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阮箫

1、序章

　　阿忍很不高兴。

　　他端坐在灵霄宝殿上，仙乐细细，香风依依，姮娥领着众美女跳舞，还是那套《齐天万寿乐》，还是那首无聊冗长没劲的，——都猜得到她在哪一拍冲我笑了！！

　　烦，真烦。

　　他声色不动，只是在取酒盏的时候动作幅度略大了些，太白金星颠颠儿上前，“陛下，想是陛下吃絮了这琼浆玉液，南极星君那处有新得的桂露酒，乃是求了广寒仙子殿里的吴刚将军，请他老人家歇了一天不要伐桂，玉兔拿捣蒜，哦不捣药的臼，接了落桂花方酿成的，陛下莫若——”

　　“不去。”

　　太白金星又说：“那么，王母娘娘且请陛下移步，去菩提真人那里听讲混元道法。老臣风闻得众仙家说，‘听混元道法，得混元道果，如食一二百粒长生丹’，比什么蟠桃啦，人参果啦，更能添福添寿——”

　　“吾已有万亿余岁，与天同寿，要那么多寿元作甚，不如分散给众人。”

　　老星官犯了难，见阿忍眼下有些许青黑，仙榻上也添了些新物事，一卷卷线装书，蝴蝶残本，几乎被翻得烂了。他搭讪着走上前，悄没声儿瞟了两眼，书名不是以往的《丹书杂录》，《道法秘闻》，却是什么——

　　《惊！老父帐前，太子竟与庶母才人做出这等丑事》

　　《他恋慕她美丽容颜，她却是当代清醒大女主；死后被灭三族，又被追封为后》

　　《一女侍奉二夫，皆是世间至尊：我那六废六立的皇后生涯》

　　《朕在人间想成仙，宫女把我恨成癫，欲问后事果如何，水在瓶兮云在天》

　　…………

　　…………

　　…………

　　原来是天君陛下动了尘心，也思起凡来……

　　太白金星装作没看见那些闲书，颤巍巍地跪下，指着天上（是的，maybe三十六重宝殿上也有天，应该不太算胡扯，作者按）严肃深沉地说：“陛下！臣有本启奏！”

　　“奏来。”阿忍对此感到厌烦。

　　太白金星没说话，现写了一本奏折，饱蘸浓墨，在纸上笔走龙蛇：“天君之上，亦有天道执掌，纵然是仙皇，也不得不受天道操纵。前几日臣夜观星象，发觉人间天子倒行逆施，几欲使生灵涂炭，人间危矣！”

　　“而天子，上天之子也，皆是陛下之好大儿，子不教父之过，陛下正当担起责任，下到人间，替苍生管教一番。如此，方不负我‘开天·执绋·玉立·含臻·大天·尊玄·帝’之威名。”

　　阿忍几夜没合眼，懒怠看，令仙娥念了，听完后，从不耐烦转为大喜：

　　嘿！这老头儿，真个知情、识趣，封你做御前大太监得了。

　　阿忍满意颔首，曰：“善。”

　　众仙娥正要为阿忍收拾行囊。他摆摆手，不想要那些蠢东西，带着累赘不说，也与下界的初想法不符。

　　“至于这琼浆，人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太白金星觑他脸色，悄悄补了一句，阿忍便点头道，“带着吧。”

　　他额前的冕旒珠子晃了晃，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行字，界面板是个竹简样式，小篆金文，细细写着：

　　【已知装备，酒，金樽】

　　【法术：无有】

　　【进度条1/20】

　　【天君成长系统：须下界经历十余世，磨难苦楚，不能胜记。与天子们打好关系为上，须严慈相济，循循善诱，不可贸然显露真身，必要时天道自然使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十八位护教伽蓝，前来救汝】

　　众仙娥泪眼汪汪的，张罗着要为阿忍办席，请来诸天神仙，让他临走之前好生热闹一番，便忙忙地写帖子，定菜单。

　　请谁不请谁，这也是个大讲究。三清四御，太上老君炼丹未成，过不来，赤脚大仙是一定要请的，他敞着胸怀，最爱凑热闹，福寿禄三个老倌儿爱捧场得很，好话儿不要钱张口就来，偏生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教众人好生佩服。

　　仙娥们调了令，只待传达下去，御酒局、针工局、天宫教坊，都要预备着，管事的动动嘴即可，仆役们忙着奔走，都知有大事，只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这些底下人战战兢兢的，唯恐大宴上做错了事，丢脸事小，像上次蟠桃会上，官大如天蓬元帅，机要秘书如卷帘大将，一个戏了嫦娥仙子，一个失手打碎了琉璃盏，便被贬入凡间，投猪胎的投猪胎，混流沙河的还要每七日遭利刃穿心，呵哟，好个惨样！

　　*

　　舒服，逍遥，自在，富贵闲人四字，只取其二，便是好快活神仙。

　　天史官可是个美差事，如今这位主子陛下好伺候得很，日日晏起，天史官涂度是写起居注的行当，便也随着天君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日，天史官涂度还在床榻上酣睡，被窝儿卷成一团，忽听侍儿报说太白金星来了，这老头子，到这儿来寻什么消遣啦？

　　他忙不迭披衣起身，口呼老星君到此，下官有失远迎，太白金星也笑呵呵模样，捋着长须，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太白金星便说起正事了。

　　“史官大人，你可以暂且歇一歇了。”

　　涂度一脸茫然，心想这老头儿是要把我调到别的行当去？平时也没得罪，怎么……

　　他扭头忙吩咐仆役上茶，斥道：“没眼色的家伙，星君来了，还不把玉笋茶端来，还愣着做什么？”

　　仆役也是个机灵鬼，见状忙一哈腰，退下煮茶去了。涂度再扭过脸来时，唇上堆了浓浓的笑花儿，殷切道：“星君，这是陛下的意思么？是右迁呢，是左迁，还是……”

　　涂度想到罢官的可能性，嘴角颤了一下，这可是个肥差！想当年走了多少门路，好容易才升上来，如今又……

　　太白金星闻音知雅，也晓得把他惊吓住了，再玩过分了却也不美，便也是一样的殷切，握住他手说：“贤弟想差了！陛下对你极满意，昨儿还向我提及，说‘涂度为人中庸，专能揣摩上意，只有他在史官位上，我才能够放心’，还说要长久的在这位置上看见你呢！只是君王这样宠爱，不免有些小人眼馋肚饱的，想——”

　　涂度生气了，说，哦，“有人专会在这里下蛆，求陛下莫听信谗言才好。”

　　“怎么会呢，再说还有老夫在陛下跟前替贤弟美言呢。”

　　“如此甚好，多谢老星君垂爱。”

　　两人喝着香浓的玉笋茶，互相吹捧了一番，彼此都认为对方是个人物，喝了几壶茶，去了三四趟五谷轮回之所，涂度方才问起太白金星的来意。

　　太白金星说：“贤弟把笔停住就行了。”

　　“起居注到陛下回来之前，二十万余字，不要写了。”

　　“咱们这位陛下，的确是好性儿，可就是太软和了些，看见尘凡有什么磨难，他就不忍心，就要替人消解消解。陛下想要下凡了，一个从人不带。”

　　涂度说：“这怎么能行呢，天君万乘之躯——”

　　太白金星只笑了一下，涂度也明白了，答应说：“我这起居注上一笔也不会记的，老星官放心便是。”

　　这边厢热热闹闹来个践行宴，那边厢主人一个人芽儿也没见，果然是下凡历劫，阿忍却想着连皮囊都不要，直接投胎去也。趁夜，他没惊动任何人，起身看了看，踏着云就走。

　　神鸟朱鸾飞来，冷不丁钻入乾坤袋，他喝道：“回去！”

　　朱鸾笑嘻嘻说：“只许州官儿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随你来了天上，许久没粘荤腥，我也想尝尝从前的虫子味儿么。”阿忍素来宠爱这只扁毛牲口，沉吟了下，也只能答允了。

　　阿忍想起之前的几次历劫，那还是打石头的时候，人们打猎，捕鱼，推举部落首领，他们觉得是挺威风，可落到天君眼里不免也有点寒酸了，正化了身想教他们织布之法，——有句话不是这样说，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娱乐基本没有，冻得手指头都青了！

　　没成想他们一见阿忍，欢呼雀跃，跑过来扛起就走，阿忍还道是喜欢他，没想到把他扛到洞里，架起火把就要烧熟了吃。

　　肥白胖胖的优质蛋白，高含量的碳水化合物，他微微一笑，就是优良品质的行走食物，怎怪人看着眼馋。

　　幸亏自个儿变化得法，不然就成了野人的腹中餐了。阿忍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佛陀“割肉伺虎”的慈悲心肠啊。

　　不过，阿忍看了那几本书，也不知是吹的还是什么，反正是挺不错，打着天子名号，比天君还会享受，什么住则天上宫阙，食则搜罗九州，金石如土砾，珠翠若泥沙，妃嫔媵嫱，往来于秦……

　　哼。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阿忍在闭目之前，心里升腾起难得的好奇心。

　　自上次下界，迄今已千万年，不知人间变化几多呢？

　　云层倏地升腾起来，阑干渐远，楼阁亭台迅速在眼中扭曲，变小……

　　吾儿们，汝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