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冤家遇上路窄》檐上雪

96、以命换命（十七）

　　应欢此时的心理说不出来的复杂，她以为自己做好了直面应蓉的准备，等到了这一刻，听她像往常一样唤自己的小名，身体就定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和表情。

　　“欢欢。”
　　见她一直背对着不肯转过身来，应蓉又唤了一声。

　　手握紧了又松开，应欢吐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状似轻松地说，“顾译还在门口等我，大冬天的，万一给冻个半身不遂不好跟他家里交代，饭就不吃了，我来就只想问你两个问题。”

　　这时候，唐敏慌慌张张跑过来，“阿蓉阿蓉，太太她昏过去了。”
　　刚刚老太太发了疯一样跑出去，也不用工具，光着手去刨花坛里的土，唐敏怎么劝都没用，老太太的身子抖个不停，刨了一会儿，仍没有看见熟悉的蛊虫，气急攻心便昏了过去。唐敏吓得半死，回头看见应蓉站在一边，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应欢向那边看了一眼，脸上毫无愧色，“可能是被我气晕的，对不住。”
　　应蓉和自家亲妈不亲，唐敏一个外姓人看起来都比她更着急，她面上却没露出明显的急色，让福铃帮着唐敏把老太太抬进了屋里后，才淡然嘱咐福铃喊大夫过来看看。

　　应欢不催促她，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老太太晕得挺是时候的，又给她抢出几分钟做心理准备，她准备好了，应蓉也忙完了，明明是等着被质问的人，应蓉看起来却比她这个准备发问的人坦然得多，好像她才该是那个问心有愧的人一样。

　　应欢手插在兜里，正对着应蓉，觉得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五年的亲妈竟然有些陌生，陌生到看不透了，她高兴时的笑容，生气时发火的样子应欢都没有忘，印象里，应蓉还是第一次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应欢兀自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味，应蓉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在用漠然掩盖内心的脆弱，抛开母亲这个身份，真实的应蓉一直都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爱恨都要做到极致。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阿瑶封在追魂丝里？”
　　应蓉心里一震，表情有所松动，“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福铃和唐敏都不在，院子里就剩下应欢和应蓉，昔日母女间的温情都被这个话题耗得点滴不剩，应欢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应蓉对面和她针锋相对。

　　“其实也没必要问，追魂丝护主，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好，可是应瑶，她是你侄女啊，从小在你身边长大，你强迫她为我换了命不说，她死了，你也不肯让她安生，连她的魂魄都不放过，你怎么能这么狠呢？”

　　最后一句话深深扎进心底，应蓉的血都冷了下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心，“做了就做了，没什么可说的，当年没征求你同意，这事儿也赖不到你身上，你就当我自作主张。”

　　对当年的事情应蓉并无悔意，应欢激动起来，“你以为这是为我好吗？我被噩梦折磨了十多年，每晚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阿瑶站在我面前说是我欠她的。”

　　应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这样质问，放在外面怕冻着，捧在手心怕化了，为了她能活着，她把良心都卖了，她的心彻底冷了下去，“那又怎么样？至少你还活着，当年的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应欢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悲哀，“那应菀呢？我的亲生妈妈，你的亲姐姐，她为你换了命，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应蓉狠狠一震，如果说先前的质问只是一根扎心的刺，那这一次的质问就称得上是一把足以洞穿心脏的利剑，她瞒着她，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有个亲姐姐，抹去应菀的名字与存在，这样，应欢这一辈子就只能有她一个母亲了。

　　“我为什么要后悔？是她自愿的。”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偏执狂，她恨李寻，所以囚禁了他半辈子，她爱应欢，就想将她占为己有只认她一个母亲。她以为付出到极致就能挣回三分真心，她那样在意这个女儿，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看，到头来，她却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给她难堪。

　　应欢强忍住不哭，“是，你根本没必要后悔，追根究底，她其实是为我换的命。”
　　濒临崩溃的情绪瞬间决堤，应蓉死死盯着她，满目泪光掩盖住眼底的恨意，“你惦记着她为你换了命，那我呢，我为你连当母亲的资格都没有了。”

　　应欢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恨意，摇摇欲坠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滑了出来，“所以都是我的错对吗？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我妈妈她不用为你换命，也许你有其他办法可以活着，可以生一个和你血脉相承只属于自己的孩子，不该活下去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

　　应蓉被她满身的绝望震住了，她刚刚被短暂的恨意支配，情不自禁说出应欢尚未了解的真相，她知道，以应欢的敏感即便是还没了解详尽的细节，也多多少少能猜中一点边角。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应蓉的理智回笼，她有心补救，近乎于讨好得想去拉应欢的手，被应欢先一步避开。

　　“欢欢。”
　　应欢摇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刚出生时我的亲生妈妈不该救我，我十岁的时候你也不该救我，这辈子，欠亲生妈妈和应瑶的我没机会还了，欠你的，我也还不起了。”

　　应蓉看清她眼里的决绝，阵阵恐惧包裹住心脏，她下意识想要去拉应欢，想要把她牢牢绑在身边，可是她前进一步，应欢便后退两步，她连她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欢欢。”

　　欢欢这个名字是应菀取的，她希望应欢能够一生欢喜一生安泰。接受应欢后，她抹去了有关于应菀的一切，却破天荒地保留了她取的名字，应蓉从来不相信这是她那极可能不存在的善良心在作祟。

　　应欢眼里蓄满泪光，“对不起，妈妈。”
　　应蓉停下脚步，不敢动了，她以为应欢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后就再不愿意叫她一声“妈妈”。

　　“我再叫你最后一次，我的亲生妈妈为我舍了命，我的心不是铁石做的，做不到无动于衷，怪只怪我与你今生的母女缘太浅，以后……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了吧！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应欢最后深深看了应蓉一眼，她想这样也好，虽然撕破脸说了这么多伤人的话，总比让妈妈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强。

　　她抹去眼泪，决绝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欢欢，欢欢”，应蓉呼喊着她的名字想要追上去，她的病没有好透，大恸伤身，眼前一黑半跪在石阶上。

　　“小姐”，福铃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看见应蓉跪在石阶上就知道她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匆匆忙忙跑过去。

　　脑中的晕眩还没完全缓过去，应蓉听到福铃在喊她，强打起精神，等福铃伸手过来扶她，她一把捏住福铃的手腕，“欢欢走了，你快把她追回来。”

　　福铃放心不下她，想要宽慰两句，应蓉却将她往外推，嘴里喃喃着，“快去，快去。”

　　福铃为难地看了应蓉两眼，心里做出选择，站起身往外面追去，应欢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长廊拐角，福铃加快脚步连声喊她，“欢欢，欢欢。当年的事情是你外祖母一手主导，你妈妈她事先并不知道啊！”

　　应欢脚步一顿，福铃见她终于停下来，松了口气，走到她身后，“欢欢，你妈妈和你一样，她知道的时候大小姐已经救不回来了。”

　　应欢抬手拭干眼角的泪痕，仰头看向澄澈明净的天空，一两只黑点般大小的飞鸟排成一线渐渐飞远，她用力闭了闭眼，转身面向福铃，“福姨，我把妈妈交给你了，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伤心太久。如果……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会回来看她的。”

　　她哽咽着说完，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了。”
　　“欢欢。”福铃眼里泛起不忍。

　　应欢眼圈发红，用力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福姨，我走了。”
　　“欢欢。”

　　应欢转过身，晴朗的天气里起了风，两棵澄黄的银杏树被吹得簌簌作响，空中下起了银杏雨，温情也好，恩怨也好，都被应欢留在了身后的院子里。她一步一步走远，脑子里翻起一些往昔的片段，像电影默片，一帧一帧，每一帧里都有应蓉的身影，她从一个牙都没长全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大人的日子里，陪伴她的没有别人，只有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应蓉。

　　割肉剜心也不会比这更痛了。

　　“欢欢。”
　　应欢沉浸在伤心的情绪里，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她扭头看过去，从没踏出过西北楼一步的李寻正站在檐下看着她。

　　应欢从没从他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千言万语都揉进复杂的目光里。

　　“《红楼梦》我也是读过的，印象最深的是那首《终身误》，纵使是举案齐眉，到底是意难平，我去的那天你看的正好是这一句吧！”

　　李寻没答，应欢把想要诉的一大通委屈和难过都咽回肚子里，和父亲这个角色有关的期待与憧憬都被她封印在心底，她想，这独一份的关爱应蓉已经加倍给过她，这一生都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再见了，爸爸。”
　　时隔多年，她终于将这个称谓叫出口，却也只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