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冤家遇上路窄》檐上雪

72、无根之魂（六）

　　有一类鬼十分聪明市侩，看得到通往阴间的路，可是不愿意投胎转世，滞留人间，人间的警察管不了，阴间的鬼差不会管。这跟他们的市侩脱不了干系，阴司没有无缝的蛋，只要钱塞得足，鬼差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何况等着投胎的鬼都快把冥府挤爆了，冥府人手严重不足，领头的冥王是个出了名的抠搜货，哪里会像阳间一样按区安排人手，总局之下有分局，分局之下有片儿警，片警之下还有城管，不论官职大小，单这细致分工就足以令鬼差眼睛泛红。

　　鬼差每日跑得脚不沾地，遇到七月半这种节日加班是常有的事，不仅不给过节经费连加班费都不给安排，有识趣的鬼主动把钱送上门，他们自然也就却之不恭了，只要没犯事儿，对这类鬼的所作所为他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类鬼可以自由穿梭于阴阳两界，俗称鬼贩子，鬼市大开的日子像云笑笑这样的无根鬼就会托他们帮忙买东西，当然，肯定得给一定的报酬，报酬还不低。
　　“这点儿钱买不了多少东西。”鬼贩子掂了掂手上的一叠钱，看起来很不耐烦。

　　云笑笑搓着手笑，“大哥，我们不比底下那些鬼，逢年过节就有亲人烧钱，在阳间飘了好久才凑齐这么多，都舍不得花，这次花完了，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买得不多，剩下的都是你的，真是麻烦大哥了。”

　　鬼贩子靠这营生在底下买了好几套房，哪里看得起云笑笑给剩下的，手往前一伸就想把钱还给云笑笑，云笑笑眼疾手快，两只手把鬼贩子的左手和钱包住，咬着嘴唇，颇有点儿潸然欲泣的意味，她本就生得好看，装起可怜也显得赏心悦目。“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知道我没有其他鬼富有，没办法给大哥更多油水，不求大哥专门为我跑一趟，给别的鬼带货的时候顺带捎带下我的东西就可以了。”

　　小姑娘长得美，看起来可怜，也挺知趣，还知道就这点儿钱给他烧油都不够，鬼贩子起了恻隐之心，“我正好要去鬼市进货，你就在这儿等我。”
　　云笑笑极为乖巧地点头，“好的好的，大哥你不用着急，慢慢来，我在这里等你就是。”

　　鬼贩子钻进跑车的驾驶位，探了个脑袋出来，叮嘱道，“就在这儿等啊，哪儿都别去，我回来看不到你，可是不会等的，钱也不会退的。”
　　“好好好”，云笑笑连连点头，引擎声响起来，跑车嗖一下开走了。

　　云笑笑还是穿着那条无袖的白色连衣裙，秋风瑟瑟，路上的行人只有两三个，偶尔开来一辆车直接从她身体里穿过。人的身体那么脆弱，被车撞一下说不定就一命呜呼见了阎王，死了倒不再怕会被撞了，云笑笑张开手挡在路中间，数着从她身体穿过的车辆。

　　一辆……两辆……三辆……五辆……十辆……
　　鬼贩子采购的东西很多么？还没来，她接着往下数。

　　十一辆……十五辆……二十一辆……她猛得睁开眼，捂着胸口难受地蹲下来，她终于体会到了周正所说的心慌的感觉，无来由的恐惧形同密密麻麻的蚂蚁成群结队地钻进她的魂魄里。
　　不远处一个银色的东西正一闪一闪得发着光，云笑笑捂着胸口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

　　她蹲下来看着那个发着光的东西，并不是金子也不是钻石，是一个朴素的黑色发圈，串了一个银色装饰，太阳的光照射在凹凸不平的面上，折射出来，形成银色的闪光。

　　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她的心脏，不，不对，肉身早就不在了，哪里来的心脏？她只是一道魂魄，不知热不畏寒，有过很多悲伤的情绪，却从来没有产生过恐惧的感觉。

　　“看什么，赶紧进去。”
　　穿着警服戴着警帽的年轻警察皱着眉毛推了一把戴着手铐的犯人，手铐甩得“哗哗”响，应欢攥着发圈顺着声音望过去，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始终望着她站立的方向，初时呆滞无神，随后有别的情绪慢慢泛上眼眶，那个戴手铐的人唇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弧度。

　　他在笑，先是眼睛，再是嘴唇。
　　年轻警察第一次看这个犯人有了呆滞以外的表情，他的笑容不算明显，但从中透出一股子阴冷，令人极端不舒服。

　　做鬼以后，云笑笑第一次无比清晰得感受到了寒冷，这日是个冷风阵阵的阴天，四面八方的秋风同时灌向她的身体，感觉胸口有个洞，风从空荡荡的洞里穿过留下“呜呜”的回声。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喇叭声按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不耐烦，云笑笑回过神，鬼贩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从副驾驶座上提起一个塑料口袋，摇下车窗递了出来。
　　“给！你的零食。”

　　鬼贩子完全不守交通规则，骚包的藏蓝色跑车停在马路中间，迎面驶来一辆大奔，稳稳当当得碾了过去，两车都毫发无损。一辆阳间的大奔，一辆阴间的法拉利，没有在同一个维度里，想来场车祸都困难。

　　云笑笑失了精神气儿，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木讷得接过零食，道了一声谢。
　　鬼贩子冲她摆了摆手，发动车子，往下一个客户那儿去了。

　　云笑笑轻轻咬住下唇，直到鬼贩子的车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了，她才觉得身处得这条街安静得吓人，仿佛能够听见枯叶落地的声响。

　　警车停在两扇大铁门前，戴着手铐的犯人被两名警察一人拧一边肩膀压进了旁边的小门。云笑笑跟着走到门口，塑料袋在指尖扭成了一股麻花，勒得有点难受。

　　门内的左侧是一排十层高的楼房，每层都有一条走廊，走廊外安了铁栅栏，几个穿着竖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身后都跟着陪护人员。
　　她仰起头，十层楼房上立着几个大字——“焦化市第一精神病院”。

　　云笑笑抬起脚垮过门槛，心慌的感觉又来了，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胸口难受得快要炸开，用力吸了一口气，垮过门槛的左脚又收了回来。
　　难受得像是快要再死一次了。

　　她扬起头最后看了十层楼房一眼，转身离开。路过那枚落在地上的发圈时，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总是有种摸不清源头的熟稔，这会是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吗？还是有人路过掉在这里的？

　　***

　　“周正，你活着的时候，就相信投胎转世这种说法吗？”应欢身子歪靠在沙发上，握着遥控调台。
　　书香世家不该是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吗？

　　周正靠在沙发另外一边，穿着一件浅蓝色毛衣，白色休闲裤，眉目清秀，含着三分的艺术气息。“以前是不信的，我家里人，上到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下到我爸爸妈妈那一辈都不信神也不信佛祖，后来遇到了老师，老师手腕上随时随地挂着一串佛珠，经常看他挂在手上摩挲，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信仰佛祖，老师说也不算是，他只相信万物皆有灵，如果不信这一点，是没法画活一幅画的。”

　　应欢挑高眉毛，“画活一幅画？”
　　“嗯！”周正继续说，“老师的画很有灵性，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仿佛是活着的，在画上的布景中，他们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力与情感。”

　　周正的语速很平稳，和他的母亲很像，提到老师的画他的眼睛里就似有万千星辉闪烁，嘴角不知不觉中勾起了笑容，很纯粹很洁净、没有染过尘埃的一抹笑。

　　应欢想起展厅里那副《玫瑰园》，和周正说得相反，她没有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只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成片的玫瑰中透着阴森的血气，压抑、沉闷、恐惧是那副画带给她的所有观感。
　　应欢侧过头，“总是听你提起你的老师，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正的笑容更加灿烂，眼里的光又亮了一度，“老师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应欢这才注意到了他脸颊的两枚酒窝，他的身上流转着纯粹的少年气，仿佛还是那个在晨光中提笔作画的少年。

　　“老师学了四十年的画，油画国画水彩他都会，而且都画得很好，他总对我们说艺术家要有一双独特的眼睛，我们看到的不是独立的事物，一片干涸的湖是萧条的，但旁边有一丛绿色的草，整个画面就能带给人不同的视觉感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将一切的景象化成成千上万缕混合着的色彩，画的本质在于色彩。”

　　应欢听着，无声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天生就欠缺艺术细胞，周正对艺术的情感她无法感同身受，她就是穿衣吃饭一俗人，你跟她谈艺术谈色彩，就好比对着外国人朗诵《桃花源记》，听起来似乎挺美，讲了什么全是问号。

　　但有一点应欢听懂了，周正的老师不仅是个受人敬仰的艺术家，还是位境界超脱的画痴，画画的技术不知周正学到了几分，但这股子痴劲目测至少学了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