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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狐恋•鸳侣 ...

  •   八个月后,杭州。
      农忙时节,兰溪镇上几乎无人行走,女人在屋里织布,缲车响响,老人在柳树下卖瓜,蒲扇摇摇,偶尔几声鸡鸣犬吠,更衬得小村幽僻,安宁祥和。
      一串叫疼声突然打破了静谧,一个壮实青年拐着脚走进村子,原来是邻村阿牛,他左脚上已肿起小儿拳头大的包,甚是吓人,说是入山砍柴时被虫子蛰了一口,便成了这样。
      “这可怎好,大夫上城里买药去了呀。”即使历事较多的老人也束手无策,唯有蹒跚着回家翻翻有什么草药,姑且试试。
      阿牛坐在土墩上看着伤脚发愁,忽觉有人向自己走来,一个长得很不错的陌生年轻人。那人把背上药篓放在地上,打开一个布包,挑出一个小瓶子,笑容可掬地对他说:“小哥,我懂得治你的伤,忍着点。”
      阿牛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把瓶中褐色粉末洒了一点在他伤口上,再在地上洒出一条线。阿牛伤处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不禁毛骨悚然。片刻后,果然有一条二指节长的小虫爬出伤口,一扭身跳到地上,还仰头作大力呼吸状,然后沿着药粉划的线缓缓爬入草丛中。
      阿牛焦急地跳起来说:“不好,你怎么把它放走了,再咬到别人怎么办!?”
      那人撇撇嘴:“得了得了,你以为它很想吸人血啊,没看见它出来了多高兴吗?它们只爱豺狼虎豹,这次不就是年纪小不识货么。”
      阿牛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话,恨恨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那人黑了脸道:“是老天爷准许的,就像老天准你和狐狸吃鸡一样!”
      阿牛口齿本不是很伶俐,顿时哑口无言反驳不得,忽然想起什么,低头一看,肿包竟不见了,不痛不痒,能走能跳,他大喜过望,感激地大声说:“谢谢!谢谢……”
      他讶然望望四周,所有村民都躲得远远地,一脸惊惧。那人视若无睹地收拾东西转身离开,他们忙不迭地闪到路旁,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等那人走出村口镇邪石敢当的界限,老人才颤悠悠地走过来告诫:“阿牛以后千万别再和这人搭话了,他家里木勺会自个儿浇菜,锄头会自个儿锄地,不管怎么走也近不了他们的房子,又不是修道的法师,还不知是什么妖怪呢。”

      郁离耳朵动了动,都怪自己听觉太敏锐,走老远了还能听见。沿着兰溪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家。如他们所说,木勺、锄头、镰刀都在自己岗位上忙活着,大水车悠悠地转,风一吹,一片绿油油中,黄色的菜花轻轻摇曳。
      田边较高的土地上有数间木屋,院中的芭蕉和皂荚绿得亮眼,厨房里菜刀大气地切着芫菜,树荫下蕙儿正全神贯注地绣一柄团扇,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未施脂粉的脸颊上,白皙与粉红调到了最好处,一派天然。
      “我回来了。”郁离变回清俊模样,小声地说。蕙儿连忙放下扇子迎上前去,他解下竹篓,把药草铺在地上,蕙儿觉得他有点反常,探询着问:“郁离?你是不是不开心?”唉,还是被看出来了,郁离只好说出刚才的事:“我没有不开心,我确实是妖狐啊,就算做了好事也还是妖狐。”
      蕙儿笑着说:“你要真是人类,早习惯被人指戳了。别人的嘴长别人身上,我们哪能管过来。”
      郁离默默整理药草,背影还是有些许赌气。蕙儿把手搭在他肩上,关切地说:“郁离,你想不想回梨溪谷?我和你一起回去?”
      他僵了僵,很确定地说:“不想。”末了还添一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该志向远大当个大隐才对。”
      他进厨房洗干净手,铁镬正把最后一道青菜倒在碟子上。蕙儿捧着绣盒进来,和他一起坐在桌旁,酸瓜和豆腐汤飘出浓香。他拿起扇子看,两只朴素的小鸟在枝头偎依着唱歌,胖胖的肚子异常讨喜,让他忍不住想戳一戳。他终于笑了,蕙儿也很高兴:“郁离,明天一起进城去好不好?”
      “你又有一批货要出手了么?那明天我早点起来钓一条鱼给你庆祝吧。”
      蕙儿微愣,郁离是害怕她一直吃素会难受么?她轻轻答了一声“好”,再想到他其实不会轻易杀生,连忙说:“我也要早起,你教我钓鱼。”
      “好,好。”郁离满口应承,“所以今晚你别绣了,明天还要顺道问问去苏州怎么坐船,事情多着呢。”
      蕙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要去苏州?”
      郁离喝了一口汤,慢悠悠地答道:“除了苏州,还有江都、金陵、无锡……你想,你都好久没画水墨山水了。”

      三天后,他们乘船从拱宸门北上,蕙儿第一次见识到这些名满天下,脂香粉腻,却也烟雨轻灵,淡雅悠远的山水名城,时常流连忘返,坐在大石或船尾涂涂画画,很快便积攒起厚厚两本画稿了,郁离也继续编纂自己的游记,见她如此乐在其中,深觉平生再没有比这个决定更满意的了。
      他们逗留无锡期间,皇帝驾崩,三皇子继位,又听说那位丢了乌纱,又丢了个小姐的阮老尚书虽然没能重返延和殿,二公子却被新帝授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总算有些许安慰。蕙儿从铜镜中看到母亲也恢复了和京中贵夫人的交游,身体康健,即便偶尔有怨气,因无对象可发泄,倒像是脾气好了许多。
      这天,两人又乘船出游,郁离在舱里看书,忽听蕙儿干呕一声,急急扔掉纸笔,狼狈地扶着船舷。郁离连忙跑过去,她脸色微红,侧过头避开,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哪里不舒服,越问她越不自在,难道是旅行数月,终于累到筋骨,一起发作了?
      回到客栈,蕙儿躺在床上歇着,郁离背对着她窸窸窣窣地翻布袋,多半是在配药。她嗫嚅着说:“我不想吃药。”
      郁离难得听她说一句任性的话,愣了半天,走到床边,摸摸她额头,搭搭她手腕……
      蕙儿像碰到蛇,飞快地抽开手,十分困窘,然而眼底也隐含着小小的喜悦。郁离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她扯扯他袖子,让他俯下身,凑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却见他轻晃一下,脸色也变白了。
      郁离的耳膜似被千斤大钟的击撞声震荡过,一瞬间聋了,满脑子嗡嗡乱响,心底一个声音在大喊:“怎么会!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蕙儿没料到他惊愕成这样,畏缩地说:“郁离,你不高兴吗?”郁离略略清醒了点:“不,我,我很高兴,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回蕙儿乖乖让他把了把脉,所幸脉相平正,并无大碍。
      郁离出去请厨房炖鸡汤,喝完汤,洗浴过后,两人早早睡下了。蕙儿靠着他肩膀,感觉他还有点僵硬,大约还未从巨大冲击中缓过神吧,便亲密地抱住他手臂说:“我们明天回家好不好,不再去哪里乱逛了。”
      郁离看着她舒心微笑的睡脸,心脏绞成一团。蕙儿知道他不喜欢被她看见尾巴,一定不肯在她熟睡前睡着,每次都会自己静下心,争取尽早入眠。在穷酸文人乱写的杂书里头,母狐狸精为人类生下儿女是俯首皆是、亘古不变的套路,她必定是欢喜地相信着、期盼着吧?可故事只是故事……他真的从未听过哪位母狐狸精生出人类的小孩来,不可能的!不同族类的动物生不出后代的,谁见过狼和虎、猫和狗、鱼和鸟能混在一起?母狐狸接近人类只为劫取阳气,如果会发生生孩子这么折磨人又妨碍修行的事,她们怎会乐此不疲?
      郁离搂住已甜酣入梦的蕙儿,不知道是否该后悔往日的所作所为,如果让她按天定的命运走下去,三皇子是否也能令她流露这样幸福的笑容?而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会让这笑容冰封凝固,裂成碎片?如果真会这样,他绝不能原谅自己!
      蕙儿的喜脉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她会生下一个粉嘟嘟的小孩,还是一只红毛小狐狸?抑或更糟糕,生下一只丑陋突兀的怪物?
      郁离浑身寒战起来,他从没料到会有这么深切怨恨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天,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也许“会有孩子”。他果然只是一只狐狸,不会完全体会到人类的心事,不会像人类那样瞻前顾后,考虑周全。
      他忧心忡忡,一宿难眠。

      苏浙一带水路最是便利,两人很快便回到杭州了。芭蕉树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田地长满了草,窗上也挂了蜘蛛网,他们确实离开太久了。但是有郁离在,弹指间就能把一切都恢复如初、欣欣向荣。
      蕙儿倒不忙着画画了,做了两件小孩儿肚兜,分别绣上白瓣黄蕊的梨花和用尾巴钓鱼的小狐狸,也和郁离一样尾巴尖尖上有一点白色。她完全没发觉这只可爱的狐狸让郁离增加了多少痛苦。
      有一天,郁离去城里买药材回家,看见蕙儿手忙脚乱地往一个新挖的小土坑上堆土,双手沾满了泥巴。蕙儿似乎很懊恼被他看个正着,郁离打井水给她洗手:“你埋个梨果做什么呢?”
      哎,连泥土都能看穿的狐狸真讨厌,蕙儿不满地想。
      “这么种不会发芽的呀。”郁离好心提醒,蕙儿皱紧了眉头很不甘心,联想这两天她坐卧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难道和梨果有关?“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商量呢?”
      “你会笑话我的。”蕙儿窘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我只是担心以后孩子要怎么起名字,你叫郁离是因为家里种了竹子,可咱们家只有皂荚树和芭蕉树,难不成叫阿荚、阿蕉?”
      她偷眼看郁离,他没有笑,也装不出笑容。她的心微微一沉,一直以来她都只顾自己沉浸在喜悦里,竟然忘记了不管人形多么好看,禀性多么可亲,他也还是一只狐狸啊!人和狐狸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也许他并不像她那样满心期待着他们的孩子?
      “如果是女孩,就叫梨雪。”郁离忽然说。
      “啊?”
      “如果是男孩,”郁离握住她的手,望向皂荚树,“你看皂荚不是很像一把小刀吗?男孩就叫悬刀,好不好?”
      蕙儿默念 “梨雪”、“悬刀”,很觉悦耳动听,开心地笑了。郁离说:“你要种梨树该直接告诉我,明天我把梨溪谷的移栽到这里。”

      这一晚,蕙儿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睡着。郁离闭着双眼,呼吸很轻,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看来他也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他的眉目还是那么清朗疏洁,淡雅若仙,可是,自己毕竟还是把他拖入这凡俗之世了,沉重的愧疚一下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郁离忽然睁眼,伸手抚在她小腹上,一道光从他手心传到她身上,疼痛消失无踪了,腹中轻微动了动,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欢欣雀跃,怀孕以来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腹中确实孕育着一个孩子,有喜怒哀乐的小婴孩。
      郁离抱紧她劝慰道:“别怕,它一定会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的。”
      蕙儿稍稍安定了一些,虽然不知道那道光是什么作用,但她决不会不相信他。她用力闭上眼不让郁离看见她的眼泪,如果将来生下的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孩,而是一只小狐狸,她一定会一视同仁、倾尽所能地爱护它。为过去的决定后悔或愧疚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不能让郁离为难失望。
      后来,郁离每天晚上都会重复这一动作,把灵力分一点给她腹中的胎儿,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希望至少在它出生的时候是个健康的,不会惊吓到蕙儿的人类小孩。时间如流水不停逝去,蕙儿的状况和别的孕妇大同小异,他把等待宣判的恐惧深埋在心底。
      蕙儿撤走刺绣的家伙,在桌面重新放上纸墨笔砚,还把珍藏柜底的郁离送她的画墨也翻出来。她依着团扇的形状裁纸,两天后,第一幅画稿完成了,繁花烂漫的梨树下,一只大狐狸带着一只小狐狸在玩耍,火红的软软的毛一缕缕,一团团,好像真的在微微飘动,大狐狸的慈爱和小狐狸的憨态很打动人,每一笔都闪动着蕙儿倾注其间的暖暖爱意。
      她还开玩笑说:“我要再画十一把,凑一块儿准能卖个好价钱。”
      郁离看着她孜孜不倦,沉醉其中的样子,他很明白她想说的话,她不害怕生下一只狐狸,然而这样更令他倍觉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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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狐恋•鸳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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