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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戒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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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将风华和景梧带回了他自己的清心居,他的院落装设简朴,却也无一不雅致,几枝瘦梅旁逸斜出,这不是冬季,自然是胤禛用术法养着的。
风华心想:“清心?他有何心可清。”
胤禛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前,他各折一枝梅枝递给两人,景梧笑嘻嘻道:“师父,你怎么折梅不折柳?舍不得我们吗?”
这句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胤禛面如沉水,看不出喜怒:“你说下山就下山,要割腕就割腕,这般不听话的徒弟,我舍不得他作甚?这是给你们刺青用的。”
景梧脸色潮红,他最听胤禛的话,胤禛疼爱他如自己骨肉,他知恩图报,从来不曾违逆。但是救风华心切,胤禛必定不会答应他以血饲命,他别无他法,只能隐瞒。
他呐呐垂首,乖顺道:“师父,景梧不是故意要瞒你,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救师兄了。”
胤禛爱答不理地瞥他一眼,傲娇地选择听不见:“哦。我不知道景梧竟然精尽至此,连师父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倒是有办法。”
景梧纠结地扭着他的手指,几乎快扭断了,他不惯于夹枪带棒的谈话,只好说:“对不起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景梧吧。”
风华看不下去,“师父,师弟是为了救我,您别为难他。”
胤禛凭空化出张藤椅,景梧见怪不怪,风华却是暗暗惊奇,“这么大一张椅子,胤禛真人说变就变,果然有两下子。”他自己坐了,丝毫不顾形象地在两个徒弟面前翘起了二郎腿,“你急什么?我又不打他屁股?怎么搞得跟要殉情似的。”
师父身体力行地教导什么是“为老不尊”,景梧做了亏心事,一张脸笑得比冬日的阳光还灿烂。风华到底有了几岁年纪,眼观鼻口观心的装作混不在意。
两人一个心怀鬼胎,另一个惊讶过头,默契地都闭了嘴。胤禛又化了个茶壶出来,他食指一点,便有白气氤氲地从壶里散出来,满院里茶香四溢,胤禛欣赏片刻,总算开了金口:“行了,你们都坐下,陪为师喝口茶。”
他又斟了两杯,两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异口同声:“多些师父。”景梧捧起来喝了一大口,迫不及待地拍马屁道:“清香扑鼻,师父茶艺出众,景梧叹服。”
胤禛哼笑:“你现今是喝茶,怎么个“清香扑鼻”法?难道你品茶心切,喝茶喝到鼻子里去了?”
景梧恼羞成怒:“师父你明明知道的!”
风华不料胤禛如此“牙尖嘴利”,他是徒弟,不便取笑师父,只好忍着,忍得肚子疼。
胤禛却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此茶名为“一将功成”下面那句话,你们都知道。”
“当年我下山之际,已经年将弱冠,我师父泡了此茶送我,意在告诫,尘世繁华皆过眼,这一生中很多东西,留得住也好,留不住也好,都是妄念。这一生,若能成千古功业,必是有了万千枯骨的铺垫。若庸碌如蝼蚁,能平安健康,能做事做事,能出力出力,大丈夫顶天立地,也不枉这一世食五谷杂粮,成万物之灵。”
“我之前告诉你们,人活一世,跪天跪地跪爹娘,此外就是能屈能伸,逼不得已。你们今天在元贞真人面前下跪,是何用意!”
风华景梧如被迎面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不知身处何地,惭愧得恨不能以头抢地。
风华上下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十八年又四天,宋女士虽然关心,但却碍于旧事,对他疏于管教,他自我又自私,不曾多为他人考虑一点。从来没有人当面对他说过这些“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话,一时心绪起伏,他想:“是了,我活一世,不去建功立业,不马革裹尸,浪费了这么多粮食土地,所为何来?”
他本来对这个爱笑的便宜师父颇有不满,这时候却将那一点芥蒂毫无保留地放下了,回道:“师父,以后风华穷次一生,再不言跪”。
景梧朗声道:“回禀师父,徒儿知错。我跪,不是跪元贞真人,是跪师父。景梧生如蝼蚁,不知爷娘为何物,师父待我如亲生骨肉,悉心栽培,和我的生身父母一样,我却隐瞒师父,伤害自己,伤了师父的心,所以该跪。二跪师兄,师兄救我性命,待我亲厚,我理当报答,求与师兄一同下山,照料师兄,帮扶师兄,为师兄而跪,徒儿也不觉丢人。”
胤禛闻言含笑,越发超尘出世:“景梧年纪小,道理却清楚。我本来不放心你天真拙稚,这样一看,可以放心了。我现在为你取字“不渝”,是盼你不管遇到什么艰险挫折,都能守志不渝。”
景梧哽咽不能言语,一股排山倒海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他想我一定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报答师父对我的期望,我绝对绝对不会辜负他。他试了两三次,才将哭腔憋回去:“师父……”
胤禛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树影掩印下他的眼睛深藏了些柔软的情绪,他看着景梧,像是在看一个日后力挽狂澜的命世之才,“不用说了,师父都知道,你是好孩子,师父知道。”
景梧再也忍不住,埋在桌角小声抽泣起来。
胤禛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从他的手中拿过他先前递给景梧的梅枝,轻声道:“把头抬起来,像个男子汉,师父给你受戒。”
景梧胡乱地擦了擦脸颊,抬起了头。他眼角眉梢都带着不舍,胤禛也不忍多看,“舍不得我了,这孩子。”
他以梅花点在景梧眉心,那里立刻显出一点妖冶鲜艳的朱砂痣,给景梧本来稚嫩童真的脸庞添了些成熟。
“它能保你平安,保你逢凶化吉,保你事事顺意。”胤禛说,其实自己也不相信,他笑了:“骗你的,这只是师父的一脉灵识,哪有这样的好事?师父要真这么神,千八百年前就成仙了。”
但景梧已经感激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胤禛转向风华,风华听他和景梧的对话,感觉自己的灵魂遭了海啸,正经历一场“师徒情深”的洗礼,他没比景华出息多少,手也攒成了拳。听胤禛叫他,勉强回过神来,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师父。”
胤禛的笑意一直未褪,他看着风华,这个不是他徒弟的孩子,温柔地说:“你受苦了。”
风华一震,什么意思?他受了什么苦?
胤禛没有明说,他抬起手,风华以为他要给自己受戒,有些警惕,但那只手只是轻柔地放在了他的头顶,“你远道而来,所受的苦,师父都知道。”
风华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有“哭”的一天,他咬了咬牙,将软弱的眼泪吞进肚子,能说什么呢?胤禛什么都知道,可他非但拆穿风华,没有兴师动众地问原来的风华到哪去了,反而处处包容,处处提点,风华只有狠狠地咬住嘴角,才能控制自己不要过于激动。
他酝酿又酝酿,还是只说出了一句:“师父。”
“诶,”胤禛说,“想知道师父给你什么东西是吧?你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以后不管经商入仕,黄老行医,都大有成就。”他顿了顿,接着说:
“只是你生来命苦,总有些东西放不下。师父总在担心,担心你疲苦煎熬,求而不得。”
求不得。
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永远求而不得。”
他目呲欲裂,仿佛自己被万顷烈焰灼烧。
景梧握住了他的手,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师兄,你怎么了?”。
但他睁开眼,眼前只有一个谆谆教诲他的师父,和一个爱娇伶俐的师弟。
他又回到了人间:“没事。”
胤禛继续说:“为师便为你取字“扶罡”,这个“罡”,不是天罡的罡,而是你心里的罡风正纪,你扶起了它,便是百岁无忧。”
胤禛亦拿过了给他的那一枝梅,“这一点朱砂便点开你心口,只望它能替为师尽一点做师父的责任,时时提醒你,有所为有所不为。”
风华感觉有一道热流漫过了他的五脏六腑,最后润物无声地裹住了他的心脏:“多谢师父。”
胤禛一手搭住他尚且单薄的肩,用力按了按:“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准备,为师不送了。”
“前路曲折,多加小心。”
他的两个徒弟都一脸生离死别的“便秘”,他挥一挥手:“去吧。”
过了良久,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两声轻微的抽泣。
胤禛饶是仙骨奇崛,也被勾起了一丝应景的不舍。
往后几年刀山火海光怪陆离,他不能陪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