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不渡江

26、余烬其二十六

　　顾无咎将她抱在怀里，千言万语汇聚在唇间却难以开口，他想像常日那般再絮絮叨叨几句救人有勇无谋反而会搭进自己，却发现双手不住一阵颤栗。

　　原来他也是怕的，他怕自己再晚到几步，再也见不着眼前活生生的姑娘。

　　他低声劝慰着，搂紧怀里不断发颤的唐卿遥，下意识地用帕子去擦拭她脸上的血，想要让她变得同以前一般干净。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脏东西都没有了，我们回家吧。”

　　他这般说着，强行抑着唇间颤栗，让自己冷静下来。

　　唐卿遥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直把那一块抓得皱巴巴的，才仰面去看他，双眼不住地淌泪，在那处一遍又一遍地喊“顾无咎”。

　　顾无咎只觉得心尖一揪，分不清个中滋味，只是下意识开口应答:“我在这，我哪也不去。”

　　唐卿遥像是在他怀中寻得一处港湾，沉浸于此，终于在劝慰下渐渐平缓过来，感受到经脉当中内力再度恢复了运转，才轻轻一推从顾无咎怀里出来，满眼迷茫:“我曾经以为我眼中善恶便是善恶，黑白对错世间自有分明，如今我不明白……我知道不明白。”

　　顾无咎伸手去抚她发顶，低声道:“可这世间不止只有黑白，还有游走在黑白之间的灰色，你依你满腔正义行事的确没错，做的也的确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可你总是太过于相信旁人，以至于把自己落入困境。”

　　“小友啊，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最能相信莫过于自己本身，从来不要对别人的信任高于自己，在学会对世人博爱前也不要忘记人生在世最爱的人永远只能是自己一人。”

　　唐卿遥问:“连你也不行吗？”

　　“连我也不行。”

　　顾无咎衣衫间流淌着鲜血的长河，连袖袍间一贯流窜的兰麝香也被血腥气翻滚着掩盖了，他用掌心捧起眼前姑娘的脸，细细地看过每一寸眉眼，强迫着让那姑娘直视着自己定下心神。

　　他这么一笑，分明是苦涩的，却也道不明其中真正的意味有几分。

　　可他普渡不了自身，就像他那双千金难求的眼睛从来看穿不透自己的天命，他是当局者迷，落子亦是身在局中。

　　“大小姐，你要变得更强啊……”他低头牵起唐卿遥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用帕子将血渍擦拭干净，像是让一切干净如初，“只有变得更强，不用再依靠任何人，你才不会死在别人的手里，才可以更好地活着。”

　　他语音刚落，唇间便有猩血渗出，身形摇晃了些许，险些倒在唐卿遥怀里，唐卿遥被他这般虚弱的容态吓得心一颤，将他扶正在原地探出一段内力捎至他体内，却发现顾无咎体内内息紊乱，居然有几分走火入魔的征兆。

　　唐卿遥顿时将方才发生的那些事抛之脑后，只觉心急如焚，一股怒焰自心底燎烧起来，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顾无咎的手腕便质问:“你是不是又服用了千幻伽蓝，你分明知道其中损害，又为何继续执迷不悟下去？”

　　顾无咎压下嗓中猩甜，伏在那姑娘肩上意识略有些迟钝，含糊开口:“你说不吃就不吃了吧，往后便不用再服用了。”

　　唐卿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可看他这副意识迟缓的模样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吃力地将他一只手搭在肩上，想要将他扛到营帐里歇会。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顾无咎右肩，便被涌出的鲜血濡湿了，她只觉得不对，压下心中慌乱细细看去，是见一道剑伤自锁骨出横贯整个右肩，衣物早已和伤口黏在了一起，倘若执意分开定会弄疼他在，再去摸他额间，分明滚烫一片。

　　难怪他双颊红得这般不正常，唇色却白的吓人，原来是伤口不及时处理发热了。

　　“你是不是傻。”唐卿遥又气又急，“不是我说了桥归桥路归路了吗？为什么又要傻愣愣地回来找我？还落得满身伤……”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你这么好看的人……倘若面上多了一处伤……那我……”

　　那我该怎么赔你……

　　“无事……我刚才将千幻伽蓝放在药里喝下去了，暂时屏蔽了痛觉。”顾无咎摇摇头，踉跄着便要起身，“我们当务之急是要离开这里，这里离明川渡很近，既生异像，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遣来武林盟的兵马了……我们二人没有十足的成算可以与武林盟中高手对上，到时候才是插翅难逃。”

　　唐卿遥咬紧下唇，转身便到那地上的尸体旁边忍着恶心扒下衣服，转身披到顾无咎身上，神态有些不自然:“夜露深重，你衣着单薄此时也别嫌弃，这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到时候下了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赔给你。”

　　那道长意识还有些混沌，双颊酡红一片，像是醉了酒的样子，下意识就在那里看着唐卿遥，唐卿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就要越过他走在前面，却被他伸手一把拽住了衣袖。

　　她顿时僵在原地，却发觉顾无咎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贴在她面颊处，滚烫的吐息烧得她耳畔一阵灼热，几近红得要滴出血的样子。

　　“我的功法正在反噬，你带我走，山下有个客栈，你送我去那里替我运内力调息压制。”

　　他神识已经有些混沌，眉头紧蹙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下意识地就伸出手环抱住了唐卿遥的腰间，一切做的很自然，像是没有察觉到身下人身体的僵硬，懒懒地将头搭在她肩部，冷倦地阖上双眼。

　　他这么压低眉头时面容沉静一片，丝毫没有平时插科打诨的样子，唐卿遥望着那张好看的脸，不知缘由地心跳如雷，只觉得双颊有些发烫，敲了敲头将脑中杂念去除掉，再回头看去身后人已经没有了声息。

　　大概是晕过去了。

　　她难以确定顾无咎现在状态如何，心底一阵慌乱，却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能吃力地将他背了起来，饶她是个练家子，和顾无咎也差了半个头的距离，背起她更是有些吃不消，一步步走得小腿肚子都在发抖。

　　出了营帐才发现四处皆是火光，人声寂寥，怕是顾无咎用的是走火的缘由引走了大部分人，她借着火势跑到白日走到的囚牢边，三下五除二卸了锁将里面的人放出来，然后再一处角落寻到了被人抢走的那个婴孩。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声哄着，像是早就相识的模样，唐卿遥定下心神来，催促着牢笼里的人离开，那些囚徒方才还踌躇着不敢出来，见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双手合十两眼含泪说她“菩萨心肠” ，陆陆续续也从牢笼里出来向山下走去。

　　此时夜色已深，山林间伸手不见五指，惟有鸟兽凄鸣，唐卿遥身上背着人，本就有所顾虑，此时便落在那些被放出的囚徒后面，一人独自在山林间穿行，只觉得心底一阵凄惶，冷得一个瑟缩。

　　今夜月明星稀，她仅可以借着月光勉强看见眼前的路，不久前才下过大雨，地面多是泥沼，她走路也分外小心，眼见着沿着小路越走越远，迟迟见不着下山的路，终是明白自己大概走岔了道。

　　她心中不免有些泄气，胸口伤又再不断作痛，此时背着一个成年男子更是被压得满额冷汗，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难以喘过气来，她伸手擦汗间瞥见旁边一处荒废已久的破庙，再伸手去探顾无咎的额前，比方才更为滚烫

　　她心里有了自己的思虑，忍着胸口剧痛，再背起顾无咎向那处破庙走去，方走至破庙内她就难以抑制地呛咳出一口乌血来，咬着牙将顾无咎从身上扶到一旁的干草堆去。

　　她顾不上擦拭额前汗液，只是将顾无咎扶正过来，跪坐在地上扶着眼前人的双肩，然后下定决心般颤巍巍闭上了眼低头抵住那道士的唇渡过去一口内力。

　　那道长的唇冷极了，像是没有生气一般苍白，被她这般吻上去终究是恢复了点血色，蔓延开淡淡的薄红。

　　顾无咎的唇很薄，曾经娘亲就说过薄唇的男人最为凉薄冷情，他也的确是一副风流做派，处处让人看不透的模样。

　　可唐卿遥千想万想也没料到顾无咎会来救她，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

　　想至此时唐卿遥脸羞赧涨红一片，暗自庆幸顾无咎是睡着的，只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那道长醒后再讹上一笔银子，好补偿自己这番献身之苦。

　　她想至如此又有些说不出的可惜，抽身就要回去也调息内力好将伤势减轻些，却看见身下那道长突然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水汽朦胧，像是意识还很模糊，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顾无咎看见了她，突然起了身死死拽着唐卿遥的衣袖，他伤势未愈，脚底虚浮一片，没走几步就踉跄地倒在唐卿遥怀里。

　　唐卿遥被他突如其来的苏醒吓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别看见顾无咎抓紧她的衣袖，一刻也不敢松的样子。

　　他声音低哑的可怕，目光如同钩子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很委屈的样子。

　　“阿姐，别走。”

　　他梦境现实俱在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