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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沉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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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忘川水,沉浮百年悲。
不知不觉,曲连环在这看不见尽头的忘川之中已经呆了八百年了,可悲的,是这澄澈的忘川水并没洗去她那一身的污垢,也没把她身后那股浑浊的恶气冲淡半分。
八百年前,曲连环初来地府,锁链铐手,锥链锁魂,受百鬼诅咒唾弃,千夫所指只因——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其罪当诛不可饶恕。
阎王殿前十里无门道,她轮回了十遍,走了十日余。
到了阎王面前,她所犯下的罪孽一一被那年轻的判官篆刻在禀天录上,她没办法辩解,她的舌头在她生前便被拔去,她的身子已经半腐散发着恶臭,昔日一对明眸落了浑浊,眼眶中欲坠非坠,而她的咽喉已经是森森白骨。
“此为命丧你手之人投递的阎王状,如你这般的恶毒妇人,十八地狱也难容你身,赐诛魂之刑!”那判官义正言辞,他把手里厚厚一沓的血纸一扬,面容寡淡而冰冷。
血纸黑字纷纷落,曲连环看着那判官,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脸,但却是徒劳,但那双凛冽的眸子却是清楚,让人胆寒,曲连环觉得他看自己眼神有些熟悉,猛地记起就在她与父亲决裂之时,父亲的眼神亦是冰冷…
可悲的是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那时父亲的感受。
落刑。
九九八十一杖削魂棍后,她魂魄却未曾消散。
黑衣的阎王高座殿堂,身形高大如巍巍高山,让人看不清面容眉目,在他面前,人是真正的蝼蚁,他见她未化齑粉,便是愤怒的抬起来腿。
脚踩手捏,不过痛至挫骨锥心,但她依旧毫发未损。
“魂不销魄不散,你可是有冤?”阎王这般问她,曲连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呜鸣之声从她那腐臭的喉骨中发出的,像极了恶鬼在地狱里哭喊的哀嚎。
她无冤,却有怨。
阎王似乎是烦了,直截了当道:“罢了,打入忘川,受百年分骨洗髓之苦,待其罪孽洗落,净水生花,方可轮回一世。”
那判官微微俯身应话,提笔落案,殷红的血墨便在我的名上落下一个不大不小圆点,换来他一句轻巧冷言:“刑定,即刻押往忘川。”
那日正值兰秋中元,百鬼出关,地府空荡,阴暗的天上贴了一轮血月,伴着蒙蒙血雾就像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
听说地府只有在中元这一天才会见到月。
黑白无常一前一后的押解着曲连环,带着厉刺的锁链缠绕在她还挂着些许腐肉的手腕上,不知为何,玄色的链子上竟有红色的锈水淌落,滴在地上便作一团腥臭的青烟。
“且说虎毒不食子,你这恶妇倒是下得去嘴。”
“至亲骨肉入腹,这毒的可不单单是人心…”
听着这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曲连环缓缓垂首,回想了生前种种,若说骨肉至亲,她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是被她亲手砍落头颅而死,另一个成了果腹之物落入了她腹中。
虎毒不食子,她是连禽兽都不如,而她这一辈子坏事做尽,为的却不是权财,只为一人,如今想来,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一句话在曲连环心上挥之不去,她还记得大婚那日,烛影摇红,他如天上耀眼明星,带着让人痴迷的光芒掀起那方红盖头,执她之手,柔声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时,她以为她摘得了日月,她视他为唯一,可惜她却不是他的唯一。
她这一生,看透了权势钱财亲情大义,唯独为情这一字画地为牢,想来多么可笑。
为他,她放弃了一切,身负万千罪孽,弑父杀母,不忠不孝…谋反叛国,不仁不义…可哪怕是众叛亲离万人唾弃咒骂也在所不惜,她心甘情愿换来的,却是要她死不瞑目的骗局,她被剥皮抽筋封入镇国玄棺,因着那一口怨气,成了活尸,在棺中苟延了五年才气绝……
忘川之水并非是曲连环生前所听闻的那般浑浊不堪,那涟漪荡漾的水实则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江河溪流都要清,仿佛可以洗净世间一切。
他被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忘川中,如弃敝屣。
她脸色平静而镇定,甚至没有一点的挣扎,只任其随着水流缓缓沉落,只是水中冰冷,像是有无数的刀子刺入身体,她望着那轮血月,渐渐地,它似乎有了一丝让人向往的暖意,她伸手,渴望可以抓住任何一个能给她带来温暖的东西,黏腻的水流穿过枯手白骨,清澈的忘川终是沦为了无尽血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曲连环于忘川中,受无尽煎熬,忘川之水清了又浊,浊又复清,却终究没能把她身上的罪孽洗去一星半点,反倒是那心底的怨恨不知道徒增了几分。
曲连环想离开这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把恨之入骨的人都拉到这河里,受她所受之苦,承她所承之痛。在这无尽的煎熬之中,八百年说短不短,说长,不过就是心中那一次又一次的怨恨翻腾不息。
又到一年兰秋中元。
每年这日,曲连环便可浮出水面一时,想来这是她第八百零一次看到地府的红月了。
“站住!别跑!!——”一阵阵吵杂迭连,曲连环仔细的辨认着声音的来路,发现声音是向着自己这边来的,中元之日地府百鬼出鬼门关享人间供奉,每逢这个时候,地狱里的恶鬼便有不知死活的想要过奈何转生,这样的情况她都记不得已经遇到多少回了…
看着月,曲连环惬意的缓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数着数,一、二、三、四…当数到第五下,她倏忽伸出了手,牢牢抓住了一人的脚踝。
那浑身焦味的恶鬼猝不及防被她绊了一下,摔落在地,她又猛然松手,等那恶鬼爬起来时,鬼差已经如网般围在了他身旁。
曲连环看着他被鬼差押解离开,这时,领头的判官才看到浮在水面上的半幅尸骨,他与往常一般,冷幽幽跟她打了招呼:“哟,毒妇。”
毒妇。
曲连环讨厌这个称呼,哪怕用来形容以前的她再合适不过。
她没法说话,更不想理他,八百年了她都还瞧不清他的模样,更摸不清他的脾性,索性一个转身,缓缓沉下,面前的红月被水波扭曲,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忘川之水水从空荡的手骨中穿过,心中不知怎么了,突然有了一种暗如死灰的感觉。
这是曲连环这八百年来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还要在这待多久?她这般想,求死不能,一切看不到尽头,这是比死还让人绝望的事。
静静的随波浮沉,等待着疼痛,用不来多久,新一轮的分骨洗髓便要开始,她会被这忘川之水扯断原本就没剩多少的筋骨,四散水底,再重组再分开…一遍一遍…
若这一切能重来,那该多好?她想。
面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血海缓缓澄澈,红月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束耀眼的光,朵朵娇嫩亭亭的莲就在面前,温暖的,轻柔的,好像伸手就能抓到。
曲连环已经记不得很久没见到阳光了,本能使她挣扎起来,她挥舞着双手,急切的想要冲破水面,感受着阳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望尘莫及。
“小姐!小姐…”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在叫谁?
曲连环扬起手,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这声音叫的这般急促,一定很害怕很着急……
听着那道忽近忽远的声音,她咬牙用尽最后的气力冲出水面,下意识的回应了一声:“啊茉…”
仅仅一声,冷清的水便源源不断灌入她的口鼻,四周安静了,耳畔只有水流沉闷声音,她的身子在下沉,那束光她才触碰不到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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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吴氏可是害死了你娘亲的凶手,你没事可莫要躲开着点,我知道曲府家大业大,曲伯父又…你只有一个人,要是受了委屈便来找我,哪怕我人轻言薄,可你是我唯一的好友,我一定会帮你的…”
“曲连环,你给我站住!!!我是你爹,我不管你谁管你,你今日要是敢踏出这家门一步,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曲松权当没你这个女儿!!”
“曲连环,你得意了是不是,你以为你得到一切了是不是?你不过是一颗棋子,你以为他爱的是你吗?你错了,你不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罢了……”
“连环,这一辈子,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啊茉,我们的小姐已经死了,她如今是夫人,已经不是我们的小姐了…”
“夫人,你眼中看到的永远只有他,我们服侍了你这么久,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们…”
“你给我去死吧!!!”
“娘亲,铭儿好疼…”
“娘,你不要吃铉儿…”
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在脑海中翻涌,熟悉而又陌生,忽远忽近,听不清的想抓紧,抓紧了的却如同一只只锋利无比的箭矢,带着凛冽的寒气没入心房,无法反抗,万箭穿心,脚下浮冰碎裂,就此跌入了万丈寒渊…
四周皆是漆黑,寒气撕裂肌肤,曲连环无奈缩作一团,意识消散,除了冷还是冷…任由寒气吞噬,她只能抱紧了自己,恍惚间,她听闻了一道声音,像是有人牵住了她的手,很是温暖——“连环,连环,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啊茉,拿上宫令上太医院。”
“不行,啊茉你不能去,这不过一天就请四次太医,大夫都说这是落水后遗,发热是无可避免的,待热潮退了便好,这三番两次的上太医院……”
“含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名声重要,还是连环的性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