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景》楚子珏

12、陈事其十二

　　楚怀瑜做了一个很没有道理的决定，决定亲自把他送回北海。

　　驱车一月的路程中，白发男子从未进食，只偶尔饮些水，也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的双眸始终是无神的。

　　直到一晚歇在一个临近北海的村庄，他忽然站了起来，孤身走到一条小溪边。

　　他一有动静，楚怀瑜便醒了，怕他跑丢，于是在他身后跟着。

　　然后，楚怀瑜见着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个村庄住人极少，是因为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本不肥沃的土地更是难以种出东西来。

　　听村里人说，此处本来离海不是很远，稍微赶些路，便能去打些海货，聊以生计。

　　但是，不知为何，海似乎在离去……离他们越来越远。

　　土地也渐渐干涸，村里人活不下去，能走便走了。

　　这条小溪，已经是村里仅剩的水源了。

　　夜色之下，男子瀑一样的白发如同月晕，美得不可思议。

　　他俯身，似乎在地上拾起了什么。

　　楚怀瑜仔细看清，那是一条干死的小鱼。

　　寂静之中，他忽得听见了，极轻极轻的三个字。

　　“对不起。”

　　白发男子的周身，渐渐凝起了一层青白的雾气，幽幽发着光。

　　楚怀瑜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是坠落尘世的月亮吗？不……他是这世间，第二轮明月。

　　那青白色的雾气蔓延，触及肌肤，立刻凝成了细小清凉的水珠。

　　白发男子一挥衣袖。

　　一瞬间，万顷无云的天，竟然下起了雨。

　　楚怀瑜在屋子里醒来，窗外是柔和的雨水声。

　　那人就睡在对面的榻上，一切如常。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当他张开掌心，却见一滴水珠从中滚落。

　　就好像，一滴眼泪一般。

　　“那位仙君，好像很伤心。”

　　齐旻道。

　　楚怀瑜反应过来，朝台上看去。

　　戏竟已经演了大半，台上的“仙君”是一位身段极好，样貌也极好的先生，举手投足，透着难掩的贵气。

　　不过，终究是及不上真正的他。

　　此刻戏正演到高潮部分，大概在是那位贵公子的帮助下，失去记忆的仙君终于想起了自己是下凡历劫的什么什么神仙，即将归列仙位。但一路与那公子走来，两人早已互生暗恋……

　　一面是秩序与大义，一面是难以开口，又炽烈无比的爱情。

　　仙君叹而泫然，神伤不已。

　　美人动人之貌，怎能不让台下一片唏嘘。

　　楚怀瑜嘴角抽了抽。

　　这故事还真是编得离谱啊。

　　虽过程几多辗转，戏的结局是好的。

　　中间不必缀叙，只需知道那仙君最终没有离开，与公子长相厮守了。那公子还甚至因此沾了光，落了个长生不老。

　　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结尾是二人相拥的一幕。台下甚至响起了一片掌声，齐旻拍着小手，眼中带泪。

　　“王爷，这戏真好看。”

　　楚怀瑜觉得他样子可爱，便也不管什么，附和着鼓了掌。

　　韩掌柜在一旁本来吓得都快跪下来，这下总是稍稍放心了些，弯腰又赔礼了几声，见楚怀瑜挥了挥袖子，于是连忙告退了。

　　罢了。反正，这故事和他的记忆实在相差甚远，简直难以联系。

　　他的故事最终，自然没有什么“长相厮守”……其实最后，甚至都不是他送那位仙君回到北海的。

　　那日降了雨之后，忽然出现了两位男子，一青衣，一黄衣，皆是绝然出尘之态。

　　是他们将那位仙君接走了。

　　楚怀瑜甚至没能问出二人的身份。

　　青衣男子冷着个脸，看上去似乎性格不善，没有过多言语，但对那白发仙君的敬重与关切溢于言表。

　　黄衣男子倒是为人亲和，知晓来龙去脉，与楚怀瑜道谢。

　　还说日后，必会回报于他。

　　三人离开了，是楚怀瑜没有办法拦的。

　　毕竟那黄衣仙者摆了摆手，楚怀瑜再次醒来时，竟然已经回到了王府的榻上。

　　……而与他同行的两位车夫，又生生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回到皇城来。

　　再然后……就不知是谁传的，怎么传的，又是谁胆大包天地，就改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这般离经叛道的故事，也许，本是出于民众带着暗讽的谈乐。

　　楚怀瑜倒算是个豁达的人。

　　既然无伤大雅，他也一起装个傻便是了。
　　他侧身看云倦与温泫，二人一个正闭目养神，一个望着台上，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楚怀瑜问道。

　　温泫闻言，对上他的目光，

　　“唔，阿泫是好奇，”

　　他笑了笑，

　　“让戏中公子魂牵梦萦的那位仙君……究竟是有多么美丽呢。”

　　他这么一说，却让楚怀瑜回忆起那日 ，给他取了“泫”字的原因。

　　还不是那一瞬间，温泫的模样，实在是出尘到了极点。

　　一如那位白发仙君。

　　……

　　“……看时辰不早了，想好要去哪里用午膳了么，”

　　楚怀瑜岔了话题，

　　“这里倒是也有吃的，不过菜品比较朴素清淡，我怕你们不喜欢。”

　　他见齐旻的双眼仍黏在台上，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那么就在这里随便吃些，晚上回府里好好吃，也把你父亲叫过来？”

　　楚怀瑜看向温泫。

　　温泫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王爷。”

　　韩掌柜本来就心虚，听说楚怀瑜要在这吃，点了六个菜，他硬生生送来两大桌，说是给老客的照顾。

　　楚怀瑜也不说什么，正吃着饭，忽得听见了敲门声。

　　“请问，请问可有人在？”

　　那人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似乎有些惶恐，轻而急促地拍着门。

　　“谁？”

　　楚怀瑜问道。

　　门外之人却支支吾吾，不作回答。

　　云倦瞬时警惕起来，楚怀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让他去开门。

　　这光天化日的戏楼里，楚怀瑜倒也不怕有什么，况且若是真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一扇门能拦得住的。

　　门外是一位男子，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极为清俊。

　　他脸色有些苍白，还喘着气，额头上结着一层细密的汗。
　　“哎，你是，仙子！”

　　齐旻瞪大了眼，道。

　　这位便是方才拿出戏里的“仙君”。

　　那位“仙君”缓了呼吸，躬身行礼。

　　“宋某失仪，请王爷恕罪。”

　　楚怀瑜眯眼打量着他，目光落在那人微红的耳垂之上。

　　“宋先生，认识本王么？”

　　宋澜摇了摇头，只见他双拳紧握，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

　　“宋某是从韩掌柜那，偶然听见王爷在此处。 ”

　　他咬着薄唇，道，

　　“殿下恕罪，在下……实在没有办法了，求殿下，救救小人。”

　　他的眼里全是慌乱，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长相又极好，看得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请求。

　　“先生不妨先说一说，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楚怀瑜道。

　　宋澜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裴将军，那位裴将军，他……”

　　他有些哽咽，闭眸深呼吸，道，

　　“他要强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