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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并不被期望的展开 ...

  •   1.
      在陪葵回日本疗养之前,梓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意大利的一所天主教女子寄宿学校度过的。
      校园很大,所以建立在远离市区的一座山的山坡上。时年十二岁的梓初次来到这里时,曾站在校门外,踮起脚,远远地向下眺望:蜿蜒而行的路,路边高大笔直的、不知名的树,树上过于苍郁的枝干的遮掩下,是回不去也看不清的归途。
      偶有飞鸟从其间穿插飞过,剪影飘逸,轻巧地落在校园中心教堂的顶端十字架上。一时间,鸟与主同在。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就笑了。
      接着推门进去,就看见长长的走廊连接着教堂和教室,稀稀落落的学生从中走过,黑底白边的长裙,慢声细语的谈笑,光影斑驳之间描绘着的是言笑晏晏。岁月在这里蛰伏,伴随着极为缓慢的涌动,以至于她真正听进去那句“Dominus vobiscum①.”,竟花了整整五年。
      是了。她并非天主教徒,性格上也和女校严谨刻板的校风方枘圆凿,进入这所学校,实非她所愿。
      但她在初夏的午后,停驻在长廊的中央,一时间光线交织着橙子树散发的甜腻微酸却又清爽的香气,和不知名的虫鸣微小又声势浩大的声音,化成空气中的波浪,撞击在石柱上,无止息的回响。
      她能在这浪涛里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只有她才能听得见的钢琴声,那琴声盘旋在教堂顶端,然后在日落时分落下帷幕。她在那时候,无端的,有一种喜欢这个学院的冲动。
      但是她最终还是,只是在长廊中央,轻叹一句,五年有多长。
      梓跨过时间再次站到教室面前,对这句话的下句或是答案已经不在意了。她像往常一样,走过教室的窗户,把课前的祷告声装进袋子,给它戴上青春而又羞涩的脸庞;走到教堂紧闭的门前,把做弥撒的女孩子的裙摆装扮成兔子,牵着她们的爪子将她们带走;在教堂中央席地坐下来,太阳透过彩绘玻璃偷窥里面的人们,不小心掉落的影子就让她全部拼起来吧,做成软糖味道一定不错;最后一心一意目视前方走到钢琴练习室门前,推开门,金棕色长发的少女在演奏,练习结束后梓想把手里收藏的一切都送给葵,却在葵对她微笑的一刻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现在看来,她摇头,待在女校这五年,其实只是为了将陪伴,献给葵。
      一个人到底有多幸运才能拥有一个孪生姐妹?梓不知道。她只知道,少时在世界各地奔波,父亲忙于演奏,和母亲相见的次数一年都屈指可数,唯一一直紧握着手的,是葵。
      她闭上眼,满心满眼,都是葵的样子:弹琴弹着唱起歌的葵,吃饭时不爱吃胡萝卜的葵,安静看书的葵,对着一朵花都能盯着看很久的葵,以及快步走上前,然后转身,满脸灿烂笑容,轻快地叫出“阿梓”的葵。
      于是,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声“阿梓”久久盘旋,这让她掉进了一个用爱搭建的小舟上,实际不堪一击的船底下隐藏着苦痛的漩涡。舟身轻晃,她假寐而不愿醒。
      这一晃,再睁眼,已是两年之后。
      她看着眼前的葵:端坐在轮椅上,逆着晨光,眼角弯弯,然后轻轻地笑了,对她说,早安。霎时间悲喜交织的不明情感涌上心头,梓艰难的开口回应,声音是自身察觉不出的苦闷低沉。
      不同于梓的敷衍了事,葵是全身心的信仰着她的天主。或许正因为如此,主对这位虔诚的信徒格外优待:赐予她令人惊艳的外表和独一无二的天赋,与此同时,还想带领着她,提早炼狱,奔赴永生。
      葵自小就擅长钢琴。在九岁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获得登台演出的机会。而八年后,同样是冬季,同样在舞台上,少女倏然无力倒在琴键上发出的重音,到如今回想起仍然可以刺痛梓的心脏。
      让人措手不及的,一个噩梦就此开始了。幸好救治及时,葵在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然而因为是重症肌无力,导致了她每天只能苟延残喘、游走在生死之间。随时会突然恶化的病症像个定-时-炸-弹,使葵的生活起居需要他人亲手照料。父母早就过世,姊妹俩只能互相依靠。好在双亲生前留下的存款足够充裕,葵的医疗费用尚不用顾虑,甚至请人陪护也绰绰有余。但梓为了照顾葵不假他人之手,休学陪在了葵的身边。
      2.
      二人从意大利离开了,辗转后来到了北海道,回到了千岁市山上的一栋房子里。
      这栋见证了这她们幼时自由生长岁月和一家人团聚时光的别墅,有些老旧,分为三层。从楼梯上走入顶端阁楼,会依次踏上大理石的台阶,走过水泥砌的阶梯,最后踩着木质的梯子才能爬上阁楼。
      阁楼格外空阔,是儿时姐妹俩的卧室。七年前她们从这里能够凝视窗外支笏湖安静呼吸毫无起伏的湖面,七年后她们依旧在这里,在日出的时候,将草叶编成环,对着湖面抛下去。
      梓常常趴在窗台,看向外面,从年初看到年尾:秋冬惨淡,春季吵闹,唯有夏天,长夏无声,叫不出名字的鸟轻点湖面,展翅向远方,掀起夜晚烟花簇簇绽开的序幕。
      花火大会把整个夏天的热情都给燃尽了。去年今日,葵一脸兴奋,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是一如往昔身体健康时的神采飞扬,然后她紧握手中的颈饰十字架,说着“感谢主。若我不是生病,便无法看到这场盛大的烟花”这样的傻话。梓看着葵,轻声呵斥的同时心头郁结也尽消散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残缺的幸福。然而在丧母之痛,长姐病重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梓的心早已坍塌成断壁残垣。
      葵倒下的同时,梓曾一度想过就此长别人世。
      “但是葵还在那里。”
      时间流转而过,剩下的只有这一句话,撑起了梓残存在世上的躯体。
      于是梓把过去葬在心底,将葵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过度保护着,自己吃着药维持正常的睡眠和生活。她觉着不可思议,看着葵的笑脸活下去的人生竟然也可以变得五彩斑斓。当梓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却忽略了葵微笑背后,内心恣意扩大的空缺。
      3.
      三月春满树。北海道的春天却携着上一个冬季的冷意在空气中漫溢。葵期待着樱吹雪的日子,而那天却迟迟不肯来。
      一日,梓将早餐和牛奶用托盘装好端上阁楼,刚过转角就看见葵一如往常的坐在窗前,右手虚虚搭在窗缘,左手随意抚过垂落于樱色长裙上的金棕色长发,望向支笏湖的眼光沉静而悠长。
      梓停住脚,年岁颇高的木质踏板仅仅是脚尖触碰都会发出吱呀声响,而她并不想惊扰此刻的葵。
      初春的早晨,光线在雾气里沉浮,葵的半身浸在其间,某个瞬间,让梓以为,那其实是从地面长出的,一棵樱树。
      梓无意识的脚面微动,木板却传出了突兀的咔哒声响,葵一惊,转过头来。
      只是这一息而已,樱花就落了满地。
      在碰到葵湿漉漉的眼光后,梓轻轻移开了眼,低着头把早餐端到葵面前才昂首,看向葵的脸。葵眨了眨眼,蜜黄的瞳孔覆了一层水光,她翘着小指拿起一块吐司,小小的咬了一口,然后抿了口牛奶,突然想起一件事般的猛然把杯子放了下来,牵起梓的袖角道:“阿梓,我想吃玉兔庵的栗子羊羹!”
      对于葵突如其来的想法和要求,梓早已见怪不怪,她把垂到葵头顶的窗帘穗子给拂去,笑着应了一句:“好。”
      待到葵把早餐吃完,梓着手将碗碟收拾干净,葵就在她身旁用轮椅转圈,指尖叩击着把手。梓听着轮底和木板发出的摩擦声,以及有规律的敲击声,心中有一片羽毛摇晃着落在了湖心。她知道葵在幻想弹琴,弹德彪西的月光。
      就在梓端着盘子准备下楼之际,葵的动作戛然而止。
      “阿梓,能给我弹一首月光吗?”梓听见葵这么说,诧异的回了头。月光是葵的催眠曲,当葵躺在床上,从被子里露出双眼希冀望向梓的时候,钢琴声便会如约而至。
      可是现下八点刚过一刻,若是月光,来的也未必过早了些。
      “等不到夜晚啦。”葵的声音里像有一条斩不断的丝线,但转而,她十分笃定地开了口:“就是现在,立刻开始吧。”
      梓看向葵,葵却再一次的看向窗外的湖面。梓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偏离了轨道,但这种预感当她坐在钢琴前便灰飞烟灭。
      手指碰到琴键的时候,她弹的是月光,却看到日光如流水倾泻至眼前。静谧,毫不言语的日光,有着肖似葵瞳仁深处的怅然和温柔。
      葵缓慢的推着轮椅,无声无息的来到梓身旁,待到她演奏完毕,葵伸出左手搭在她的肩头,身体倾侧在她的背上。
      梓听见葵,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梓,你要替我......”
      最后的词句轻微的,风一吹就散了,轻到让梓捉摸不住。她转身看向葵的瞬间葵也将轮椅转了过去,擦身而过的一刻梓看见空气中飘过星屑状的闪光,忽地就消失了。
      葵再次转过来的时候,展露的笑容却让梓心头涌上一种无力感所笼罩着的痛楚,即使是葵接下来的话也无法驱散——“梓,要记得替我买羊羹哦。”
      4.
      把头发别起塞进黑色针织帽里,再将墨镜和口罩戴上,梓站在镜子面前整理好着装,门锁一开就踏了出去。自从上个月在房屋后的林子里抓到一个偷拍的私家侦探,梓不得不彻底便装出门。
      有人想挖掘出她和葵的信息,这不让她惊讶,却让她警惕起来。如此明目张胆的打探消息,上个月抓到的私家侦探还是头一回。这应该,都跟母亲的逝世有关,梓思忖。她早在五年前突然收到母亲因车祸不幸身亡的消息时,就嗅到这件事绝不止意外这么简单。
      思来想去之际,她已然到了山下,走在街道的同时将墨镜和口罩取下。葵钟爱的那家和果子店的和风招牌十分显眼,远远的就能望见玉兔庵几个字,梓在走到店铺门口的时候却径直略过去,推开了一家咖啡厅的门。
      在询问了侍者几句之后,梓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一个餐桌前。那里有一位蓝色短发的中年女性貌似已经等她多时,在梓落座前就熟稔的唤了她一声“阿梓”。
      梓则在那人的对面坐下了,“美沙阿姨,抱歉让你久等了”,她略有歉意的回道。
      侍者为她们上了两杯冰水后就被暂时遣开了。短暂的沉默里,梓看着面前的妇人,却如鲠在喉。母亲视为手足的挚友,在五年前突闻噩耗的姐妹面前伸出了援助之手——本应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彼此相拥开始新家的快乐生活,可那双手,却被当时偶然窥见真相之门的倔强少女冷淡的回绝了。
      梓不知道当时自己做的是错还是对,她只是在知晓父母和某个组织千丝万缕的关联时的巨大恐慌下看见那样一张温暖的脸,爆炸般的喜悦和绝望交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梓隐约明白了父母是因何而亡,自己和葵的未来也因此飘忽不定,这种情况下接受那单纯的施舍不亚于牵扯着那一家一同步入坟墓。
      所以在对面的妇人再一次,也是不知多少次的关心和邀请下,梓一如几年前,微笑着表示了拒绝。
      滨井美沙无奈的笑了笑,双手握在一起,而后又松开,她顿了顿,开了口:“其实之前有雇过私家侦探,想拜托他们来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又不打扰你们生活......后来听说还是被你们发现了......真是抱歉,阿姨并不是有意——”
      “您不需要觉得抱歉”,梓此刻却不顾礼节的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事实上,我很感谢您能如此关心我们。我此次赴约也是想亲口跟您说一声感谢。”在得知私家侦探不是组织所为之后,梓的内心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回想着第一次收养被拒后仍然持续着的多次的帮助和关切,葵生病后每个月都会前来询问相关情况的热心,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梓觉得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被他人关心着的葵,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曾经发生过。
      她也曾想当时自做主张,在葵彻底崩溃闭门不出的那段日子里,擅自决定不接受他人抚养并隐瞒这件事是不是过于武断,但是那时的葵,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如果面对那样一位充满母性光辉的女性,定然是不自主的就会栖息在她的怀里。梓并不是无法接受葵接受除了她以外的照顾,只是——
      “相遇了之后又因灾难而永久分离”,梓这么想着,闭上了眼,“如果这样,那还是没有相遇更好一点吧。”
      5.
      玉兔庵的风铃响了,就见梓撩开店门口的暖帘,提着装羊羹的袋子走了出来。
      比起下山时的一番打扮,并且还得选择后山的林间小道走下去,上山梓要轻松很多。她拿着和果子,装作闲逛的观光客慢悠悠的走在可供行人通过的盘山公路上。这座山林是私家林地,除了不明白情况的游人会上来拍照,一般时间都算得上人迹罕至。
      梓走在略有些坡度的道路上,下意识仰面向山顶看去。却看见山顶上空腾起一柱黑云。
      是烟。
      须臾之间梓就明白了这团黑烟意味着什么,而这个认知也让她面上一霎血色尽失。
      耳边幻听有火烧木块时突发的炸裂声响,下一秒梓只顾向山顶拔足狂奔。
      到达山顶的那刻胸腔被一路而来的凛冽空气灌的生疼,血味堆积在口腔经久不散,梓在看到房屋楼顶几乎被火吞没时整个身体忽地晃动了一下,但她还是选择颤抖着双手去推开那扇已经被撬开的门。
      门被打开的时候梓却停住了脚。眼前是一个黑衣墨镜的金发女子,红唇晃眼,她似乎被梓的突如其来给吓到了,但很快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梓并没有被眼前的女人给惊到,尽管对方带着墨镜,她还是一眼就判定出了对方的身份。她见过这个女子,在五年前。虽然,这其实是两人第一场会面。
      梓焦心于救出葵,打算冲开对方,楼梯上突然传来下楼的动静,梓闻声向上看去,耳边却突有风声,她想躲开却晚了一步。一个高大壮实的黑衣男子手持-手-枪向她颈后劈来,梓应声倒地。
      强撑着意识的梓听着一个女声和粗重的男声讨论是否将她枪杀,突然插进来一个文气而又年轻的男声说:“组织研发的‘那个’,给她试试吧。”
      梓感觉一个胶囊状的物体被塞进了嘴里,然后自己又被灌了点水,强制将其吞了下去。
      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梓眼前却浮现出葵的脸。她猛然抓住了给她喂药的那只手,挣扎着向上看去。那只手的主人顿了一下,就甩开了梓。梓在那一刻看到了一个拥有淡金色头发和偏黑色皮肤,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的面容。
      在梓彻底失去意识之际,金发红唇的女人将墨镜摘了下来,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不悲不喜的说着,“白河家‘唯一’的女儿,终于也,消失了。”

      注释:
      ①:意为“愿主与你们同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并不被期望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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