　　“我只想你活着。”

　　沉沉的夜色里，我望着窗外的竹影，前尘往事又逐渐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