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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皇帝梨园弟子】 ...

  •   睁开眼,窗外的光已经斜斜射进来。

      被褥上汗湿得不像话,阿忍一咬牙,下身割裂般的痛,他撑着身子环顾四周,心想说,我这是到哪儿了?

      屋里的陈设简单,不过一张榻,一个桌子,两把高脚胡椅而已。他推开窗,鲜红的日头落在远处琉璃瓦上,耀目极了,厚重的一层积雪,煞是漂亮。

      熬了大半个月,他侥幸没死,每日都有一个哑巴子给他送饭,阿忍问哑巴什么,他也只是摇头不说。

      吃粥,只能吃粥,他觉乎着自己就是个破烂的皮口袋,上面漏气,下面漏水,煎熬中,恍惚想起自己的身世,那回忆也是走马观花,影绰绰的不大真切。

      是玉堂金马的门户,满床笏的出身。他家世代公卿,常言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的名号,在长安城都是赫赫有名。阿忍出自韦氏哪一房,如今已不可考,泼天的富贵,在抄家灭门的那一刻,都不作数,不作数了。

      兵丁们的凶神恶煞,衬得以前那些从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似的。

      打的打,砸的砸,烧的烧,卖的卖,他祖母,母亲,姐妹,金尊玉贵的夫人娘子,一个也逃脱不得,“拉进宫去,从此没为官奴!”

      有的熬不过那,使气性抹脖儿死了,还有悬梁的,不可胜记,那段烂糟污的记忆像天上人间之别,他真正坐在宫车里,才觉出前尘似梦来。

      韦皇后死了。

      韦家的靠山倒了。

      少年年方弱冠,生得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他可曾娶妻?

      也许。

      妻子是五姓女,与他正是鸳鸯侣,打扮起来,也是一对灯人儿似的,小两口儿厮抬厮敬,从不曾红过脸。他对妻子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一次晨起,她在镜前梳妆,脸颊徐徐点上一瓣梅花,清丽姣妍如天上人,他在窗下踟蹰着,竟不敢进去。

      捱过那股剧痛,有一日才觉得好些了,阿忍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发现单薄得很。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屋子,三五个宦官模样的人警惕地望着他。

      交头接耳一番,一个憔悴的女子被他们带过来。那女人二十多岁,花信年华,眼皮儿红肿肿的,这么冷的天,手脚都露在外面,冻疮青紫到一个程度,隐约便有一种冰裂纹的错觉。

      她和他对望着,好半晌,阿忍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声音,喑哑得自己都难以置信,“我的,琵琶呢?”

      *

      天宝十四年,阿忍在教坊司,寒暑也历了几十载。

      胡旋舞,《剑器》,《浑脱》,《柘枝》,舞娘们眉眼善笑,身上的银铃铛随着动作颤动不休,忽而低眉颔首,忽而扬剑挺胸,作出许多英姿来。

      阿忍手持一把胡琴,掌上厚厚的一层老茧,握不住琴把儿似的,那苍凉的调子仍旧幽幽地从他手下流出。

      上元节快到了,圣上发出诏令,众歌舞伎须在元夕前夜排演好一部大舞,择选其中技艺精湛者,入内廷,由皇帝亲自教习,名为“梨园弟子”。

      ——皇帝梨园弟子!

      一曲临了,舞娘们揩抹着汗水,叽叽喳喳在一起讨论起来。这可是无上的荣耀,由陛下亲自教习,排演。

      有长相略清秀些的舞伎,已经幻想起来了——由献舞而得进幸,至尊见自个儿美貌无匹,因此重演华清池故事,披凤袍,做娘娘,一家人鸡犬升天,像如今杨娘子那样,姊妹兄弟列土封侯,不由得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笑什么?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老宫女似乎看出她们心意,便走来发问。女孩儿们有些怯了,便嬉笑着说无事,想拿话支吾过去,“老姑姑您就放心吧,我们不过是说着玩儿呢。”

      老宫女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如何不知,因道:“咱们陛下广置六宫,坐拥天下佳丽,不说一万,少说也有三千美人。试想从前赵丽妃、武惠妃,何等恩宠!可在如今这位杨娘娘面前,竟比不得她一根手指头儿。写《楼东赋》的梅妃江娘子,也是清丽婉转,陛下偶然宠幸,杨娘娘便大发一怒,竟要闹着回娘家去了。陛下以君王之尊,还不是做小伏低,婉言劝回了她,梅妃纵有一斛真珠,也不过徒然在冷宫里,哀怨啼哭罢了。小蹄子们没个足厌的,想去圣上御前便去吧,也不要埋怨姑姑阻了你们的前程,等到凤鸾春恩车过来,姑姑自当赔礼,说老眼不识泰山,眼拙瞧不见真凤凰。”

      有灵醒的方才凛然,涔涔落下冷汗,却也有些贪慕富贵的,只在心底暗恨,老宫女瞧在眼里,心下自有主张。

      阿忍坐在一旁角落,自顾自地拿松香擦琴弓。他寡言惯了,也不去往脂粉堆里凑,五十多岁的老乐工,大半辈子过去,一向不求上进,只甘心在教坊伴奏为事。

      老宫女在屋里寻摸了半天,由个小中人带领着,朝阿忍走了过来。

      “这位乐官,怎么称呼?”老宫女含着笑,客气得很,还冲他福了福。

      阿忍低眼避过去,又作揖还了一礼,“不敢,小人贱名,恐污天使尊听。”

      老宫女很有点奇怪,她并没说来意,这人怎知自己是陛下派遣来的?

      阿忍不卑不亢,指了老宫女裙角绣着的朱雀纹,还有她身上若隐若现传来的瑞脑香气,笑而不语。

      老宫女暗自点头,佯装怒道:“这乐官也真沉得住气,上次贵妃娘娘召你,为何不去哪?”

      阿忍说:“手伤过,弹得不大好,只怕扰了贵妃娘娘雅兴。”

      “这却无妨,娘娘是最宽容大度的了,又肯赏识、提携人才,自上回中元节,念奴在宴上见你,羯鼓,胡琴,样样来得,怎怪贵妃心下暗念。”

      一旁的小中人扑哧笑起来,阿忍定睛一看,什么太监,分明是个黄门打扮的小姑娘!那念奴笑道:“先生不认得我啦?嗳哟哟,可把我急得,上次中元宴上,奴奴技艺不精,险些出乖露丑,娘娘还偏要奴奴登台献艺,没奈何,厚着脸皮上了,一把琵琶弹得是荒腔走板,座中周郎又多,惹得君子们频频回顾,好不羞赧。幸亏先生好心肠,替我遮掩过去,不然,娘娘可就要不依我了。”

      “可不是吗,老身也是三顾茅庐,奉旨请先生去凤驾前呢。”

      老宫女和念奴一唱一和,这番话说得软硬有度,又兼现明了身份,阿忍只好随一同她们去了。

      花萼相辉楼,阿忍拜见了贵妃,杨娘娘隔帘笑语,意态娇憨,“先生琵琶弹得如何呀?”

      阿忍默然片刻,还没等他回话,一只白鹦哥扑扇着翅膀,飞到贵妃面前的小桌上。

      “雪衣女!”

      “雪衣娘来了!”

      众人一阵乱,把那扁毛捧得皇女一般,贵妃把白鹦哥放在指上,尖着嘴,与它好一阵亲热,白鹦哥便口吐人言:

      “座下站者系谁?”

      贵妃漫不经心地抚弄它的尾羽,闻言笑道:“教坊司一个乐工,雪衣女可要听他演奏?”

      “奏来。”白鹦哥恹恹的,像极了人的神态。惹得贵妃娇笑连连,手一扬,宫娥便把乐器摆了上来。

      阿忍择了一支笛子,贵妃说:“拣好听的细细吹来,不要那些俗套的。”

      阿忍便吹了一曲《梅花落》。

      贵妃半阖着眼儿,一手抚摸白鹦哥,一手按拍击节,相传杨妃善歌舞,名不虚传。半晌,她笑道:“果然可听,先生在教坊零落半生,委屈了。唉,不知又有多少英才埋没,不得圣人青眼。”

      说着说着,眼圈儿竟然有点红了。众人皆不知怎么劝,那白鹦哥跳到贵妃肩上,“诏他上殿来,上殿来。”

      贵妃也真听这小东西的话,闻言道:“请先生近前来坐。”

      老宫女有些犹豫,念奴在她耳边低语一番,她会意地扫一眼阿忍身下,也就默许了。

      贵妃也许是吃了点酒,脸上粉融融的,神色慵懒,“魏紫”牡丹花别在鬓边摇摇欲坠,她横卧在锦榻上,外衣也除去了,只着银红半臂,玉带白小衫。

      她竟与阿忍寒暄起来,“先生哪年生人?家中有无子女?妻室可还在?……”

      说归说,贵妃并没睁眼看他,倒不是避嫌,她在宫中真正一人之下,至尊并未立后,待贵妃如珠如宝,宫中皆以皇后之礼侍奉。

      阿忍拣年庚岁数说了,低眉道:“小人无福,妻室儿女都亡故了。”

      贵妃听了,倒有点不好意思的,就只问他音律琴学等问题。阿忍口齿清越,一字字说得分明,贵妃好感大起,其实知道他受过宫刑,这才放胆召来,——别的不说,当今陛下竟是个醋精托生的!之前安节度使来京,认了贵妃作母,贵妃好笑起来,也认真给他办了个洗三礼,宫中笑声几乎震破天去——那么胖大滑稽的一个汉子,陛下先还跟着虢国夫人笑闹,后来听说安氏与贵妃“母子亲近”,便有点沉脸,贵妃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妻室之类,是因宫中权宦皆有妻妾养儿,也像模像样置办了宅子,若是哪个得脸的大太监没有,陛下还要赐婚呢!

      贵妃自觉出言冒撞了点,又和他相处不错,不免笑吟吟说:“等会子陛下来,我与他讨情,直接把先生调去梨园,做个教习,油水不比教坊司厚重得多么。”

      她生怕阿忍像前朝那些迂腐小官,一股子酸气,说是希见龙颜,望娘娘抬举,她举荐后,分明是攀着她的裙带子上来的,又谏言讽刺,虽不敢明着骂她,到底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好不恼人!硬是要至尊将他们打发了。放得远远的,不许再回来。

      因此说完这句,竟也有点小心翼翼的。阿忍含笑说:“谢娘娘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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