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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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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铮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什么?是爱恨情仇。
说这话的时候,他人在一幢大厦的天台,正像《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那样躺在铁栅栏上面。不过小龙□□雅婉约,他却抠着脚。
他一头散发,脚上一双木展,穿得像个流浪汉,但身上却有种特殊的气场,让人第一眼就认定这家伙是一个异类,继而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铁、铮、然,读出来铿锵有力,仿佛有金属破空之声。
铁铮然与其他在城市里循规蹈矩生活的人们完全不同。
因为,他是个“侠”。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铁铮然的场景。
三年前,我还在上初中。因为一道难度很扯淡的例题,那天的物理补习拖了堂。等老师宣布大家可以回去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暗得不成样子了。雷声敷衍地响了两下之后,就来了场倾盆大雨。
我始终不相信有人喜欢淋雨,冰冷的水滴落在身上带走温度,留下寒冷和潮湿,根本只会让人更狂躁。我开始在雨里狂奔。
马路右边是一个工地。这在这座城市里很常见,人们总是不停地推倒旧的,建造新的。工地的大光灯亮着,强光让四周一览无遗,工人们在工作,雨水混杂着泥浆从高处流往低处。我每天下课都要经过这里,但从没想过,大雨竟会造成特殊的效应。
古怪的喀喀声来自头顶,声音异常巨大,然后是工人们的惊呼。我下意识地仰头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压过来,伴随着可怖的轰鸣声。
“快跑!吊车倒了!”有人这么呼喊着。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继续向前匀速运动,说不定就没事了。但我同所有遭遇突发状况的人一样,在突如其来的危机和大光灯的双重刺激下彻底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吊车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据说吊车倒下去的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但留在我脑内的画面却是完全的慢镜头。我很清楚地看到有个奇怪的人影冲到我面前,紧接着,一声巨响。
我还活着。
吊车的巨型铁臂弯出一个诡异的造型,扫向我身边的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那个身影背对着我,挡住了工地的大光灯。他一头散发,单手握拳,犹如铁塔.
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从脑海里抹去的影像。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铁铮然的情景。
后来铁铮然告诉我,他是个“侠”。我花了三年时间才逐渐弄明白,“侠”是什么东西。“侠”是与普通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就像铁铮然能挡住砸向我的以吨计的大吊车。
对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为了救人。
“如果是你自己要被砸了呢?”我问他。
“那我可做不到。”他醉醺醺地看着我,“要是为了自己,结果就是完蛋。”从字面意义上来推理,这家伙一准尝试过,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完蛋过几次。
只有在做出符合自己立场的行为时,才具有超人的力量。这是第一条规则。
第二条,则是普通人并不知道“侠”的存在。也许有人知道,比如我,但大家都选择了保密。这些类似人类的存在藏在世俗里,与我们做着邻居,但又非常地出世。人类视为珍宝、愿意花费一生去追逐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粪土,反之你觉得不值钱的玩意儿,说不定才是他们想要的。就像很多寓言故事里老人们的告诫,不要同精灵或者魔鬼作交易,因为你不能用人类的价值观念去衡量另一方。
铁铮然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比如他超在意约定,却痛恨规则。对我来说,这可比物理题难理解多了。
而铁铮然自己的准则,是善。有人说,不是善良具有力量,而是善良需要力量。铁铮然就是力量本身,他被善良所需要,这也是他唯一知道的生存方式。
据说“侠”的准则有很多种,也许我该庆幸,遇到的是他。
三年后我升入高中,和铁铮然的交情成了我的秘密,有这样的私密在,人难免会变得特立独行。这本没什么稀奇的,却让我的班主任很紧张。我的班主任叫唐曦,女,教物理,据说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两年。我总觉得她虚报了年龄,因为见到她的第一天我就犯了“同学,你哪个班的?”的错误。
“白小修,你有想参加的社团吗?”这天放学,唐曦在教室外拦住我问。理论上我应该叫她唐老师,但是看着她那张娃娃脸和T恤短裙的打扮,就完全喊不出口了。
“社团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呀!”她苦口婆心,而我却只想快点走人。我刚送了铁铮然一台我淘汰下来的手机,正打算放课后约他在学校附近的高楼天台见面,教他怎么用。
“呃,我不缺朋友的。”我含糊其辞。
“是不喜欢运动么?白小修你喜欢什么呢?”
“喜欢的啊……”我继续含糊其辞,心说姐姐你快放我走吧。可这个看起来天然呆的老师还在期待我的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她的表情突然变了,一脸吃惊地把视线投向我身后。然后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咋还在磨蹭呢?”
是铁铮然。他就这么蹲在走廊的铁栏杆上,像从天而降的猛禽。
唐曦看着这个大男人,眼睛瞪得很大。对于老铁这样的登场方式我也呆了,半晌才想起来圆场:“这是我表哥。”我干巴巴地说。
“他他他是怎么进来的!”唐曦大惊失色,“快快快快下来!这里可是五楼!”她像要试图阻止学生跳楼似的,却又无从下手。
“没事的!”我赶紧继续打圆场,心说才五楼,老铁经常待的那个天台最起码三十楼。在唐曦语无伦次的坚持下,铁锋然乖乖地下来了。
然后我发现他看唐曦的眼神有点直,就跟我看到斯嘉丽·约翰逊新剧照的眼神差不多。
唐曦还是没能成功劝说我参加社团,我下课后还是和铁铮然混。只是老铁来我们学校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并且顺理成章地被门卫大爷盯上了。他只能从各种渠道潜入学校,上房又翻墙。我说老铁你何必呢,你看今天门口都有告示写着:近日有一古怪打扮男子在校园内出没,请同学们提高警惕,如发现该男子行踪,请速来门卫室报告。他的回应是抓抓头发,含糊其辞。
唐曦呢,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天的偶遇好像给她留下非常大的精神创伤。她撞见我的时候就会问:“你表哥是做什么的呀?昨天我又看到他了。”我对此非常无语。
“自由职业,”我含糊道,“自由职业。”
我算是比较敏感的那类人。唐曦第三次对我说她又看见“我表哥”了时,我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再三逼问下,铁铮然终于承认“看到她就觉得心里头很平静”。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像老铁这样无根漂泊的家伙所能对女性做出的最高评价。
铁铮然拽着我凌空而起,两脚一点就上了那座学校附近的商务楼的顶层。天色渐黑,华灯初上,从高处望去,整个城市都在脚下。我不知道“侠”是不是都喜欢高处,也许对他们而言,高度决定了他们看待世间的方式。
而这么高的地方,距离灯火璀璨的市井生活,似乎有些遥远。
我本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宗旨,决定帮铁铮然一把。纵然本人没有太多的把妹技巧,但是用常识想就知道,对付唐曦,老铁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胜算。来路不明,无业,外形疑似流浪汉,更别说有跟踪狂的嫌疑。我怀疑要不是唐曦心比较大,早就报警了。
“首先咱们从外表开始,有了好的外表,才能让人有兴趣知道你的内在。”我搬出不知从哪儿看来的理论,“在你彻底改变形象之前,暂时不要再出现在唐曦面前了。”铁铮然点头说好。
“……你这种大型犬不想去医院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吐槽,“现在只有两种人留长发,愤青和艺术家!”僵持许久,铁铮然终于同意我带他去理发。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这家伙对在脑袋上咔嚓来咔嚓去的利器反应过激,差点把理发厅的屋顶都掀了。再然后我借给了他一件衬衣,一条宽松牛仔裤。铁铮然死活不肯换下他的木屐,于是一个看起来颇混搭的艺术家形象就这样诞生了。
然后就是制造契机。我想了半天,决定把他包装成“正试图参加成人高考改变命运”的大龄未婚表哥。
我不知道铁铮然到底几岁了,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记忆是从七年前开始的,他第一眼看到的事物是小巷尽头的垃圾桶,一只躲雨的野猫在垃圾桶下面看着他。然后是一个撑伞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一双彩色雨鞋。
那是铁铮然第一次意识到色彩,从灰暗的背景下脱离出来的色彩。
小女孩只来得及递给他一块手帕,就被妈妈叫走了。他听见有个妇人的声音在呼唤,那个声音来自巷子的另一头,隐约有光亮的地方。那双彩色雨鞋踩着水花,就这么离去了。
铁铮然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他的脑袋在流血,血混着雨水往下流。他扶着墙往前走,往巷子里有光的那头走,往那个小女孩消失的地方走去,终于走出巷子,看见了这座城市。
四年后,又是一个雨夜,他遇到了我。
找琢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那块手帕铁铮然给我看过,就捆在他右手的手腕上,仿佛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就这样我给他制订了一系列的计划,从我怎么拦住唐曦搭话,怎么把话头引向铁铮然,直到最后他以崭新的形家亮相。
这是一位零经验的新手能为他兄弟做到的全部。
那天下午,唐曦从隔壁班监考出来。
“唐老师。”我笑嘻嘻地闪到她跟前。
“啥事呀?”唐曦抱着一堆考卷,看着不怀好意的我。下课的同学熙熙攘攘从我俩身边走过,我抓抓头皮说:“唐老师,上次你不是问我表哥到底是干啥的么?”
唐曦继续一脸不明所以:“我只是随口一问……因为他好像总是上班上学的时候出现在学校。”
我心说那是因为你在啊。
“呃哈哈哈,其实他是个艺术家。”我说。
“……艺术家?哪方面的?”不愧为成年人,见识就是比我等学生要广。
“就是,那种,那种啦……支个画板……”
唐曦皱眉:“你说在文化街的街头画匠?”
“啊哈哈哈哈,对,就是那个!”我开始觉得尴尬,好像状况开始脱离计划了。
唐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表哥……是美术专业毕业的?”
“啊!不!他没上过学!不不不,他没上过大学!”我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想参加成人高考来着!所以想问问唐老师,有什么参考书啦……”
“嗯,噢……”唐曦说,“只有这件事吗?”
完了,气氛降到了冰点。为了挽回一点败势,我果断出击:“唐老师,我帮你拿考卷吧。”
“不用了。你要上课了吧?快回去上课,你表哥,呃,参考书,我会列个单子给你的。”她说着越过我,向操场走去。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唐曦避闪不及,怀里的考卷四散飞开,像一群白色的鸟,四处飞散。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几个疾步追上飞得最远的那张纸,然后脚步轻点,整个人仿佛脱离地心引力一般回身抓住了另一张。
铁铮然以他最擅长的方式出现在我俩面前,纸在壮风中四散飞舞,却被这个穿木屐的男人以看似随性的动作轻易拿捏。疾步,转身,一招一式,仿如潇洒的拳法。后来找才知道,铁铮然使的是”醉拳”,看似踉跄,实则肆意无比。所谓醉,到了极致就是无我,心境反而一片清澈透明。
唐曦也看呆了。我敢说没有哪个男人能做到铁铮然这样,随性脱俗又充满男子气概。直到老铁把所有的考卷鄱拾回来交到她手里,唐曦才回过神来。
“谢、谢谢……”她说完,脸红了。
我得说,人生充满意外。第二天唐曦就很郑重地把一叠参考书交给我代为转交,这肯定是个好的开始。至于铁铮然,他居然真的决定开始好好学习。我看着他躺在栏杆上看物理参考书,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你不会真的想要考大学吧?”我试探性地询问。
他伸头看了看我:“你说一质量为M的小车,沿摩擦系数为u的平面移动,怎么就能得出拉车要花多大力气呢?”
“……”所谓走火入魔,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不看书约时候,他就打乡,翻该,走步,一路打下来,肆意得仿佛能脱高地球引力,我脑海里突然蹦跳出了英雄与红颜的那些个段子来,
我问老铁是不是觉得唐曦像那个给他手帕的小女孩。这汉子笑笑不说话。我知道,老铁在这座城市行走了这么些年,都再没遇见那个小女孩,但他依然抱着希望,觉得有一天能见到她。这成了他心中的某种坚持,关于他所走的行善之路,关于生活正以一种新的方式引着他向前。
这座城市有一千三百万人,有一千三百万种生活方式,从高空俯瞰,人们熙攘前行,沿看街道,在十字路口等待交通灯,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闹市区的某个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徘徊,一只小狗。它脖子上戴着项圈,睁大眼睛看着过马路的人群,眼里满是困惑。路过的人有的看了看它,然后走过去了;有的停下脚步,但也只是一会儿;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大约是想上传微博,配上一行“谁家的狗狗丢了”这样的文字。
红绿灯交替闪烁,人们像潮水一样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小狗很努力地嗅着,试图从这迁徙的族群里找回熟悉的味道。但十多分钟后,它收获的只有失望。突然一双脚出现在小狗面前,皮鞋和短裙,身上有很淡的香;在她身边有另一双穿着木展的脚,木屐的味道很奇特,像风和雨,还有泥土本身。短裙的主人冲小狗伸出手,但狗狗好像被吓到了。它耳朵一偏,后退几步,突然往马路中间蹿去。几米开外的地方一辆出租车正疾驰而来。
小狗太矮了,从司机的视角根本看不清。
穿短裙的女生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看到木屐一个疾步冲了出去。
刺耳的刹车声,一声闷响。
铁铮然躺在沙发上,脑袋上缠了纱布,纱布上有凝固的血迹。这让他看起来有点诡异,事实上他根本不适合伤病造型,唐曦正在厨房里烧红豆汤,我环顾四周,客厅干净整洁,细节之处也装饰得很可爱,像极了女主人的性格。
我是下午接到唐曦电话的,这妹子语无伦次地告诉我铁铮然被车撞了。我对此很震惊,不是因力老铁出车祸,而是老铁居然会受伤。我看着老铁,老铁也看着我。
“怎么回事?”我问他。其实详细情况我已经从唐曦那儿知道了,她当时叫得太大声,以至于周围的人都看到了铁铮然飞奔出去抓起狗然后被出租车撞飞的整个过程。
“疼死了。”铁铮然说,皱起眉头。
司机把老铁送去医院,所幸没有大碍,大夫给他缝了几针就让他回去休息。唐曦也不知道铁铮然的家人是淮,最后只能打电话给我。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老铁躺在心仪女子的客厅的沙发上,厨房里飘出红豆汤的香味。
若不是当事人是铁铮然,这看起来简直就是完美的剧情。
“……一辆出租车而已?”我还是不确定。老铁伸出手掌,示意我掰他的手指。我照办了,然后他疼得嗷了一声,我们又开始对望。
“它不见了……”铁铮然说。我知道他口中的“它”是指什么,是最初我们相遇时他单手挡住坠落的吊车,是听见百米开外的耳机里细碎广播的力量。
铁铮然的力量消失了。
唐曦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三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一碗递给我,一碗给老铁,还有一碗小小的,唐曦端去放在了客厅角落的柜子上。我这才注意到,那里放着一张照片。唐曦把红豆汤放在照片前,双手合十。
见我俩目不转睛,唐曦拿过照片给我俩看。“这是我妹妹,她最爱喝红豆汤了。”照片上是个和唐曦有点相似的女孩儿,十一二岁的样子。
“六年前的夏天,我家的公寓楼着火了。我当时在读大学,父母都上班。只有放暑假的妹妹在家……”她轻声说。
我看到铁铮然的瞳孔收缩了,那照片上的女孩儿撑着一把小花伞,脚上是一双彩色的雨鞋。
那天之后老铁陷入了沉默而焦躁的情绪中,让人想起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我试图帮他一起寻找失去力量的原因,却毫无效果。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对“侠”的了解太少太少,而铁铮然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唐曦挺喜欢你的。”我干巴巴地开导他,“当个普通人也挺好。”
铁铮然不说话。
“你不是还想读大学吗?”我努力提起他的兴趣。
“你说,人为什么活着?”老铁突然问我,我一下噎住了。
“为什么啊……”我想了想,“为了开心吧?”这个答案烂到我都想吐槽自己。为了开心?你怎么不说是为了煮面啊?
“哦。”铁铮然说。
唐曦为了摆脱伤痛,我为了能够自由生活。
我探头看脚下,这栋高楼下车水马龙,汽车像便当盒,行人则如蚂蚁。这个城市有一千三百万人,那恐怕就有一千三百万种活着的理由,人们匆忙行走,呼吸,活着。
“我不知道那天,那里着火了。”铁铮然说,声音像一柄锈刀磕在石墩子上,“我不知道,她在里面。”
我知道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里的“她”是谁,是铁铮然右手那块白手帕的主人,是他曾经的期盼和信仰。我想说一句最“白菜”的安慰来填补一下突如其来的沉默,但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侠为什么而活呢?”最后我问他。他沉默了许久,摇摇头。
那以后,唐曦又陪铁铮然去了医院几次,复查,换药,拆线。我隐隐觉得这是好事,有时候人和人接近只需要一个借口。我甚至有种感觉,有些事情唐曦永远不会知道。而今后所有的日子都会像这年夏天一般,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事实证明我猜错了。
人在下午谷易犯困,思维和反应也会迟钝,所以当我意识到窗外飘进教室的烟味未免太大时,已经有人在走廊上狂奔呼喊了。
“着火了!着火了!”
我所在的教学楼是A幢,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我也跟着慌乱的人群一起往楼下跑。一直跑到楼下的操场,才看见浓烟从隔壁的B幢二楼滚滚而出。
烟随着火势翻滚着冲向云霄。不断有人从B幢大门口跑出来,我听见了哭喊声,然后是剧烈的爆炸声。玻璃窗受不了热度,碎玻璃散了一地。这是物理课上学过的知识,只是我从来没想到,竟是在如此可怕的情景下亲眼看见。
操场上有女同学开始哭喊,有反应过来的老师开始试图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场面趋向混乱。
“高三一班,一班的!跑出来了没有!”
“还有谁在里面!”
“没有的,今天下午只有唐老师的实验课!”
“在几楼啊!”
“四楼,四、四零三啊!”
“叫消防车啊!救护车!”
“消防车说已经在路上了!”
周围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无数信息夹杂在惊慌失措的空气里,烟味呛鼻,热浪袭面。学生们像慌乱的羊群,被老师们驱赶到一起,但这些牧羊人却没法安定羊群的情绪,因为他们自己也满怀恐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了铁铮然的号码。
“她在哪儿?!在哪儿!”老铁比消防车先到,我怀疑他就在学校附近徘徊。
“四零三……”我茫然指向教学楼,二楼往上已经化为火柱。四零三在上风口,也就是教学楼的背面,这地理位置给里面的人留了唯一的生还的希望。
“等等……老铁!你现在,什么能力都没了啊!”见他就势要冲进去,我抓住他的手喊道。铁铮然回头看我,双目圆睁:“那女孩儿呢!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他没来由地发问。
“谁?”
“唐曦的妹妹!”他怒吼。
“……我,我不知道啊!”我呆然。铁铮然挣脱了我,他将右手放在鼻子和嘴之间,嗅了下。然后飞奔而去。
恍然间,我只看到那块手帕,铁铮然右手始终缠绕的那块白手帕。
所有火灾的遇难者,大部分都是死于浓烟。燃烧产生的高温有毒气体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人陷入窒息,失去逃生能力。铁铮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进了教学楼。一楼大厅里满是呛人的浓烟,他跑向大厅后的走廊,那里是背风处,有另一道楼梯。他疾走而上,所幸楼梯间的墙壁上标明了层数,他在烟雾中辨明了“四”的数字,打开门蹿了进去。一条走廊在他面前,两旁是实验教室的门。烟雾更加浓烈,能见度几乎为零。然而铁铮然突然听见了哭声,他顺着声音摸过去,终于在一间教室门口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在意识到着火之后,唐曦曾试图带着学生往楼下撤离,却在三楼被浓烟逼退,于是她带着十几个学生回到实验室,陷入了死局。为了防止实验教室的贵重设备遭窃,所有窗户都加装了防盗栅栏,这使得唐曦让同学们用窗帘结绳,从窗户自救的意图失去了意义。
孩子们开始哭,唐曦一边安慰他们一边指挥同学们把外套脱下来堵住教室的门缝。
然后就是赌一把,赌死神和消防员哪个先到。唐曦一边咳嗽一边拉着孩子们躲在教室的角落里,让他们用衣服遮住嘴和鼻子。
她在恍惚间想到,六年前,妹妹是不是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在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自救之后陷入绝望,最后痛苦地死去?
听消防员说,他们发现她妹妹的尸体的时候,她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怀里是她最心爱的小狗。那只狗狗在生死关头选择了与小主人一起接受命运的安排,火灾的余烬将妹妹和她的宠物凝固成了一尊令人心碎的雕塑。
我也会这么死掉吗?房间里的烟味越来越浓烈了。她看着挤做一团咳嗽着的学生,感到一阵眩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突然开了,烟裹着空气扑进来。铁铮然这个奇怪的男人就这样出现在门口。孩子们抬起头,惊恐地看着这个汉子拉起他们的老师。
“快走!”铁铮然说。
“走不掉了!都是烟!”唐曦喊道,“窗户也被封上了!”男人移动到窗边,伸出手摇了摇栅栏,栅栏纹丝不动。
“没用的!”唐曦吼。孩子们又开始哭了。
“有用的。唐曦。”铁铮然突然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白小修说,我可以做一个普通人。没有力量也可以,我可以做一个普通人。但是没有力量,就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任何人……”
他从手上解下手帕,递给唐曦。唐曦睁大了眼睛盯着这块白手帕,熟悉的花纹让她的记忆瞬间决堤。
“妹妹,你的手帕呢?”
“送给一个人啦,他看起来流血啦。”
“什么样的人呢?”
“像超人,他是从天上摔下来的。”
眼泪夺框而出。唐曦紧紧攥住白手帕,用它捂住了嘴和鼻子,她听见了铁铮然的怒吼,像来自洪荒的猛兽。这个男人伸出拳头,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打在了墙壁上。石屑四溅,钢筋水泥的墙壁在他面前轰然碎裂,与外界的通道就这么打开。
“来。”他对唐曦伸出手,声音透着坚决刚毅的气息。
消防车在十分钟后赶到了。并不是他们太慢,而是在学校门口的小巷被停泊的轿车堵住了,这些消防队员只能跑步前进。
火焰在高压水枪的压制下逐渐小了下去。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风,阴沉的天空乌云滚滚,而后一个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避难的师生们纷纷跑回了A幢大楼躲雨,我却看到有两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原来她遇到的真的是超人,而那个超人就是你……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我妹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唐曦痛哭流涕,满怀愤怒和悲伤,“你有那么强的力量!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来?你救了我,为什么她出事的时候你却没有来?!”
雨水淋透他们,就像很多年前。铁铮然站在那儿,像一座沉默的铁塔,任凭唐曦捶击他的胸口和肩头。
那一刻我意识到,一旦他追求别的,就会失去力量,而当他拿回了力量,却永远失去了别的。
没有人在那次火灾中死亡,最严重的伤者也只是因为吸入太多的浓烟,而被送去医院。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关于火灾的可怕记忆也会被逐渐淡忘,我相信不久之后,同学们就不会再像受惊的鸟,也不会一直谈论那个破墙而出,救了十几个同学的奇怪男人。
这个奇遇也许会深埋在他们心底,也许会随着成长逐渐淡忘,也许会被当成少年时期的奇谈,但也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唐曦转去了别的学校继续教书,教学楼也在一个暑假后翻新了。人们需要忘记,需要新的开始,需要很多继续生活的理由。
而我也终于明白铁铮然找回力量的原理。他是力量本身,而只有纯净无我的力量,才能永远善良。当他追求对一个人的爱,便不再无我,就像故事里的精灵和魔鬼,坠入尘世后便失去了法力。
他说他不会再喜欢别人了,但我知道他在说谎。因为他依然喜欢站在高处,看夜幕下璀璨的城市。
这是他的城市。而他知道,她就在这无数璀璨灯光的某处。
“侠”依然在我们的城市里,围绕他们的传说有很多。我决定把这些故事都记下来,关于他们口中的江湖,关于他们的爱恨情仇。
对于我这样的决定,铁铮然只是哈哈大笑,他抓过我的肩膀,带着我从夜空中一跃而下,仿如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