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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狐恋•游园 ...

  •   时间回溯二百年,景和六年,中元节之夜,杭州清梵园。
      野史有记当日的盛况:“……太守有雅趣,好同乐,故令张灯、令比画。张灯者,匠者灯其殿、其壁、其柱、其楹、其屏,竞其技也;比画者,不拘湖山胜景、鱼鸟藻荇,皆可入画,画者匿其名,太守自评之……是夜,仕俗鳞集,男女杂坐,灿烂之景,莫可名状……”
      一位衣着素丽的夫人带着一位小姐和两个丫鬟走进朝天阁长廊,在这儿赏画的人明显比看灯的少了许多,夫人坐在美人靠上歇息,对小姐说:“蕙儿,你带绿萝去玩耍吧,绿竹留下陪我。”
      小姐对着廊上的画一幅幅看过去,心里虽有想法,却不敢多言评论,生怕有失敦厚风范。旁人偷眼相望,只觉她清容绝俗,温柔沉静,却不知原来是谪居杭州的前吏部尚书阮孝辰之女,闺名仙蕙。
      长廊走了一半,前面有位黄衫男子在细看一幅工笔荷花图,脸上颇有赞赏神色。蕙儿眼角余光小心地扫去,隐约感觉他年约廿一二,相貌或许还算俊朗。
      蕙儿等了一会也不见他有离去的意思,只好从旁走开。那男子不经意间一转头,便蓦地定住了,只管直直地盯着她看。他动作实在太过明显,连蕙儿也发觉了,脸上顿时一红,低下头去。
      男子倒越发看得起劲起来,蕙儿慢慢往回走,故作不见,那人竟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她只好央求母亲到别处游玩,阮夫人初时还不解其故,过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不禁怒斥道:“阁下看来也是好人家儿郎,怎么如此不懂礼数!”
      那人哂笑两声,再狠狠多看了几眼才施施然走开。
      阮夫人火气难熄,又把蕙儿骂了几句,什么地方也不准去了,气冲冲地带着她们直接回家。
      马车上,绿萝悄声问蕙儿:“小姐,那人看的不正是你画的荷花么?”
      她眉头已皱成“川”字,沮丧地说:“别再提那幅画了。”

      阮夫人事后越想越是不安:“姑娘还是大了,这样抛头露面总是不妥当。”便吩咐了丫鬟们看住小姐,前后门守得严实,再不许她踏出闺房一步。
      阮府是买了近郊一座民居扩建而成,比不得在京里独占一园,就算到各房转悠一遍也不过一盏茶功夫。蕙儿只能躲在二楼窗帘后偷偷望一眼围墙外的景色,松石苍老,修竹浅芽,可惜少了一条山溪在门前潺潺流过。
      阮老爷被免官驱逐已经三年了。皇帝年轻时很宠爱大皇子的生母淳妃,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东宫之位非大皇子莫属。五年后,一直无所出的皇后生了三皇子,子凭母贵,外戚强大,朝中大臣也分为两派,立太子的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两位皇子年岁渐长,皇帝的想法也愈来愈清晰了。大皇子性情肆荡,行为不端,越发衬得三皇子博学洽通,知悌识礼。最后大皇子终于闯了一祸让皇帝大为光火,不但黜其爵位,还罢免了一大批官员。阮孝辰曾给大皇子授课,旁人自然把他们看作一伙,更糟的是两位任职羽林丞、本该前途大好的儿子也被牵连了。
      这一天,蕙儿正在房里画画,绿萝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小姐,老爷叫你去问话呢。”
      蕙儿忐忑不安地来到书房,只见父亲脸色铁青,两位兄长目光古怪,母亲坐在角落“恨铁不成钢”地攥着帕子。阮老爷压着怒气说:“修德,你问问她都做了什么!”大公子拿出一个白玉手镯:“今天我和二弟碰见了府丞大人,原来中秋比画,太守所选第二名就是三妹的荷花。他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去领奖,只好叫我带回来。我却不知三妹有这等好本事。”
      蕙儿显得大失所望,根本没注意他的暗讽:“第二名……不是个砚台么?”
      阮老爷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了几句,然而一口气堵在喉咙,辛苦地咳嗽起来。阮夫人连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小声为女儿求情,阮老爷又埋怨她“闺训不严”。
      蕙儿含泪低头,她已可预见自由就像手里的沙子,很快就会有什么都抓不住的一天。
      二公子闪烁其词地说:“爹,其实……奖品是三殿下设的!”仿佛晴空霹雳响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二公子继续解释道:“府丞大人说三殿下是秘密出京来杭州游玩的。那天他和太守大人一起评画,一时兴起,就把一个玉虎镇纸和这镯子拿出来做奖品。”
      阮老爷神色莫测,看不出在想什么,末了便叫阮夫人带女儿回去好好管教。等她们走远,阮老爷才问:“殿下……知道那幅画是蕙儿画的?”这话令屋里的气氛陡然怪异起来。两位公子对望一眼:“是的,议定名次后,府丞大人揭了名号,他们就知道了,然后殿下亲自写了榜。”

      阮夫人自然又对蕙儿唠叨了一晚,临走前思来想去,还是扯过她的手,把镯子硬套在她腕上。连绿萝都怪罪起她来:“小姐,你要是肯听我一句劝,我就不用担惊受怕,被夫人数落了。”
      蕙儿嗫嚅着说:“我只不过想要个好的砚台,原先那个被大哥拿去了呀。”
      绿萝气结,又为她抱屈。这三年老爷天天想着回京,为了打通“关节”,家里什么名贵的东西渐渐都不见踪影,可怜小姐连个砚台都保不住。
      蕙儿把镯子褪下,叫她找个盒子藏好。绿萝正想说难得有个好看的镯子,一心要劝她戴着。“小姐,那天晚上三殿下定是看见你了。你不戴在手上,万一日后见到,殿下问起呢?”
      她只是摇头,把镯子放在桌上。
      当年大皇子得宠的时候,父亲对教导一职如此积极,这让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三皇子?虽然,三皇子一直对自己很客气……

      两三天后,阮夫人要到凤凰山金谷寺祈福,心怕离开太久,姑娘又惹出什么事来,只好把蕙儿也带上,到了寺里就命她抄经,一刻也不得闲。
      到了第五天,蕙儿实在抄得手臂发麻,头晕脑胀,隐约偷听到阮夫人今日约了住持师太解签,估计半天也弄不完,就瞅了个空子偷溜出去。
      刚出寺门便见一个小尼姑提着竹篮回来,少不得要上前笼络一下,篮里多是香烛、金灰之类,还有几小盒朱砂墨——敢情尼姑也要画符的。蕙儿喜出望外,她诸色颜料刚巧用完了这一种,便向她讨了一盒放在袖中。
      树上传来清脆的鸟鸣,蕙儿抬头一望,五六只小鸟在树枝上排排站着,全都好奇地看着她。她一边走,小鸟也跟着飞,啾啾声不断,仿佛在交头接耳评头品足。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翠盖盘旋,平泉下石,着实让人不舍。奇怪的是小鸟忽然停住,在她头上唧唧喳喳绕了几圈,往原路飞回去了。蕙儿诧异地看看四周,大着胆子继续往前。
      溪流顺坡辗转而下,形成一阶一阶碧绿的小池,蕙儿终于有点乏了,开始犹豫是否折返,却蓦地瞥见茂密的枝枝蔓蔓遮掩下,有一片不陌生的黄色。她心跳如鼓,连忙小跑到几株山杜鹃后躲好。
      从枝叶间看了一眼,不错,是中元节那晚遇见的人,他脱去了外袍,此时好像正要解下中衣……
      蕙儿急急转身,紧闭双眼,害怕得冷汗也冒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她想走开,又怕惊动那人,不走……不走也会被发现啊。她急得想哭,完全不知所措。哗哗声传来,那人似乎入水了,接着安静了一会,然后是扑通扑通,很有节奏的可爱的声音。蕙儿大奇,再偷偷望去,没有人,只有一只红毛狐狸在水里快活地翻筋斗!尽管知道很不应该,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噗”了一声。
      狐狸尖耳朵转了转,探头出水面张望,尤其向山杜鹃这边多瞟了两眼,吓得蕙儿气也不敢喘,幸好杜鹃花是白色,刚好掩护住她的白裙。
      啪嗒啪嗒,狐狸上岸了,抖了抖毛,水珠一滴滴滑落,在秋日阳光下折射出炫烂的光。它全身火红色,只下颌和腹部雪白,两色对比更是夺目。狐狸旁若无人地伏在草地上,如小鸟梳理羽毛般拾掇起自己来。
      蕙儿已看得完全呆住,不舍得移开视线,心想原来真实的狐狸比书画上所见的体态优美得多了——这又不自禁地想起狐狸入水前的那个挺拔俊逸的背影来——她呆了一呆,我,我在乱想什么呢!
      她悄悄摸出那盒朱砂墨,以指为笔,在白裙上飞快地描画起来。
      正画得兴致勃勃间,狐狸已“梳妆”完毕,在池边照了照,又回头望向这边的山杜鹃。蕙儿一瞬间以为自己的眼睛在跳,再一眨,原来是微风拂动他耳朵上细长柔软的茸毛,投在其上的阳光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来,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中元节之夜,被他注视得不敢抬头。
      狐狸跳过池上几块石头,很快便消失在对岸了。
      蕙儿在池边怅惘地站了一会,隐隐有点失落,她很担心裙子上粗糙的画稿不足以帮助她绘出方才的一幕。

      阮夫人不知摇了什么好签,回来时满面笑容,步履轻松,也没注意到女儿换过了衣裳,翌日,阮府一行便启程返家了。
      蕙儿感觉家里人忽然变得有点怪,好像有什么事在背后瞒着,态度和蔼了许多,这让她非常诧异。以前,虽然她是正房之女,论起受关注度却远不及两位姨太太生的兄长,阮老爷与夫人情谊不深,这更让她在家中无足轻重,被人遗忘在深闺角落处。
      不过她已习惯了万事忍耐,日子一如往常般宁静渡过。她不想让绿萝看见白裙,时不时找些理由支走她,自己关上门作画。
      有一天,她刚画完一幅水墨田园图,三两座简宅,依山傍水,红杏芭蕉,甚有乡趣。可惜还欠几句题词,但疲意太重,只好搁笔下楼,看看院子里的花,小池中的鱼,徘徊半日,勉强得了半阙《如梦令》。
      她推门回房,迷迷糊糊地提笔蘸墨,却发现没下笔的地方——画纸空白处已写满了字:“沿村六七家,入山不深,入林不密。出门三四步,有田可耕,有溪可渔。”[1]笔意潇洒,行若流云,与画面浑然天成,相得益彰。每个字都恍如透亮雨滴,轻盈地落在她心坎上,比半阙《如梦令》更质朴亲切,清风拂面。
      字体虽漂亮,却是第一次见,墨迹还很新润,她心里一动,连忙跑到窗边掀起帘子一角。
      “啊”,她微弱地惊呼一声,避无可避地和一双漆黑眼眸遇个正着,那人不知在围墙外抬头凝望了多久,正辛苦地揉着脖子。
      是妖怪,是狐狸精,他竟然知道我住在这里……畏惧的声音在脑中颤抖回响,双腿也快乏力不□□人似乎很高兴,弯起嘴角一笑,让那本如万丈深潭的乌黑眼珠也融化了似的,慧黠生动起来。
      蕙儿双颊一红,忙不迭地“啪”一声放下帘子,让自己重新回到安全中。小时所读的野史趣谈,志怪笔记,全是妖媚母狐引诱落魄书生的故事,从不见描述公狐狸精的片言只语,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法子害人?
      蕙儿自我安慰道:我已不是尚书小姐了,连砚台也买不起,骗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可转念一想,妖怪岂能按人之常理揣测?或许他只是想戏弄人寻开心,也未可知,就如清梵园中的一番无礼举动。然而回忆他在水中逗趣模样,和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又嘀咕或许这不是一只坏狐狸。
      她在窗边站了许久,终是不敢再掀起帘子查证那狐狸妖怪是否离开了,回头扫视了一下屋内,所有摆设都如原样,只有那幅刚打完底稿的工笔狐狸图挪动了一点。她暗叫一声糟糕,快步走过去,一下子就发现画稿角落多了个浅浅的爪印。
      她真欲哭无泪,这简直就等于亲自双手呈上铁证告诉那人自己做过什么呀。
      画上的赤狐侧着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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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狐恋•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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