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初算

2、第 2 章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看清人心？
　　当他富贵逼人，心情祥和无比的时候，再坏的人也不至于真正叫他感到寒潭刺骨锥心之阴冷。
　　一个黑衣女子策马奔驰在皇安大街上，过路行人避让不及，这女子状若疯狂，不管不顾，斗笠上垂下来的黑纱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脸上，又让脸上的咸水润湿，如果只看她的脸，就仿佛地狱里受着纸刑之人一般，连神情也是一般的痛苦狰狞。
　　马冲到刑督府，被猛然拉紧缰绳，前蹄高高抬起，将背上女子颠得滚落在地。女子丝毫不顾身上的痛楚，逃命鬼一般张牙舞爪地往刑督府里撞，被门口两个侍卫拦住，只听得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骂道：“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敢往这里闯？
　　“我……“她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便噎住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从黑纱中透出来，无言闪烁。她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
　　她站直身体，略低着头道：“我想见刑督府的三小姐，不知能否帮我通报一声？”
　　两个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眼，女子身上的黑衣看上去衣料普通，虽不是太差，也不是刑督府家小姐这般贵人会穿的，脸上又蒙着黑纱，做贼似的，一张白皙的脸在黑纱中闪动，青天白日有几分鬼魅，谁知道是个什么人，刑督府督查刑事，张千山大人刚正不阿，得罪的人必然不少，这个女人或许是来刺杀的也说不准。
　　“滚滚滚，什么人，也敢求见三小姐，快滚！”侍卫判断完毕，很干脆地推了她一把，她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竟然就这样滚下了台阶，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十足落难者的架势，可这落难者却目光凌厉地瞪过来，双眼中炯炯的光就是隔着一层纱也清晰灼人。
　　“大胆！”这女子喊道。声音中颇有一股皇家气度，若不是看见她这落水狗的模样，还真以为是宫里的什么贵人来了。
　　侍卫冷笑。左边那个狐假虎威地一步步踱下台阶，仿佛他就是这刑督府的大老爷：“女子，识相就快滚，不识相，咱们就打得你滚。”
　　她从前竟不知原来看门狗也可以嚣张霸道至此。但她此时无暇与他们多做纠缠，只是依旧说道：“快去通报你家三小姐，她若知道你们这般待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你们如今快些进去帮我通报，我尚且可以替你们求个情。
　　狐假虎威的侍卫闻言怪异地笑起来，像是夜半狼叫的声音，嗷嗷的，看向台阶上另一个侍卫，指着女子说道：“她还说要帮我们求情，我们是不是要跪下来给她磕头谢谢她。”
　　台阶上的侍卫并不笑，反倒皱起眉头，这女子的声音确实十分耳熟，像是……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又看看那女子，她黑纱后的双眼中透出来的威慑叫他不敢直视，不是她，又会是谁呢？若是她，他们又岂敢去通报呢？又岂敢不去通报呢？
　　台阶上的侍卫犹豫地走下来，脚步却不慢，站到她跟前顿了顿，还是将她扶起来，一面用极轻的声音道：“公主，如今的处境，咱们不敢去通报啊，若出了什么祸事，只怕全家老小都要被牵连……”原来这女子，是千尊万贵——曾经千尊万贵的嘉云公主。
　　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那侍卫一眼。腿有些发软，可她还是推开侍卫的搀扶，低声道：“当我求你。”
　　侍卫紧皱眉头，神情难堪，仿佛就要哭出来：“公主，何必为难我呢？”
　　“要我给你跪下来吗？”她说着软下身去。那侍卫忙扶住她，直到：“使不得，使不得……”
　　狐假虎威者见他们嘀嘀咕咕，走近一些道：“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打了她走！”说着举起手中的长枪，横着朝她挥过去。另一个侍卫那胳膊虚挡住，瞪了他一眼：“好了，胡闹什么？刑督府门口打百姓，好看啊？“
　　狐假虎威者显然惧他，冷哼一声道：“你总是做好人的。好像你在门口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拉拉扯扯，很好看一样。”说着转身往台阶上走去。
　　“公主，”侍卫道，“通报我是帮不了你通报的，你要是愿意等，就在这旁边等，我们就当你是个寻常百姓，视而不见也就是了。你要知道我们的难处……”
　　“我知道了。”她冷酷地说道。原以为他是个好人，却也不过如此。她如今是落难了，可这般低声下气的请求，他一个侍卫也仍旧不配。
　　夏日炎炎，太阳从斜东方，渐升到头顶，又从头顶，滑落西方。嘉云公主头晕眼花，几乎就要倒下去。恍惚中听见一阵马蹄声，悠闲地踱过来，还有人的说笑声，美好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这曾经也是她的生活，如今，都远去了，她成了墙角的一条狗，卑微地等着马上之人垂怜。见不得人似的，黑黢黢缩在不见天日的墙角中。
　　她忽然感到怯懦。方才威胁侍卫的那些话，此时全然成了空话。她真成了该被他们拿棍子赶走的流浪者——不，此时不是自怜自哀的时候。她抬头挺胸地走出墙角，走进太阳光里，目光坦荡地望过去。
　　来了两匹马，马背上各坐了一个女子，都身穿猎装，背上背着□□，旁边行走的侍女侍卫都拎着猎物，应是刚打猎回来。她们此时也注意到了这黑衣女子，只是黑纱背后是谁，不得而知。
　　“什么人？”蓝衣女子问道。
　　嘉云公主掀开黑纱，道：“淑仪，是我。”
　　张淑仪微微惊讶：“公主？”她跳下马，走上前来似乎要握她的手，但想到什么，终于顿住脚步，只远远问：“公主，你怎么在这里，怎么——穿成这样？”
　　嘉云公主竭力忽视她的异常，竭力压下心寒，低声下气道：“我今日来，是为求你一件事。”
　　张淑仪望着她，眸光闪动，霎时间思索了许多事情，最后嘴角带上一丝疏远的笑意：“公主，人生在世，都是来历劫的，咱们平日里可以互帮互助，因为都是小事，可真遇见大劫大难，还得要公主自己想开一些，咬着牙挺过去啊。”
　　嘉云公主心中冷笑，笑她，也笑自己。她们年幼就相识，她自来知道这张淑仪有几分谄媚，却以为宫中人人如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她以为她对她多少也有几分真心，如今倒是全然看清楚了。真心？呵，可笑的真心啊。
　　“不是什么大事。你父亲是督刑官，我只想求你安排一下，让我见一见我皇兄。”
　　张淑仪冷颜道：“大皇子犯的是杀父弑君的大罪，公主是其同母胞妹，本就有脱不了的干系，何必再去瞧他，把自己牵连更深呢？如今风头正大，公主该在自己殿中面壁思过，少来招风才是啊。”
　　“你果真不肯帮我么？凭着我们这么些年的情分……你就不肯帮我这一次么？”
　　张淑仪冷笑道：“若不是看在这么些年的情分，我连这些话也不会和公主多说。明日大皇子就要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公主真想见他，到时候记得去看，不也一样么？”
　　“你！我倒不知，日日伴在身边，我自以为的挚友，原来心肠狠毒至此！”
　　张淑仪笑道：“陈淑妃方死，公主伤心，自然看谁都不顺眼。只是如今公主身处漩涡，恐怕不该把心思都放在他人身上，应当想想如何自救才是。若公主能平安度过风波，淑仪必当进宫向公主请罪。现下我们急着把打来的兔子烤了吃，没什么功夫与公主闲话，就此告退，公主勿要见怪。”
　　一行人施施然进了门，嘉云公主独自站在烈火一般的霞光中，仿佛看见守门的两个侍卫脸上狰狞的笑容。一阵恶寒袭来，她茫然想到，她这一生，算是完了么？
　　府门洞然，远处戏台上传来声音，唱道：“金石压身玉傍头，辉煌来去渺无踪，回首时，两目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