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云娘 ...
-
光熙公主姓周名溪,乃是本朝正大光明的唯一帝子。其母本是蘅贵妃婢子,后难产而亡,宫中妃嫔但见这是个公主,便不曾加害,反倒对她疼爱有加,当做亲生女儿般疼爱,只是皇上不喜于此。公主尚在襁褓中时在皇帝寝宫长大,由皇帝乳母照料,到了上书房的年纪才扔到后宫深处的穆清殿去。皇帝周是指了自己的乳母跟去,不许宫人去服侍。公主再大些,十二三岁总角年纪,乳母病逝,仅剩公主一人独居。
皇上怪,公主也怪。她父皇不喜她,她倒也在冷宫殿中过得逍遥自在。只是旁人虽皆道如此,她也常身不由己,被太傅罚着整夜整夜地抄写先贤语录。
至于她受罚缘故,太傅每每禀报皇上,只道是“公主顽童心性不改”,并不曾细说究竟如何顽劣。宫中也没什么人敢去触皇上与太傅的逆鳞,都只是道公主贪玩孩童心性罢了。
如今周潜携师弟暗地里回宫,竟一开始便戳破十余年的窗户纸,心下略有得意。白昀心思缜密,劝他莫要声张,只烂在肚子里,将这层窗户纸用难得的甜言蜜语对周潜糊了糊,倒也凑合着不怎么透风了。
再说周溪,他化名“小喜子”,一出宫门便信步寻了间客店,佯装打尖,进屋换上另一套行头。但见他整个人都风光了起来。他身着蓝底墨竹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鹅黄腰带,腰带旁系了一枚白玉玉佩,虽未至加冠年龄,为避人耳目仍是加了镂空雕花的银冠。饶是他这般用心打扮,也不免疏忽些,他疾行时,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却显得颇为轻盈。
正午尚未过,春日日光不及夏日那样焦灼,也并非不带热气。周溪走走便觉热度,然而想起云娘等他,又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每月逢“五”,京城必有“集”。乡间有“集”,不过是卖些粮食衣物的,然而京城的“集”却与之相去甚远。起初只是几个进京赶考的士人考罢寻个由头常常聚会吟诗作对互相送一送自己的诗集辞赋,后来偶尔有些闺阁小姐听了,想找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相公,便偷偷女扮男装地跟了来。到后来,不仅是书生佳人,偶尔也混进来些卖零碎东西的商贩,俨然将这“阳春白雪”的“雅集”变成了“下里巴人”的“黑市”——到如今,这集市上什么禁|书、话本、春宫图都卖得。
周溪和云娘搭伙,做得便是这般生意。正因这生意羞于启齿,才教太傅极警惕,以防公主殿下丢尽全皇族的脸,贻笑大方。云娘有胆魄,笑太傅“糟老头子畏手畏脚”,敢同周溪一齐冒天下之大不韪。周溪写文章,她遍寻人去印,逢“五”摆摊卖便是了。云娘不知周溪身份,单以为他是个宫中的小太监,出宫来凭着写那点宫闱间风流韵事也能捞上一笔。她久寄居父亲旧友家中,那人又有年纪相仿的儿子,云娘不得不多攒些钱为自己打算,依她的话来说,那便是“老娘就是出家,把头发剃光当尼姑当道姑,给人去当神婆,也绝不嫁这世间庸碌男子。”对小太监“小喜子”,她知他不会对自己如何,更放心同他搭伙作交心朋友。在叶家偶尔受了委屈,便好好攒起来,待到周溪来时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往往周溪见她潇洒男儿装扮却是哭得梨花带雨,哭诉《九章算术》如何不好抄,“什么鸡鸭鹅兔子的?干什么都关在一个笼子里?一锅炖了,少让它们祸害我,呜……”
周溪在街上寻了几圈,不见云娘身影,正大失所望,忽而有人拍他肩膀,嘻嘻笑道:“人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倒相反,要淑女来拿住君子了。”
周溪闻声便知云娘无疑,他先言“你说嘴,我在集上遍寻你都寻不见”,可说至“我”时,他觑见云娘,单单让那“我”字在口里回旋。
但见云娘面上黛眉颦蹙,凤眼含露,丹唇点绛。腰身上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男装,衣钗均是红粉女儿装束,当真是恍若神仙妃子一般。见云娘由平日里的毛头小子倏忽间变成了俏娇娥,周溪心道:“乖乖咙嘀咚,莫不是叶云娘要做孙二娘,想以己为饵,戮尽这世间色胚流氓负心汉?”云娘一指戳他额头,道:“嘻,我我我,我什么?你个傻小鬼,呆头鹅。”周溪微怔,却也不敢将自己那层猜度心思和盘托出,扮鬼脸吐舌道:“云娘,你为何今日这般打扮?莫不是你要做新嫁娘了?”云娘仍是嘻嘻笑:“是啊是啊,我今晚便嫁了天上的神仙去,再也不回来啦。”周溪大骇:“云娘,你莫欺我,我迟了确是我不对……”云娘须臾正色,道:“我欺你作甚?今日我卖完这最后一批话本,连叶家都不回,跟心上人远走他乡去啦,你该为我高兴啊,小喜……白公子?”
在外,云娘叫周溪作“白公子”,姓白名澈,此名倒是周溪自己起得。至于典故,周溪心想,他素日喝惯白粥,白粥粥白,回文甚佳,故而起了白姓;为讳“溪”字,自念“清溪”“清澈”,便换了来。可十日无人如此称呼他,他竟也快忘了自己俗家姓白,心想:“那软骨头侍卫也姓白,我现下厌恶他,不如改个姓罢。我住在穆清殿,效仿先祖,先祖姓周,大周朝便姓周,我也是这样。”于是他正色道:“云娘,我遇上个恶人姓白,很不痛快。你从今往后见了我,叫我慕明,慕清明盛世便是。如今你要走,我也留不得。到底女大不中留。只是不晓得,究竟哪一位天神仙君,或是神仙妃子,能取了我们云娘去?”
云娘闻言,面上不觉绯红一片,吃吃笑起来,仍是一拳直捣周溪胸口,“鬼精灵,惯会油嘴滑舌的。定是你在……府上教人宠坏了……”
周溪心想,我那父皇如何宠我?教我出家去吃斋念佛,不要皇位远离红尘便是宠我?那我果真是被宠的过了头。可他为探出云娘去向,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嬉皮笑脸道:“好姐姐,你便告诉我罢,我若是知道你成亲,定去赴宴,带着府上御……余师傅的吃食去瞧你,给你闹洞房。”
云娘怒目而视,心中却欢喜,“烂舌根的臭小子,快快闭嘴罢。我问你,你们府上,可有个看皇……黄老爷卧房的曲侍卫?”
周溪闻言,沉默不语,心想:“曲氏一族十余年前因废妃曲氏产子后食子自戕,整个儿的没落下去,后来曲老将军为着嫡长女之过,也被发配了边疆。自此宫里忌讳‘曲’字,人人都道是父皇心结,怎的如今他身边冒出个什么‘曲侍卫’?唉,只怕云娘情窦初开,却作了人家骗财骗色的开张生意。”
周溪摇摇头,道:“我行走府中,然而黄老爷我是近不得身的,你若问我有无此人,我只得道也许有。”他一瞥云娘,有意试探,“云娘,你可曾听过曲衡将军么?”
云娘爽快道:“叶夫人偶尔对我讲过,说曲将军乃是我朝十几年前南征北战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后来教奸臣们害得他全家流放西北边疆,一家上下十一口半路突染恶疾而亡,他嫡长女萍妃及腹中皇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冷宫,唯一有可能活下来的襁褓中幼女也生死不明……莫非,你说那曲侍卫他,他便是皇上护下来的曲氏后人?可流落江湖的不是幼女,若推算过去,曲郎他那时当是少年,怎会……”
周溪不以为然,道:“从前你说不嫁世间庸碌男子,我只道你莫不是要嫁女子,好了,现世报来了,这叫做‘口业’……唉哟……”
云娘出手极快,说话间一掌劈出,周溪在空里打了个挺,直直地坠到地上。
云娘刚想拉起周溪再好好教训他,周溪却一时间不见踪影。
说时迟,那时快,平地起风,云娘闪身,向后趔趄几步,风过细瞧,她方才所站之处竟立着几枚飞镖。
“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强抢慕公子,你们可知慕家……”
云娘身后,二等花楼梦花阁游廊上,几个生得壮硕奇丑妓|女扑将过来,手中或挺利剑,或使长刀,直往云娘天灵盖上乱砍一通。云娘身轻如燕,步法有序,左闪右避,几条彪形假妓|女数十招内竟未伤得她半根毫毛。
其中一人见势不妙,喊道:“醉荆芥姑娘,我们此行前来特为一睹你风采,无意为难什么‘慕公子’,但‘小慕子’就不一定保的住狗命了。”
每每卖话本,周溪皆署名“醉荆芥”。“这伙贼人错认我了,怕是冲着‘醉荆芥’来的,他们想用那真醉荆芥换我这假醉荆芥,反是他们糊涂。只是我若换了,又不知小喜子如何,他们倒是知道他身份,恐怕我二人都将入龙潭虎穴。”
云娘不睬那几人,只是趁机四下寻找周溪。她分心教人拿住破绽,一人挺剑来刺,又一人挥刀便砍,左右夹击,余者伺机而动。慌乱中,云娘衣袂刺下一片,腰边荷包被人挑在剑上。那剑锋锐利无比,剑气划过荷包,那缎子便四分五裂,掉下一块祥云状温润白玉玉佩来。
云娘见贴身玉佩为贼人所夺,不顾危险,发疯般跃至空中去抢。那使剑者见云娘朝剑扑来,竟连忙扔剑,又高抛起玉佩。余下贼人也大惊模样,连连后退,面露难色。
黑市倚花楼赌场风月所而建,一来官府难以查处,二来此般地点倒也令人欢畅,所聚者众。一时打斗,无数人便围过来看,更有甚者当场开局下注赌谁胜谁负。
云娘见那一班人马大有畏惧自己颜色,步步紧逼,“你们将那孩子掳到哪里去了?方才不是说他在你们手中么,怎的不见他人影?”
众赌徒眼见云娘占据上风,大有大押特押云娘胜的意图。而已经押了那一伙贼人的赌徒不爽,破口大骂他们废物无能,也有骂他们惯会使诈不仁义的。当中有一十五六岁白衣少年,臂弯中抱着的赫然是双目禁闭的周溪,但听他高声道:“醉荆芥小公子在我这里好好的,如何在你们那里?那位姑娘姑娘,他们惧你,你以叶家独门绝技回击便是了。”
那众贼人闻言,片刻间皆拜服在地,只言有眼无珠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