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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修治君 ...

  •   三

      心悸得厉害。就仿佛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般。所谓的“不安”,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痛苦的浪涛不断拍打着我的胸口,就仿佛是雨过天晴之后的天空,白云一朵朵地匆匆划过,让我的心也不由得开始紧缩、松弛。我的脉搏起伏不定,呼吸变得稀薄,我只觉得眼前发黑,模糊一片。我感到全身的气力骤然从指尖流逝,就连毛衣都织不下去了。

      最近一段的天气总是阴雨绵绵,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今天,我把藤椅搬到了房间一侧的檐廊上,打算把今年春天时织了一半的那件毛衣,继续织下去。浅牡丹色的毛线已经稍稍有些褪色。我打算配上些天蓝色的线,把它织成一件毛衣。回想起来,这些浅牡丹色的毛线,是从二十年前我还在念小学时母亲给的一条围脖上拆下来的。那条围巾的一端可以当头巾用,戴起来一照镜子,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小妖怪。而且,围脖的颜色也和其他同学的完全不一样。我打心底讨厌这条围脖。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关西的纳税大户。一次,他假装大人的口气称赞道:“这围脖相当不错啊!”我听了就越发害臊,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戴过这条围脖,一直把它丢在一边。今年春天,大概是抱着闲置品再利用的心态,我把这条围脖拆解了,想织成一件毛衣自己穿。可是,这褪了色的毛线越看越不入眼,我织到一半又搁置了。今天的我又百无聊赖,偶然取出,开始慢吞吞地织起来。然而,织着织着,我便发觉这浅牡丹色与灰色的天空融合为一体的时候,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又温润的色调。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事实被我忽略了许久—— 原来,色彩的调和竟是如此美妙。我不由得感觉又惊又喜。阴霾的灰色与浅牡丹色的毛线,这二者的结合竟能让双方都显得有了生机,真是不可思议。我感觉到手中的毛线忽而变得温暖起来,就连阴冷的天空也忽而有了天鹅绒般的触感。于是,我想起了莫奈所绘制的雾中寺院。通过毛线的色彩,我才第一次认识到了“搭配”的重要。母亲的眼光真是不错呢。母亲一定早早就知道冬季的雪天配上浅牡丹色是多么美妙而和谐,特地为我挑选了如此的配色。而我却那么愚蠢,一点都不喜欢。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强制孩子的着装,随我将它弃置了这么多年。直到我今天真正发觉这种配色的美妙,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而母亲从没有为配色解释过一句话。她只是一言不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越发觉得她是个好妈妈,同时,又想起我和直治两人一直都在欺负她,让她为难,让她日渐衰弱,甚至不久于人世,胸中又忽然涌起难以忍受的恐怖与担心。我越是想这想那,越觉得未来的路上充满了可怕的坏事。于是,不安得厉害,仿佛怎么也无法活下去了。指尖也忽而变得无力,我将棒针放在膝盖上,长叹一口气,抬起头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妈。”

      母亲正靠在房间一角的书桌上读书。

      “怎么了?”她惊讶地回答我。

      我张皇失措,佯装大声地说:“蔷薇总算开花了。妈,您注意到了吗?我刚刚才发现终于开了呢。”

      我指的是房间檐廊边上种着的蔷薇。那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或者英国,我也有些记不清了,总之就是从很远的国家带回来的花。两三个月前,舅舅把蔷薇移植到了这边山庄的庭院中。今天早晨,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我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为了掩饰困窘,假装刚刚才发现,大声嚷嚷出来。这朵花浓重的紫色让人感觉到一种凛冽的骄傲与坚强。

      “我早知道啦。”母亲平静地说,“你好像把它当成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也许是这样呢。不觉得有点可怜吗?”

      “不是啦,我是说你总是这样多愁善感。比如说,你在火柴盒上贴上列那狐的画像,还给玩偶做小手帕,你就是喜欢这些事情。还有,刚才说到庭院里的蔷薇,从你的口气听来,仿佛就在说活人的事一样呢。”

      “因为我没有孩子啦。”

      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忽然从我嘴里冒了出来。直到说出口,我才大吃一惊,十分羞愧地摆弄起膝盖上的毛衣。

      —— 因为你都二十九岁啦。

      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从电话那头传来,模模糊糊,却让人明白地听见了内容。我觉得好害羞,顿时脸颊热得发烫。

      母亲默不作声,继续读她的书。母亲身体不适,最近一直戴着纱布口罩,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近日总是不爱说话。那个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话才戴上的。直治大概在十天前从南方的岛屿回到家中,脸已经晒得黝黑。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一个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忽然走进了庭院。

      “呜哇,糟糕。这屋子的风格真是糟糕。干脆挂个招牌写上‘来来轩’‘内售烧卖’之类的算了。”

      这就是直治在见到我时打的招呼。

      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有些毛病卧床了。母亲说,舌头从外表看没什么不对劲,可只要一动就疼得厉害。所以用餐的时候也只能喝一些稀粥。让医生检查一下吧?我这么劝她,她却摇摇头,苦笑着说:“会让人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一些卢戈氏药剂,似乎毫无用处,我有点莫名的担心。

      正在那时候,直治回来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边,说着“我回来啦”,还行了个礼,然后立刻站起来,环顾了一下这小屋子,我一直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

      “怎么样?妈妈变了没?”

      “变了,变了。人瘦了。赶紧死了的好。在这种世道上,妈妈这种人根本就是活不下去的。她太惨了,让人看不下去。”

      “我呢?”

      “越来越下流啦。一看你那张脸,好像和两三个男人搞在一起呢。有酒吗?今天晚上得多喝几杯。”

      我到村子里唯一的那家旅店去,告诉老板娘阿咲,我弟弟回来了,问她能不能分一点酒给我。阿咲说,不巧酒刚卖光。回家告诉直治之后,直治露出一副陌生人的表情说:“切,都是因为你太不善交际。”说完,他向我要了旅店的地址,穿着院子里的木屐就飞奔出了门。之后怎么等都不回家来。我做了直治喜欢的烤苹果和鸡蛋料理,还把餐厅的灯泡换了一个更亮的,等了许久,发现阿咲忽然走了进来。

      “哎呀,他没事吧?正在我们那儿大喝烧酒呢。”

      阿咲那鲤鱼般的大圆眼瞪得更圆了,仿佛出了什么大事,故意压低声音。

      “烧酒。就是甲醇那个?”

      “里面不是甲醇啦。”

      “不会喝出病来吧?”

      “不会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咲咽下一口唾沫,点了点头就回去了。

      我来到母亲身旁说:“听说他去阿咲那儿喝酒了。”

      母亲听了,嘴巴一歪,笑了:“是嘛。那么鸦片应该戒了吧?你先吃饭吧。还有,今天我们三个人都睡这个房间。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忽然有点想哭。

      夜深了,直治拖着粗野的脚步声回到了家中。我们三个人钻进了一个蚊帐中睡觉。

      “也把南方的那些事情讲给妈妈听听嘛。”

      我躺着说。

      “没什么啦。没什么啦。早忘光了。到了日本,坐上火车,透过火车窗户看到的那些水田,简直是太美啦。就这么样啦。赶紧关灯吧。不然我睡不着。”

      我关了电灯。夏天的月光如洪水般涌进了蚊帐之中。

      翌日早晨,直治一直趴在床铺上,抽着烟,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好像说是舌头痛?”

      他似乎这才发觉母亲的身体有些不适。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这肯定是心理上的毛病啦。一定是因为晚上张着大嘴睡觉造成的。太不卫生了。戴个口罩吧。用利凡诺尔液泡一下纱布,塞在口罩里就行啦。”

      我一听,不禁笑出了声:“那又算是什么疗法?”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一定不喜欢口罩的。”

      不光是口罩,像眼罩、眼镜这些戴在脸上的东西,妈妈应该都讨厌得要命。

      “妈妈,您真的要戴口罩?”我问道。

      “戴呀。”

      妈妈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吃了一惊。只要是直治说的话,她似乎什么都照信不误。

      吃过早饭之后,我按照直治刚才所说的,把纱布浸泡在利凡诺尔液中,做成了一个口罩,拿给了母亲。母亲一声不吭地接过口罩,躺下之后把口罩带子系在双耳上。她那个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小姑娘,我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到了午后,直治说要去见他东京的朋友还有文学方面的老师,就换上了正装,从母亲那里要了两千日元,出发去东京了。之后又过了十天,直治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母亲每天仍然戴着口罩,等待直治归来。

      “利凡诺尔液真是好药。我一戴这个口罩,舌头就完全不痛啦。”母亲笑着说。

      我觉得母亲一定在说谎。母亲说,我已经没事了,现在虽然已经可以不再卧床,不过似乎还是没有什么食欲,也极少说话,我还是很担心。直治到底在东京干些什么呢?是不是还和那个叫上原的小说家到处游荡呢?他一定又被卷进东京那股疯狂的浪潮中去了。我越想越是痛苦难受。没想到刚才还胡乱地提起蔷薇开花的事,甚至还说出没有孩子这种自己都想不到的怪话,我几乎都快支持不下去了。

      “啊!”我叫着站起来,可是却没有可去的地方,连身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走进了二楼的西式房间。

      这里本是准备给直治的房间。四五天前,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请来下面的农户中井先生帮忙,把直治的西服衣柜、书桌、书柜,还有塞满藏书和笔记本的五六个木箱子—— 总之就是过去直治在西片町的老屋里用过的东西—— 一股脑儿搬到了这里。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之后,再随他怎么摆放吧。所以现在的房间里,衣柜和书柜各占一方,东西都摆放得非常杂乱,几乎都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我随手从脚旁的木箱中捡起直治的一本笔记本,只见封面上写着:

      夕颜 日志

      笔记中写的都是类似下文这样的片段,似乎是直治在麻药成瘾时期的手记吧。

      烧灼致死的痛感。虽万分痛苦,却半句也无法嘶吼出来。此事旷古未有,自有人世以来,史无前例,无底地狱的吐息,半点无法掩饰。
      思想?骗人的。主义?骗人的。理想?骗人的。秩序?骗人的。诚实?真理?纯粹?全都是骗人的。牛岛紫藤,树龄千年;熊野紫藤,相传树龄亦有数百年。听闻前者最长九尺,后者亦有五尺余长,而仅有其花穗令人神往。
      那也是人之子。存活着。
      社会法则,说到底维护的还是法则本身,其中并没有对生者之爱。
      金钱与女人。一遇到他们,社会法则便羞怯地溜走了。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这些学问统统加起来,也不如处女的一抹微笑。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实了这一点。
      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它仅仅是让人妄图脱离人性的努力而已。
      就算对歌德发誓我也敢。要我写出多巧妙的文字都行。通篇结构严谨、有着适度的诙谐、让读者难以忘怀的悲哀,抑或是严肃,所谓需正襟危坐阅读的完美小说,朗朗阅读出来仿佛就像银幕上的解说语—— 那种东西简直让人羞臊,我怎么可能写出来!说到底,那种杰作意识根本就是卑鄙的。读一篇小说就让人肃然起敬?这简直是疯人的所作所为。那样的话,为何不穿上羽织来写作呢?越是好的作品,就应该越没有装腔作势的样子。我只是为了看到友人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容,才将一篇小说故意写得很拙劣,还假装摔了一屁股泥,一边挠头一边逃走了。啊,那个瞬间,朋友的笑容有多愉快啊!
      文章写不来,做人也够无趣,还要吹玩具喇叭给别人听,日本第一的白痴就在这儿。你还算不错呢,祝你长寿!这样祈愿的感情,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朋友摆出得意的表情叙说道:这就是那家伙的坏毛病,太可惜了。就连被爱的事实他都不曾了解。
      到底有没有品行毫无不端的人呢?
      这样的人真没劲。
      想要钱。
      要不然,
      让我睡着睡着睡死过去吧!
      我欠了药店将近一千日元。今天,我又把当铺的掌柜偷偷带回家来,让他看看我的房间里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要是有就拿去当了。我要钱要得十万火急啊。而掌柜都没正眼看一下房间,就说:你还是算了吧,这些家具又不是你的财产。好吧,那就把我以前用零钱买的小玩意拿走吧,我装腔作势地说。可是我把收集来的一堆破烂翻遍,可当的东西一件都没有。
      首先是一个单手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这只手仿佛大丽花一样美丽洁白。它只是孤零零地装在一个底座上。可是只要你仔细看,就可以发现,这是维纳斯被男人窥见□□的时候,花容失色、羞涩难当、浑身赤裸、胴体通红、衣衫不整、熠熠生辉、扭过身子时候的手势。维纳斯那喘不过气来的裸身的羞涩,通过指尖无指纹、手掌无纹路的一只纯白又娇嫩的右手,完全传达到了我的胸中,令人心痛又哀伤。可是,这一切都是毫无实际用处的一堆破烂。掌柜给它估价值五毛。
      此外,还有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长一尺的赛璐珞大陀螺,可以写出比丝还细文字的特制笔尖。当初买的时候无一不是如获至宝。掌柜微微一笑,已经准备撤退了。等等!我制止他。最后,掌柜搬走了一大堆书,丢下整整五日元。我书架上的书,基本上都只有廉价的文库本,而且还都是从旧书店淘来的,要估价的话,也就只能这么多了。
      要换一千日元的债,结果只得五日元。我在社会上的实力大致如此吧。这可不是笑笑就能蒙混过去的。
      颓废?可是不颓废就几乎活不下去了。说我颓废的人,还不如直接骂我:去死!这样的人更加爽快。可是一般人都不会咒人说:去死!都是一群卑鄙又颇有心计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于正义。人道?别开玩笑了。我可是明白得很。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要把敌手打倒,杀光。实际上,这不是在宣告“去死吧”还能是什么?别装蒜了。
      可是,在我们的阶级当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伙。尽是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大话王,满嘴之乎者也,从云上撒尿下来的家伙。
      就连骂他们一句“去死吧”都不值得。
      战争。日本的战争就是自暴自弃。
      被卷进自暴自弃中丢了性命,我才不干。那还不如一个人孤独至死。
      人在说谎的时候一定会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想到我们现在的这些领导人,那种假正经的样子,呸!
      我不想和那些自以为受人尊敬的人交游。
      不过那种高等人也不屑与我交往。
      我伪装早熟,别人就风传我很早熟。我伪装成懒汉,别人就风传我是个懒汉。我伪装写不好小说,别人就风传我写不好小说。我伪装成说谎者,别人就风传我常说谎。我伪装成有钱人,别人就风传我很有钱。我伪装成冷淡的样子,别人就风传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不过,当我真正痛苦,禁不住发出呻吟的时候,别人却说我是伪装成痛苦的。
      总是格格不入。

      到最后,除了自杀我大概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受了这么多苦,到最后还不是自杀了之?我一想到这个,就不禁放声大哭。

      据说某个春日的早晨,朝阳照射着绽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树枝上却挂着一个名叫海德堡的年轻学生,已经自缢而亡。
      “妈妈!你骂我吧!”
      “该怎么骂呢?”
      “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可以了吧?”
      妈妈真是有着无比的仁慈。一想到妈妈,我就想哭。为了向妈妈致歉,我必须死。
      请原谅我。就这一次,请原谅我。
      雏鹤目盲
      年月流淌
      育至成年
      暗自神伤(元旦试作)
      吗啡□□纳尔科蓬鸦片全碱巴比纳尔 班奥宾阿托品
      自尊是什么?自尊是?
      人类,不,男人,难道就不能不想着“我很优秀”“我有许多优点”就活不下去吗?
      我讨厌别人,别人也讨厌我。
      智慧比拼。
      严肃=愚蠢
      总之呢,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一定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某封借钱的信。
      “请回信。
      请务必回信。
      只要回信,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我现在正在蒙受各种各样的屈辱,正独自呻吟。
      我并不是在沿袭。绝对不是这样的。
      求求您了。
      我羞耻得都快死了。
      我并不是在夸张。
      我日复一日地等待您的回信,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战战兢兢。
      请别把我推倒在地。
      墙壁边传来了偷笑的声音。深夜,我在地板上辗转反侧。
      请别让我蒙受屈辱。
      姐姐!”

      读到这里,我把《夕颜日志》合了起来,放回木箱中,接着来到窗边,把窗户全部都打开。我向下望着烟雨朦胧中的庭院,回想起那时候的往事。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直治的麻药上瘾也是我离婚的原因之一。不,不能这么说。就算直治没有麻药上瘾,我一定也会因为某些原因离婚的。这些事情都是从我出生以来就注定要发生的。直治付不起药店的欠款,常常来向我借钱。我当时刚嫁给山木,金钱方面自然不可能那么自由。而且,我觉得把夫家的钱偷偷用来接济娘家的弟弟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于是我和陪我出嫁过来的奶妈阿关商量了一下,把我的手镯、项链还有裙子都卖了。弟弟寄来的信中写着“请寄钱给我”。还说:我现在既痛苦又羞臊,没有脸见姐姐,也不敢打来电话。请把钱交给阿关,让她带给京桥×町×丁目茅野公寓中所居住的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处。姐姐一定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上原先生在社会上的名声不好,常被批判为堕落腐化的人,不过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请安心地将钱交给上原先生。上原先生也会立刻电话通知我的,请务必这么办。我这次的上瘾,千万不要让妈妈发觉。我想趁妈妈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瘾治好。我这次拿到姐姐的钱之后,就会立刻还清药店的债,然后就去盐原的别墅,等身体恢复健康就回家。是真的,我把药店的债还清之后,绝对再也不会碰麻药了。我可以向天神发誓,请相信我,并且对妈妈要保密。请让阿关找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求求你了。信上的内容就是这些。我按照他的指示,让阿关把钱偷偷送到了上原先生的公寓。可弟弟在信中的誓言一向都是谎言,他也没有去盐原的别墅,而且药物中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缠着我借钱的信中,文笔越来越痛苦,近似于悲鸣,每次都写着这次一定戒了,发一些让人不忍直视的毒誓。我心中怀疑这是否又是谎言,却又不知不觉地让阿关把别针之类的都卖掉,然后换成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

      “上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矮个子,脸色很差,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阿关回答说。

      “不过他几乎都不在公寓里。基本上只有他的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两人住在里面。那个夫人虽然长得不算怎么漂亮,可是挺和气,看上去很有教养。把钱交给那个夫人比较放心。”

      那时的我和现在相比,不,根本没什么好比的,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是个傻傻地过着悠闲日子的人。即便如此,弟弟一次又一次地问我借那么多钱,我还是忍不住开始担心。有一天我看完能乐回家途中,刚到银座就让小汽车回家去,而我一个人步行去了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房间看报。他穿着条纹衬衣和藏青底的花纹外套,不知算是年老还是年轻,仿佛是一只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这就是他给我的古怪第一印象。

      “我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出去拿配给品了。”

      他略带鼻音,说话断断续续。他似乎是把我当成夫人的朋友了吧。当我说出我是直治的姐姐之后,上原先生“哼”地笑了出来。我不知怎么地背后一凉。

      “出去谈吧。”

      他说着,已经披上了和服外套,并从木屐箱中取出一双新木屐穿上,很快来到了公寓的走廊外。

      外面是初冬的傍晚。晚风很冷,仿佛是从隅田川上吹来的风。上原先生迎着逆风前进,他耸起右肩,沉默地往筑地方向走。我只能一路小跑追随他而去。

      我们进入了东京剧场背面大楼的地下室。在二十叠左右的细长房间中,有四五群客人正靠着桌子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叫了一杯酒开始喝。还为我点了一杯酒,劝我也喝。我喝了两杯酒,一点感觉都没有。

      上原先生又喝酒又抽烟,可是一直保持着沉默。我也不说话。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但让人很安心,感觉很舒畅。

      “光喝点酒还没关系啦,可是……”

      “嗯?”

      “不是说你,说你弟弟呢。他要是沉迷酒精倒还好。我以前也对麻药上瘾过。人们总觉得那是洪水猛兽,其实,和酒精中毒也没什么区别。而人们对酒精总是出乎意料地宽容。让你弟弟变成一个酒鬼,不错吧?”

      “我有一次见到一个酗酒的人。那是新年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正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他的脸通红得像个鬼,还打着呼呼的鼾声睡得很死。我吓了一跳喊了出来。司机说,这就叫酒鬼,拿他没办法啦。司机说着就把酒鬼拖出了车子,扛在肩上带走了。他瘫软得就像没有骨头,都成了这副样子,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酒鬼。还挺有趣的。”

      “我也是个酒鬼呢。”

      “是吗?可是,你们不一样吧?”

      “你也是酒鬼哟。”

      “不可能的啦。我可是见过真酒鬼的。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

      上原先生第一次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那么,你弟弟大概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酒鬼。总之,还是变成爱喝酒的人更好。我们回去吧。太晚的话,你不方便吧?”

      “不,我没关系的。”

      “不,实际上我倒是憋屈得不行了。大姐!结账!”

      “会不会很贵?要是不多的话,我也带了一些钱。”

      “是吗,那就你来付账吧。”

      “说不定钱不够呢。”

      我看了看包里,告诉上原先生我带了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再喝两三巡都够。你在开我的玩笑。”

      上原先生眉头紧皱着说,忽而又笑了出来。

      “那要不要再找个地方喝几杯?”我问。

      这次,他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喝够了。我替你付出租车费,你回家吧。”

      我们从地下室昏暗的楼梯向上走去。上原先生走在我前面,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回头面对我,很快地亲吻了我一下。我嘴唇紧闭着接受了这个吻。

      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这个“秘密”。上原先生噔噔噔地走上了楼梯,而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清澈感觉,慢慢地爬上楼梯,来到外面。河风轻拂着我的脸颊,感觉非常好。

      上原先生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静静地告别了。

      我的身子随着汽车摇晃,我的世界仿佛忽然变得像大海那样广阔了。

      “我也是有情人的。”

      有一天我被丈夫责骂的时候,觉得十分凄凉,无意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是细田吧?你难道真的到现在还不死心吗?”

      我一言不发。

      每次我们夫妻之间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就会把这事拿出来大吵一架。我觉得,这样下去的话,估计没救了。这好比做裙子要裁布料时,如果布料大小不够直接缝合,就会忍不住想把这些布料全都扔掉,重新裁一整块新布来一样。

      “难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

      有一天,丈夫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这话,我心里很怕,不由得浑身发抖。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丈夫在那时候都太年轻。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恋,什么是爱。我只是被细田先生的画给迷住了。我想,要是能成为他的妻子的话,那可不知能营造出多么美妙的日常生活来!如果不是和那么高雅的人结婚,那么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对许多人说出了这样的话,因此,遭到了大家的误解。结果我在根本不理解恋爱的时候,就大大咧咧地将喜欢细田先生这件事公之于众,事后就也无法收回前言。结果却发生了纠葛,当时,就连沉睡在我腹中的胎儿,都遭到了丈夫的怀疑。虽然当时谁也没有提过离婚两个字,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遭受了周围人的不少白眼,就连陪我嫁过去的阿关也回到娘家去了。最后,我生了死胎,卧病于床。我和山木之间的关系就算完全断绝了。

      关于我离婚一事,直治似乎感觉到他也负有一些责任。他说着“让我去死吧”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得脸都要烂了。我问弟弟到底欠了药店多少钱,结果金额大得可怕。而且,他根本不敢说实际的数字,事后才知道他还是在说谎。最后的实际总金额,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三倍左右。

      “我见过上原先生了。人不错啊。今后和上原先生经常喝喝酒怎么样?喝酒也不便宜。不过酒钱我还是能随时给你的。药店的钱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我说和上原先生见过,而且还说他是好人,这让弟弟相当高兴。那天晚上,弟弟刚接过我给的钱,就去找上原先生玩了。

      或许中毒只是某种精神上的病吧。我称赞上原先生,还从弟弟那儿借来了上原先生的著作,然后说了几句“真了不起”。弟弟便说“姐姐怎么可能看懂呢”,不过他的表情是那么高兴,接着又取出上原先生的另一本书给我,说“那再读读看这一本吧”。于是乎,我真的开始认真阅读上原先生的小说,我们两人也经常讨论起上原先生的各种流言。弟弟每天晚上都大摇大摆地去上原先生那儿玩,于是,渐渐地应了上原先生的计划,变得沉迷起酒精来。关于药店方面的欠款,我悄悄和母亲商量之后,母亲用一只手蒙着脸,一动不动地思考了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一脸凄凉地笑了。她说,再烦恼也没用,不知道要花几年时间,不过每个月还一点总是可以的。

      于是,六年过去了。

      夕颜。唉,弟弟也很痛苦吧。而且,他的路途都被阻挡着,到底该做些什么,直到现在他也完全没搞明白,只是每天拼着命在喝酒吧。

      干脆横下心来做一个真正的恶人又如何呢?这样一来,弟弟反而会感到轻松吧?

      到底有没有品行毫无不端的人呢?他在笔记本中如此写道。被这么一问,我似乎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舅舅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就连母亲,也许也有品行不端的时候。所谓的品行不端,指的是不是有人情味的人呢?

      四

      该不该写封信呢?我踌躇了很久。可是,今天早晨我忽然想起了耶稣的话:“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 不知怎么地,我又打起了精神,决定给您写一封信。我是直治的姐姐。您有没有忘了?假如忘记的话,就请回想起来吧。
      直治在前些日子又打扰您了,给您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是万分抱歉。(不过,直治本人的事情我不应该插足,还擅自替他道歉,简直是胡言乱语。)今天,我不是为了直治,而是本人有一事相求。我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受灾之后,已经搬迁到了新的住址。听说您的住处在东京相当郊外的地区,而母亲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我不可能放开母亲不管而独自前往东京。因此,决定写信给您。
      我有一件事想与您商量。
      我想要商量的这件事,从旧时《女大学》的立场看来,也许非常奸诈而肮脏,说不定还是某种恶劣的犯罪。然而我,不,我们处在现在的状态,真的几乎要活不下去了,而您是弟弟直治在这世上最为尊敬的人,因此我决定毫不掩饰地向您坦白,希望您能给予一些指点。
      我已经受不了现在的生活了。这已经不是喜欢与讨厌的问题了。这样过下去,我们母子三人,都是怎么也活不下去的。
      昨天,我十分痛苦,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不知如何是好。刚过正午,下面农户家的小姑娘扛着一袋米来到我家。于是我们按照约定给了她一些衣物。小姑娘在餐厅坐在我们对面,用相当现实的口气说:“你这么变卖家产,还能坚持多久啊?”
      “半年吧,顶多一年。”我用右手遮住了半边脸,“好困啊。困得受不了。”
      “累着了吧。大概是某种让人想睡觉的神经衰弱吧?”
      “我想也是。”
      我都快哭出来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词语忽然在我的脑中浮现。对我来说,现实主义这个词语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窘境下到底能不能活下去?我光是想想就浑身发凉。母亲已经成了半个病人,有时卧床,偶尔起来;而弟弟,您也了解,在精神上有着重病,在家里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到附近的兼作饮食店的旅店去喝烧酒。弟弟每隔三天,就要拿着我们用衣物换取的钱去东京游玩。可是,最痛苦的并不仅仅是这些。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这种日常生活中会如同芭蕉叶一样,还没落地就腐烂掉。我预感到,就算人还活生生站着,却已经开始自然地腐烂了,我非常害怕。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所以我即使要违背《女大学》的条条框框,也一定要从这种生活中解脱出来。
      于是,我想找您商量一下。
      我现在想对母亲和弟弟彻底说明白。我从过去开始,就一直倾慕着某个人,我在将来想做那个人的情人,一起生活。那个人,您也是认识的。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为M·C。我过去遇到了痛苦的事情,就想飞到M·C的身边去,我想得都快要死了。
      M·C和您一样,也有着夫人和孩子。而且,他有着比我更美丽年轻的女性朋友。可是我除了去到M·C的身边,已经完全没有活路了。我虽然还没有见过M·C的夫人,不过听说她是一位极为温柔的女士。我一想到那位夫人,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比我自己更加可怕,完全无法抑制我自己想投奔M·C的念头。我也想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地去成全自己的恋情。不过,我的母亲和弟弟,还有世上的大多数人,一定都不可能赞成我的吧。您又怎样呢?归根结底,我还是只能一个人思考,单独行动。一想到这点,我就流出了眼泪。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样困难的一件事,难道完成它不能从周围获得一点点祝福吗?我仿佛在思考一道复杂的因式分解题目的答案,绞尽脑汁,想要从某个突破口找到一个线头,可以一下子就将混杂缠绕的线漂亮地解开,我忽然之间又开朗了起来。
      不过,最重要的是M·C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呢?我想到这个,又垂头丧气。说起来,我这是自己送上门……该怎么说呢?我不是送上门的老婆,那可以说是送上门的情人吗?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M·C万一坚决不接受我,这就完了。所以我想求您帮助。请您一定要帮我问一问那位先生。六年前的某天,我的心中映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那不是恋也不是爱,然而经历岁月,那道彩虹的色彩却越发鲜艳,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它。阵雨后放晴的天空中,出现的彩虹很快便会消失,而人心中的彩虹却永不会消失。请您务必要问问那个人。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难道说他就把我当作雨后在空中浮现的彩虹吗?如果是这样,我到底有没有从他心中消失呢?
      万一这样,那我也只能把我自己心中的彩虹抹去。然而,要是我的生命不更早地消逝,心中的这道彩虹是不会消失的。
      盼望您的回信。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My Chekhov。M·C)
      我渐渐地胖了起来。与其说我成了一个动物般的女人,不如说我现在更有人味了。今年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您没有回信,所以我又写了一封信给您。之前那封信中,充满了狡诈的、毒蛇一般的奸计,想必您已经一一识破了吧。没错,我在那封信中的每一行字中都极尽了狡诈之能事。最后您一定觉得那是我在生活中已经走投无路,想要从您这儿骗点钱吧。关于这一点,我虽然不否定,不过,我如果只是要找个靠山的话,不好意思,我并不需要特地选择您。还有很多愿意照料我的有钱老人呢。实际上,前阵子我还参与过一次奇怪的相亲。那位先生的名字说不定您也知道,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头,应该是某个艺术院的会员,就是这么一位大师,竟然为了要我而来到了山庄。这位大师就居住在我们在西片町时老家的附近,以前和我们算是同一个“邻组”,也曾经见过几面。还记得有个秋天的傍晚,我和母亲两人开着汽车从那位大师家门口经过,他正独自站在家门口发呆,母亲透过车窗向大师致意,而大师那副难以捉摸的黝黑脸庞,忽然变得比枫叶还红。
      “是不是在恋爱?”我开玩笑说,“他一定很喜欢妈妈呢。”
      可是,母亲却很平静地说:“不,他可是个大人物。”
      母亲的口气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尊敬艺术家可以说是我们家的家风。
      那位大师的夫人在前几年去世了。和田舅舅有一个好友,是个擅长谣曲的皇族,这位皇族为大师牵线搭桥,向我的母亲来提亲。而母亲却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向大师回复。我根本没怎么考虑,由于不喜欢,就直截了当地写道: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我回绝掉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我也觉得这是强迫不来的。”
      当时,大师住在轻井泽的别墅中,我就把回绝的信寄到了别墅去。到了第二天,信还没寄到,这位大师却来了我们家。他正去往伊豆温泉有些事要办,顺道前来,因此根本就不知道我已发出回信,就忽然间来到了山庄拜访。艺术家这种人,不论年纪多大,都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事情来呢。
      母亲的身体不舒服,只能由我来接待。
      我带他来到中式房间,奉上茶说:“那封,辞谢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快到轻井泽了吧。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是吗?”
      他紧张地说,一边擦拭着汗珠。
      “不过,这件事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不知该怎么和你说,也许我无法给予你所谓精神上的幸福,但作为补偿,在物质方面,我不论如何都要让您感到幸福。这一点我可以说得很明确。总之,坦白说就是这样。”
      “您所说的那种幸福,我还是不太懂。我如此任性,请您原谅。契诃夫给妻子寄去的信中曾写道:请生个孩子吧,请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在随笔中也提到过‘想和她生个孩子的女人’。我希望有个孩子。幸福这种东西,随它怎样我都无所谓。虽然有钱是好,不过只要有足够我抚养孩子的钱就够了呀。”
      大师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说:“您真是个少见的人。不论对谁都能直接表达出想法呢。和您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说不定能给我的工作带来许多崭新的灵感吧。”
      他忽然说出了一句与年龄不相符的刺耳话语。如果就凭我能让这么伟大的艺术家在工作中返老还童,那也算是一种人生价值的实现了。然而,我怎么都不敢想象大师抱着我的样子。
      “就算我对您没有恋爱的感情也可以吗?”我略带微笑地问。
      大师认真地回答说:“女人这样就行了。女人就这么傻傻的才好呢。”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恋爱之心,还是不会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明年就要三十岁了。”
      我刚说完,就不自主地捂住了嘴巴。
      三十岁。女人直到二十九岁还会留有少女的气味。然而,女人满了三十岁,就再也找不到一丝少女的气味了。我忽然想起过去读过的一本法国小说中写过这样一句话,难以忍受的凄凉就向我袭来。往外一看,笼罩着正午阳光的大海,如玻璃碎片一样波光粼粼。阅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只是心想着没错,就翻过去了。我也曾有过单纯地认为女人的生活到三十岁就结束了的时代,现在真是怀念啊。手镯、项链、连衣裙、腰带,它们一件一件从我的周围消失,而我身上的少女气味也越来越淡了。贫穷的中年妇女。哎呀,真讨厌。可是,中年妇女的生活,一样还是女人的生活,一样是有价值的。在这一瞬间,我懂了。我还记得在十九岁时,有个英国的女教师在回国时对我说过的话:“你千万不要陷入恋爱。你一旦恋爱的话,就可能会遭遇不幸。就算要恋爱,也等长大一些再说吧。三十岁也不迟。”
      可是,我听了这句话,觉得莫名其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三十岁之后的事情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听说你们要把这别墅卖掉?”
      大师一脸不怀好意地随口说道。
      我笑了:“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了《樱桃园》 。您是想出钱买下吗?”
      毕竟是大师,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似乎有点生气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听说某个皇族打算用新币五十万日元买下这座别墅来居住,这事情不假,不过没了下文。想必大师也听说了这个传闻。不过他被我们当作《樱桃园》中商人罗巴辛那样的人来看待,心情一定相当差。我们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他就回去了。
      我现在需要的您,并不是一个罗巴辛。我可以说明白。我只是想让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初次和您见面已经是约莫六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还是个相当没品的老师。而之后,我们一起喝了几杯酒,后来,您又对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不过我不在意。只是,浑身不知为什么变得很轻松。我当时对您没有喜欢或讨厌的感情。后来,为了讨弟弟开心,我从弟弟那儿借来了您的著作开始阅读,有的有趣,而有的没什么意思。我不算一个热心的读者,而六年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您的种种已经像雾一样渗入了我的心中。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我们做的事情,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总感觉到那是决定我命运的一件大事,我好倾慕您,我想那大概就是恋爱吧。我又变得心慌无比,一个人抽抽搭搭地哭了。您和其他男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我并不是像《海鸥》 中的妮娜那样,爱上了一个作家。我并不因为您是个小说家而爱慕您。被人当成一个文学少女的话,我反而会觉得很困扰的。我只是想生一个您的孩子。
      如果在更早之前,您还是单身的时候,而我还没有嫁给山木的时候,我们相遇并结合,我大概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然而我已经打消了和您结婚的念头。要您一把推开您的夫人,那简直是无耻的暴力,我不喜欢。我哪怕当个小老婆(这个词语我根本一点都不想用,可是,哪怕被叫作情人又如何,说得俗气点,和小老婆根本没区别,因此我直接讲了出来),也是没关系的。然而,在这世上,要做一个小妾,生活似乎还是很困难的呢。人们常说,做妾的用完就丢。一满六十岁,所有的男人都会回到正房那里去。所以,西片町的老仆和乳母也告诫我千万不要当别人小妾。不过,那不过是世上普通小妾的遭遇,我认为我们是不同的。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应该还是您的事业。那么,假如您喜欢上了我,我们关系好也对您的工作有好处吧。于是,您的夫人一定也会接受我们的关系。这似乎是强词夺理,不过,我认为我的想法完全没有什么错。
      问题就在于您的回复了。您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抑或是根本就没感觉呢?我虽然非常害怕得知您的答案,可是又不得不问清楚。上一封信中,我写到了“送上门来的情人”,在这封信中,我又写是“送上门来的中年女人”,现在我又仔细一想,假如您还是没有回信,那我自己想送上门也是无凭无据,只能独自一人越发憔悴。左思右想,您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
      我又忽而想到一件事。您在小说中写了不少冒险式的恋爱故事,却在社会上被人称作恶棍,但实际上您是个很懂社会常识的人吧?我不太懂这些为人处世的事情。只要能做想做的事,我就觉得那是不错的生活了。我想生一个您的孩子。为其他人生孩子?不论如何我都是不愿意的。因此,我才必须找您商量。您要是可以理解的话,就请给我回信吧。请明确地告知您的感想。
      雨停了,又起风。现在是下午三点。我待会儿就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我会把两个朗姆酒瓶塞在袋子里,又把这封信塞在胸兜里,再过十分钟之后,就去下坡的村庄。我不会把这酒让弟弟喝了。我自己喝。每天晚上我都用玻璃杯喝一杯。喝酒,其实还是要用玻璃杯来喝呢。
      您不来见见我吗?
      M·C先生
      今天又下起雨来。正下着肉眼无法辨认的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出门,只等着您的回信,而直到今天都没有收到。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前些日子的信中,我写了那位大师的事情,让您不愉快了吗?您会不会想“竟写些相亲的事情,想激起我的竞争心吧”。不过,那件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刚才我还与母亲就此事说笑了呢。近日,母亲的舌尖有些疼痛,用过直治推荐的美学疗法之后,舌头的疼痛也好了,最近精神了不少。
      刚才我站在檐廊下,望着卷入旋涡中的细雨,正揣测着您的想法。
      “牛奶煮好了,快来。”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天很冷,我专门煮熟了。”
      我们在餐厅喝着热气腾腾的牛奶,一边谈起日前那位大师的事情。
      “那位先生和我是怎么都不般配的吧?”
      母亲平静地说:“不般配。”
      “我虽然这么任性,但并不是说讨厌艺术家,而且,那位先生收入看来很不错,和那样的人结婚也算是一件好事呢。不过就是不行。”
      “和子真是坏心眼。明明那么不乐意,前阵子还和他慢悠悠地说了半天话呢。真不懂你想些什么。”
      “啊呀,可是聊起来真的很有趣呀。我还想和他多聊聊呢。我从来就不懂什么谨慎吧。”
      “不,是你太黏人啦,和子真黏人。”
      母亲今天似乎精神特别好。
      我今天特地把头发梳了一个高髻,母亲看到了说:“高髻呀,比较适合头发少的人哟。你的高髻太别致了,简直就像戴了一顶小金冠啦,不合格哟。”
      “太失望啦。妈妈您有一次不是说过我的脖子又白皙又漂亮,发型尽量不要把脖子遮住的嘛。”
      “这你倒是记得特别牢。”
      “哪怕有一点点受人称赞我就一辈子都不会忘。因为记住了让人高兴嘛。”
      “上次那位先生一定也称赞你了吧。”
      “是呀,所以我才黏着他说了那么多话呢。他说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灵感什么的……哎呀,真受不了。我虽然并不讨厌艺术家,不过他在人格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种人我就是交往不来。”
      “直治的老师又是怎样的人?”
      我吓了一跳。
      “我不怎么了解,既然是直治的老师,一定就是贴着标签的大恶人啦。”
      “贴着标签?”
      母亲的眼神变得有些愉快,轻声说:“那可真有趣。如果是贴着标签,反而给人一种安全又可靠的感觉呢。就好比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那真是可爱。反而是没贴标签的坏人更可怕呢。”
      “是嘛。”
      我好高兴,高兴得仿佛身体化作了轻烟,与空气混作一团飘了起来。您可以理解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吗?要是您不懂的话……我可要揍您了。
      您难道就不打算真的来我这儿玩一次吗?我让直治把您带来总觉得有点不自然,太奇怪了。您就假装自己趁着酒兴,顺便路过这儿,让直治陪着来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一个人来,而且要挑直治出门去东京的时候。因为直治在旁边,您就会被直治缠住,到时候你们一定会去阿咲那儿喝烧酒,那就不了了之了。我家世世代代都喜爱艺术家。那位名叫光琳的名画家,到京都时也曾在我家逗留过,还在移门上画上了漂亮的画。因此,您的来访也会让我的母亲高兴的。我们大概会安排您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中休息。请不要忘记把电灯关了。我会一只手拿着小蜡烛,爬上漆黑的楼梯。不行吗?还是太快了吧。
      我喜欢坏人。而且还喜欢贴着标签的坏人。而且我自己也想做个贴着标签的坏人呢。除了这样,我觉得已经没有适合我的生存方式了。您大概是日本第一号贴着标签的坏蛋吧。听弟弟说,最近又有许多人说您是肮脏又无耻,遭受了憎恶非常的攻击。我就越来越喜欢您了。因为您是这样的人,一定有着许多女伴,我要让您渐渐地只喜欢我一个人。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忍不住这么想。然后,我们一起生活,每天都能愉快地工作。小时候的我,经常被人说“和你在一起,什么辛苦都会忘记”。我直到现在都没有被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我认为您也绝对不会讨厌我的。
      我们见一面就好。现在已经没必要回信了。我好想见见您。我去东京拜访您家当然是最简单的一个办法,可母亲已经是半个病人,我就是她的贴身护士兼女佣,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她。求求您了,请您务必来见我一面。我想和您见一面。所有的一切,只要见一面就会明了。请看看我嘴角边刚出现的小皱纹吧。请看看我世纪悲哀造就的皱纹吧。我的面容应该能比心中的话语更能表达我的想法。
      在第一封信中,我写到心中有一道彩虹。那道彩虹并没有萤火之光或是灿烂星空那种优雅的美。我的思念若是淡泊遥远的,我也不会如此痛苦,渐渐地我一定会连您都忘却。而我心中的那道彩虹,是一座燃着火焰的桥,它炙烤着我的心,都快烧焦了。麻药上瘾的人,在麻药用完而犯瘾的时候,大概都没有我这么痛苦吧。我想着:我没错,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忽而又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简直是愚蠢至极,不寒而栗。我有许多次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可是,我也是有着冷静计划着的事情的。真的,请您一定要来这儿一次呀。您什么时候来都没关系。我哪里都不去,一直都等着您。请相信我。
      我们再见一面吧,到时候,要是不喜欢我,请明说。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点燃的,也请您把它熄灭。凭我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让这火焰熄灭。总之,只要见面,只要见面,我就有救了。如果在《万叶集》或《源氏物语》的时代,我的这些诉求,根本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我的愿望,就是成为您的爱妾,当您孩子的母亲。
      如果有人嘲笑我这样的信件,就是在嘲笑一个女人求生的努力。这种人嘲笑的是一个女人的性命。我已经不能忍受海港中到处沉淀的空气,它令人窒息,即便海港之外是狂风暴雨,我也要扬帆起航。而那些备用的船帆,无一例外都极其肮脏。嘲笑我的人,都只是那些歇在一边的船帆。它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女人真伤脑筋。然而,因为这个问题而最痛苦的就是我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一点点痛苦的就是那些旁观者,那些躺在一边的肮脏的船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批判,通通都是胡言乱语。我已经不想再被批判为某某思想。我没有思想。我从来就不会按照思想或哲学的指导去行动。
      这世上,那些被称作好人,被人尊敬的人,全都是说谎者,都是虚伪的,我再了解不过。我不相信这个世道。只有贴着标签的坏人,才是我的朋友。贴着标签的坏人。我即使被判在十字架上钉死都没关系。哪怕遭万人非难,我也会一句句反驳回去:你们这群人,不就是没贴标签,更加危险的□□吗?
      您能理解吗?
      恋爱是没有理由的。好像我有些太咬文嚼字了。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模仿弟弟的口气在说话。我只是等着您来。我想与您再见一面。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的生活中,有着喜怒哀乐,尽管有如此丰富的感情,那些瞬间也只不过占了生活的百分之一吧。而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难道不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吗?我现在的胸中焦灼不堪,只等待着走廊传来幸福的脚步声,可什么都没有。啊,人的生活真是太惨了。大家都觉得,要是没生下来就好了,而这就是现实。像这样,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等待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是太凄惨了。我也希望来到世上是件好事。啊,我倒是想将生命、众生、世界好好地瞧一瞧。
      您就不能冲破道德的那层阻碍吗?
      M·C(这并不是My Chekhov的首字母。我并不是爱慕作家。这是My Child。)

      五

      今年夏天,我给一个男人寄去了三封信,都没有回信。我觉得我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因此才将心中所想写成了信,投入邮筒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好似从悬崖尖上往惊涛骇浪中跳下去。而我等了又等,还是没收到回信。我向弟弟直治悄悄打探了一下消息,似乎那个人完全无动于衷,每天晚上四处饮酒,继续写一些道德沦丧的作品,被社会上的正人君子骂作败类,受尽憎恶。他劝直治涉足出版业,直治似乎很是热情,然后他请来了两三个小说家来做顾问,似乎还有人给直治出钱。从直治的话中,我爱慕不已的人身边,似乎完全嗅不出一点我的味道。与其说感到羞耻,不如说我所认识的世界,根本就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奇妙生物,它把我丢在一边,不管我如何叫喊,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孤零零站在秋天的旷野中,一种至今未曾尝过的凄怆向我袭来。这难道就是失恋吗?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黑了,我除了死在黑暗中别无他法。一想到这个,流不出眼泪的恸哭就让我的双肩止不住地猛烈颤抖,连呼吸都支持不下去了。

      发展到这一步,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东京与上原先生见一面。我的船帆既然已经扬起,我的船既然已经驶出了海港,那么就不可能止步不前,必须一路去到目的地。我偷偷地下了去东京的决心,然而此时,母亲的身体忽然出了问题。

      一整夜,她都咳嗽得很严重,量了一下热度,竟然有三十九度。

      “今天一定是着凉了。明天一定就好了。”

      母亲边咳嗽边小声说。我总觉得这不是单纯的咳嗽,决定明天必须得请坡下村子里的医生来瞧瞧。

      翌日早晨,热度降到了三十七度,也基本不咳嗽了。不过我仍然去了医生那儿,告诉他母亲这阵子身体忽然变得虚弱,昨晚开始又发烧又咳嗽,感觉不像是简单的感冒,请他出诊检查一下。

      医生说,那我过一会儿就去。他又走向客厅的一角,从柜子中取出了三只梨子给我,嘴里说着:这是人家送的。到了正午刚过的时候,医生穿着白蓝条的夏衫来诊察了。他照惯例,认真地开始检查,又是听诊又是叩诊,接着他转过身,正对着我说:

      “不必担心。按时服药便能康复。”

      我觉得很好笑,只能忍住说:“需不需要打针呢?”

      “无此必要。区区感冒,只需静养,数日之后即可痊愈。”医生一脸认真地回答。

      然而,母亲的热度过了一周之后还是没有退。虽然已经不再咳嗽,可是发热方面,早晨有三十七度七分,到了晚上就会升到三十九度。那个医生从诊察的第二天开始就吃坏了肚子在休息,我去取药的时候,告诉护士,我母亲的状况还是不好,请她转告医生。而护士回答我说,这只是普通的感冒,不必担心,然后给了一些药水和药粉。

      直治仍旧在东京,已经有十天没有回家了。我一个人照顾母亲,实在是很担心,因此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和田舅舅,告诉他母亲的身体不太好。

      发烧之后的第十天,村里的医生总算养好了肚子,前来诊察。

      医生一脸专注地在母亲的胸口进行叩诊。

      “明白啦,明白啦。”

      他忽然喊了起来,接着转向我说:“发烧的原因已经完全查清。左肺出现了浸润。不过,不必担心。热度或许还会持续数日,但只需静养,无须忧虑。”

      是这样吗?我心想。但却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村中医生的诊断让我稍稍放下心来。

      医生回去之后,我说:“太好啦,妈妈。只不过是一点点浸润,普通人都难免的。只要精神再坚强一些,一定不久就能痊愈啦。都怪今年夏天的气候反复无常。我讨厌夏天。我也讨厌夏天的花。”

      母亲眯起眼睛笑了:“听说喜欢夏花的人,会死在夏天。我还以为会死在今年夏天,没想到因为直治回来,一直活到了秋天呢。”

      连直治那种人,都能成为让母亲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我一想到就觉得痛苦。

      “不过,夏天都已经过去啦,妈妈也算是过了那个坎了呢。妈妈,院子里的胡枝子开花了呢。接下来还有女郎花、地榆、桔梗、苓草和狗尾草,到时候满院子都是秋天景象。一到十月,您的热度一定会消退的。”

      我祈祷着。这闷热的九月,所谓残暑的季节赶快过去就好了。接下来,菊花盛开,转为晴好的小阳春天气的话,母亲的热度一定会退去,身体健康,我也能与那个人见面了。我的计划也许就会像大朵菊花一样美丽地绽开出来。啊,快到十月吧,母亲的热度也快退去就好了。

      给和田舅舅寄去明信片之后大约过了一星期,他出面请来了曾经当过御医的三宅老医生,他带着护士从东京赶来为母亲看病。

      这位老医生与我已故的父亲也曾有过交情,因此母亲非常高兴。而且,老医生言行不讲究,说起话来很随便,这又让母亲兴高采烈的。那一天,他们干脆把诊察抛到一边,两个人十分融洽地聊起天来。我还准备了布丁,端到房间去的时候,发现诊察似乎已经完成了,而老医生把听诊器像项链一样胡乱地挂在肩膀上,坐在走廊的藤椅上说:“我也会去路边摊站着吃乌冬面的啦。管它好吃不好吃呢。”

      似乎依然是悠闲的家常话。母亲若无其事地望着天花板,听着医生说话。原来没什么事,我总算放心了。

      “情况怎么样?我们村上的医生说是左胸有些浸润呢?”

      我忽然有了精神,连忙问三宅医生。

      老医生满不在乎地轻声说:“没事,不要紧。”

      “呀,太好了,妈妈。”我由衷地微笑,对母亲喊道,“不要紧呢。”

      这时候,三宅医生忽然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往中式房间走去。看上去是有事要和我谈,我立刻跟着他进了房间。

      老医生走到中式房间的壁毯背阴处,就停了下来说:

      “听到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啊。”

      “不是浸润吗?”

      “不是。”

      “那难道是支气管炎?”

      转眼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

      结核病!我根本不敢想象这个词语。假如是肺炎、浸润,就算是支气管炎,我也要尽全力治好妈妈。可是,万一是结核,啊,说不定已经没救了。我的世界似乎从脚底下开始崩塌了。

      “声音很不好吗?听见了呼噜呼噜的响声?”

      我不安地开始抽泣。

      “左边右边全都是。”

      “可是,妈妈精神还那么好。吃饭的时候胃口也那么好……”

      “没办法呀。”

      “骗人的。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吧?多吃点黄油、鸡蛋、牛奶,一定能治好吧?只要抵抗力上去了,热度就会消退的吧。”

      “嗯,不管什么都多吃点吧。”

      “是吧?没错吧?她每天都吃五个西红柿呢。”

      “嗯,西红柿好。”

      “那就不要紧了吧?会治好的吧?”

      “可是,这次的病可能是要人命的。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凭人力无法对抗的事情,仿佛绝望的墙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

      “两年?三年?”

      我颤抖着小声问。

      “不知道。总而言之,已经没有手段啦。”

      接着三宅医生说,他已经预约了伊豆长冈温泉的旅馆,要和护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送到大门外,然后冲回了房间,坐在母亲的枕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母亲问我:

      “医生说了些什么?”

      “说是只要热度退了就能好。”

      “胸部呢?”

      “没什么大毛病。瞧,像您有一次生了大病那样。很快天气凉了,会好的。”

      我相信了自己的谎言。我要把“致命”这种可怕的词语忘掉。我觉得,母亲去世这件事情,就好像我的□□也会随她消失一样—— 我完全不愿意认为这是一个事实。接下来还是把什么都忘了,给妈妈多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鱼、汤、罐头、肝、肉汁、西红柿、鸡蛋、牛奶、清汤,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豆腐煮的味噌汤。白饭。年糕。我要把东西全部卖光,换成好吃的给母亲吃。

      我站起来,来到中式房间。接着,把中式房间的躺椅搬到了一侧的檐廊,然后移动到可以看见母亲脸庞的位置。母亲睡着时候的脸,一点都不像个病人。她的眼睛美丽又清澈,脸色也那么有生气。每天早晨,她都准时起床,去盥洗室,接着又在浴室的三叠房间把自己的头发梳起来,完全打扮好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地板上吃早饭,接着躺一会儿又起床,她在上午一般都会读报或读书,因为只有到了下午才会发热。

      “啊,妈妈这么精神,一定没问题。”

      我在心中坚决不承认三宅医生的诊断。

      到了十月,菊花盛开的时候……我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见到了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然而这风景我已经在梦中见惯了。啊,我又来到了这片森林、这片湖畔。我和一个身穿和服的青年一起行走着,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这一整片风景仿佛都染上了一层绿色的雾。接着,湖底沉没着一座雪白而奢华的桥。

      “啊,桥沉在湖底。今天已经哪儿都去不成了。就在这家旅店住下吧。应该是有空房间的。”

      湖边有一幢石筑的旅店,筑成旅店的石头也被绿色的雾沾湿了。石门上刻着一排纤细的金字—— HOTEL SWITZERLAND。我刚读到SWI的时候,不经意地想起了母亲。母亲到底会怎样呢?母亲也会来到这家旅店吗?我满心怀疑。接着,我和青年一起进到石门中,来到了前庭。烟雾弥漫的前庭中,有许多类似绣球花那样的大朵红花正燃烧一般地盛开着。小时候,我曾经在被面上见过这样的火红绣球花图案,不禁会感觉到悲伤。我这才知道红色的绣球花真的是存在的。

      “不冷吗?”

      “嗯,有一点。雾气沾湿了耳朵,耳朵里面好冷。”

      我笑着说,然后又问道:“妈妈,到底会怎样呢?”

      于是,青年露出了无比悲哀又仁慈的微笑:“那位女士,已经在坟墓之下。”

      “啊!”

      我小声地叫了出来。对啊。妈妈已经不在世上了。妈妈的葬礼不是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我这才意识到妈妈早已经逝世,我又不可名状地浑身颤抖起来,接着我就醒了。

      往阳台一看,已经是黄昏了。正在下雨。绿色的寂寞就如同梦境中一样笼罩着周围。

      “妈妈。”

      我喊道。

      妈妈回答我的声音很轻:“你在做什么?”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来到她的房间:“刚才,我睡着啦。”

      “是嘛。我还以为你在做些什么呢。睡了好长时间呀。”

      她饶有兴致地笑了。

      我看到母亲还是这样优雅地呼吸着,就喜不自禁,热泪盈眶。

      “晚饭做什么菜?您想吃什么?”

      我带点嬉皮笑脸地问。

      “不用准备啦。我什么都不想吃。今天温度有三十九度五分。”

      我一下子又泄了气。就这样,我不知所措,环顾着昏暗的房间,忽然真想去死。

      “到底是怎么了呀?竟然有三十九度五。”

      “没什么关系啦。只是在热度升上来之前很难受。头会有点疼,感觉发冷,然后就发烧了。”

      外面已经暗下来了,雨似乎也停了,开始起风。我打开灯想去餐厅,而母亲说:

      “好耀眼,别开灯。”

      “一直躺在这么暗的地方,您不讨厌吗?”我站着问。

      “反正我都会闭着眼睡觉,都是一样的呀。我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反而不喜欢这么耀眼的灯。以后这个房间都不要开灯啦。”母亲说。

      我觉得这又是一种不吉的预兆,默默地把房间的灯关了,然后来到隔壁房间,把台灯打开,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凄凉。我赶紧来到了餐厅,用鲑鱼罐头拌着冷饭吃了一些,眼泪簌簌地滑落。

      到了夜里,风刮得越来越大,到了九点左右,就开始风雨交加,成了真正的暴风雨。

      我们两三天前在檐廊刚卷起来的帘子开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坐在隔壁的房间里,抱着一种奇妙的兴奋开始阅读罗莎·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阵子从二楼直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当时我还把《列宁选集》和考茨基的《社会革命》这些书也一起擅自借来,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

      母亲早晨刚洗过脸回来时经过我的书桌,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三本书,她把书一一取来,看了看,又轻叹着放回了桌上,露出凄凉的表情望了望我。然而,她的眼神中虽然充满了深深的悲哀,但绝非是反对或嫌恶。母亲阅读的书,都是雨果、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作品,我知道,那些美妙的小说中,也有着革命的气息。像母亲这样,有着天生的教养,这么说也许不妥,总之,母亲这样的人,可能会非常意外地,将革命视作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来接受。像我这样读着罗莎·卢森堡的书,也并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一点矫揉造作,然而我还是感觉到了浓厚的兴趣。在书中写着的那些所谓的经济学原理,光作经济学来阅读实在是无聊。实际上,那都是单纯而明了的事实。不,我有可能根本无法理解经济学的本质。总之,我觉得它一点都没意思。人都是很吝啬的,因为吝啬,就以人永远吝啬为前提来做学问,而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无法成立。对于不吝啬的人来说,不管是分配的问题还是别的问题,完全都是没有意思的东西。即便如此,我还是读着这本书,从其他的角度感受着奇妙的兴奋。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有着将旧思想毫不犹豫从头破坏殆尽的勇气。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顾一切、违背道德也要飞奔向恋人的人妻形象。破坏思想。破坏虽然如此让人悲哀,却又无比美丽。这个梦就是破坏、重建到完成。然而,明知一旦破坏,也许永远等不到完成的那一天,可就因为爱恋,就不得不去破坏,不得不进行革命。罗莎她悲哀,却又一心一意地热爱着马克思主义。

      那是,十二年前的冬天。

      “你就像《更级日记》 中的那个少女呢。我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有个朋友这么说着离我而去。那个朋友当时借给我列宁的书,我看都没看就还给了她。

      “读了没?”

      “不好意思,没读过呢。”

      从我们所站的桥上可以望见尼古拉教堂。

      “为什么?怎么不读读看?”

      那位朋友比我高一寸左右,她擅长外语,戴着红色贝雷帽的时候很是好看,大家都说她长得像蒙娜丽莎,是个美人。

      “我不喜欢封面的颜色。”

      “你真怪。其实不是这样吧?你其实是在害怕我吧?”

      “才不害怕呢。我就是受不了那个封面的颜色。”

      “是嘛。”

      她闷闷不乐地说。接着,就说我像《更级日记》里的人,还说对我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俯视冬天的河流。

      “保重。如果,这是永远的离别。就祝你永远健康。拜伦。”

      她说着,又用原文快速地背诵了拜伦的这句诗,接着轻轻地拥抱我。

      我很难为情,小声地道歉:“对不起呀。”

      接着我向御茶水车站走去。回头一看,那位朋友仍然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我。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朋友。我们在同一个外国教师家学习,但不是同一个学校的。

      十二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从《更级日记》向前一步。那段时间,我到底是在干些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憧憬过革命,就连恋爱也完全不懂。至今,社会上的成熟人士都教导我们,革命与恋爱这二者是最愚蠢、最可憎的东西。战争前和战争中,我们都坚信不疑。而战败之后,我们对这些成熟人士失去了信赖,认为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应该反过来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不论是革命还是恋爱,其实都是这世上最好、最美的东西。由于它们实在太美好,那些大人就故意骗我们那是不可以吃的青葡萄,还自以为一点都没错。我想确信:人类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出生于世的。

      移门忽然打开了。母亲笑着探出头来说:“还没睡呀。不困吗?”

      我一看桌上的时钟,已经十二点了。

      “嗯,我一点都不困。我读着社会主义的书,就兴奋起来了。”

      “是嘛,有酒吗?这种时候只要喝点酒,很快就能睡着啦。”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她的态度既颓废,又带点妖艳。

      不久就到了十月。秋高气爽的气候没有来临,天气反倒变得潮湿闷热,仿佛梅雨时节。母亲的热度仍然是每到傍晚就会在三十八九度之间徘徊。

      接着,有一天早晨,我发现了可怖的迹象—— 母亲的手肿了。母亲过去常说早饭最好吃,然而近几天她坐在地板上,只喝一小碗粥,小菜的味道稍重一些都不行。那天我给她做了松茸清汤,她似乎连松茸的香味都不喜欢了,把碗端到嘴边,又慢慢放回了餐桌上。当时,我看到了母亲的手,吓了一跳。她的右手已经肿胀得发圆了。

      “妈妈!您的手,没事吧?”

      就连母亲的脸色也有点发青,看上去十分浮肿。

      “没什么事。这么一点小毛病不要紧的。”

      “什么时候开始肿的?”

      母亲露出目眩的神情,不说话。我真想大声哭泣。这样的手,不是我母亲的手,那是哪个老女人的手。我母亲的手,应该是一双更娇小的手。我认识的那双手。温柔的手。可爱的手。那双手难道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吗?左手虽然还肿得不是太厉害,可是我已经心疼得不敢去看了,我移开视线,盯着壁龛上的花篮。

      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难以忍受,起身就往餐厅走,只见直治正一个人吃着一个半熟的鸡蛋。他难得回一次伊豆的家里,即便回来,一到晚上就会去阿咲那里喝烧酒,早晨总是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不吃早饭,只吃四五个半熟鸡蛋,然后就到二楼去,一会儿躺着一会儿起来。

      “妈妈的手肿得厉害……”

      我还没对直治说完,就低下了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我低着头哭了起来,双肩起伏。

      直治不说话。

      我抬起头来,抓紧桌子的一端,说:“她就要不行啦。你还没发现吗?肿成那个样子,就是没救了呀。”

      直治的脸色变得阴沉:“那个样子,快了。切,老是这些没劲的事儿。”

      “我还想试试看能不能治好她。不论如何都要治好她。”

      说着,我用右手使劲拧着左手。

      突然间,直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根本,就没有一点好事啊。在我们身上,一点好事都不会有啊。”

      他说着,胡乱地用拳头抹了抹眼泪。

      那天,直治专门去了东京,是为了向和田舅舅说明母亲的状况,问问今后应该如何打算。我不在母亲身旁的时间,从早到晚,几乎都在哭泣。在晨雾中去取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梳头和涂口红的时候,我一直都哭个不停。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融洽的时光里,发生的种种往事,就像图画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怎么也忍不住哭泣。到了晚上,天完全暗了,我来到中式房间的阳台,不断地抽泣。秋天的夜空星光点点,我的脚旁蜷缩着一只小猫,一动也不动。

      翌日,母亲的手肿得比昨天更严重了。她什么也吃不进去,就连橘子汁也嫌嘴巴太干,喝不下去。

      “妈妈,要不要再试试看直治的那个口罩?”

      我本想说笑的,说着说着又觉得难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每天这么辛苦,一定很累了吧。给我请个护士吧。”妈妈平静地说。

      我知道,比起自己的身体,她更加担心我的身体。于是我愈加悲伤。我站起来跑到了浴室边的三叠房间,哭了个痛快。

      正午刚过不久,直治带着三宅老医生和两个护士回来了。

      一直都侃侃而谈的老医生,在这个时候也似乎很生气,板着脸一步步来到了病房,立即开始了诊察。然后,他没有对着任何人,只轻声说:“衰弱了不少啊。”

      接着开始注射樟脑剂。

      “医生今晚住哪里?”

      妈妈的声音仿佛是梦话。

      “还是去长冈。我已经预订好啦,不用您多虑。您可是病人,就别操心别人的事啦,什么都随您的意愿,想吃什么就要多吃点。多摄入营养,就会好起来的。明天我还会来。我会留下一个护士在这儿,您尽管吩咐她。”

      老医生对着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又向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个人把医生和随行的护士送走,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我看着直治的脸,那是一种想哭又强忍住的表情。

      我们悄悄地离开了病房,来到餐厅。

      “不行了吧?是这样吧?”

      “真没劲。”直治歪着嘴笑了,“突然之间人就变衰弱了。今天,要不就是明天,总之已经说不准是哪天了。”

      直治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不给亲朋好友打个电报吗?”

      我反而变得冷静了许多。

      “这个,我已经和舅舅讨论过了。舅舅说,现在已经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把人唤来的时代了。就算人家来了,这么寒酸的房子反而失礼。在这附近又没有几家像样的旅馆。就算是长冈的温泉旅馆,我们连两三个房间都预订不起。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穷得根本没底气请来那些大人物了。

      “舅舅当然很快就会来的。不过那家伙从来就是个小气鬼,根本就是一点都靠不住的。昨晚也是,他们根本没把妈妈的病放在眼里,反而把我说教一通。被小气鬼说教之后能改过自新的人,古今东西可是绝无一例啊。姐姐和我之间的不同,比起妈妈和那家伙之间的不同,简直就是云泥之差啊,让人气不过来。”

      “不过,我还算好,你今后要是能依靠舅舅的话……”

      “免谈。那我还不如去当乞丐好呢。姐姐你倒是需要好好和舅舅搞好关系啦。”

      “我……”

      我流泪了。

      “我已经有地方去了。”

      “结婚吗?已经有对象了?”

      “不是。”

      “独立生活?劳动妇女?算啦,算啦!”

      “也不算是独立生活。我要做个革命家。”

      “咦?”

      直治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这时候,三宅医生留在我们这儿的护士有事找我。

      “夫人好像有事找您。”

      我赶紧回到病房,坐在床铺旁边说:“什么事呀?”

      我把脸凑过去。

      然而,母亲什么话都不说,沉默着。

      “要喝水?”我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是要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我做了个梦。”

      “是吗?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蛇。”

      我吓了一大跳。

      “檐廊的换鞋石板上,有一条红色条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不寒而栗,立刻起身走到檐廊,从玻璃窗向外望,换鞋石板上的一条蛇正沐浴着秋天的阳光,延展着身子。我感觉头晕目眩。

      我认识你。你就比当时大了一些,老了一些而已,不过,你就是被我烧掉了蛇蛋的女蛇吧?你在想找我复仇,我已经全都领教到了,快给我走吧有,赶紧给我走吧。

      我心中默念着,又注视着蛇。可那条蛇怎么也不肯动。我不知为什么不想让护士瞧见那条蛇。于是我用力地跺了一脚,故意放大声音说:“没有啦,妈妈。只不过是个梦,不用当真啦。”

      我又瞥了一眼换鞋石板,蛇终于开始蠕动,慢吞吞地从石头上滑了下去。

      已经没救了。我知道已经没救,是从我看见那条蛇开始的,从那一刻起,我打心底里死心了。父亲去世的时候,枕边也曾有过一条黑色的小蛇。而且在那个时候,我好像还看见庭院中有一条蛇盘绕在树枝上。

      母亲已经没有从床铺起身的力气了,开始变得一直都迷迷糊糊。身体方面的照料已经完全交给了护士来做。而且,似乎什么食物都咽不下去了。自从我看见蛇之后,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悲伤突破了极限之后的平静吧,我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安心之感。现在我可以做的,就仅仅是陪在母亲身旁而已了。

      接着,翌日,我就靠在母亲的枕边坐下,开始打起了毛线。我不论是编织还是针线活,做得都比别人快,但是手艺很差。因此,母亲总是在我出错的时候手把手地教我。

      那天我并不想用心织东西,我只是在陪在母亲身旁的时候,为了避免那么不自然,才假装织着些什么。我从毛线箱中取出毛线,装作心无旁骛地开始编织。

      母亲一直注视着我的手,忽然说:“你这织的是袜子吧?袜子的话,还要多加八针,不然穿起来会太紧。”

      我小时候,不管母亲教我多少次,我总是织不好。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又羞涩,又亲昵,啊,母亲再也不可能像这样教导我了,这就完了。我想着想着,不知何时眼泪遮蔽了我的双眼,连针眼都看不清了。

      母亲这样躺着,似乎一点都不痛苦。她从今早开始就没吃过一点东西,只能不时用纱布蘸了茶给她润润嘴。然而她的意识还是很清楚,不时与我平静地说话。

      “报纸上好像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

      我就把报纸上的那一页举到母亲面前给她看。

      “陛下老了。”

      “不,是照片拍得不好啦。没几天前的照片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活跃呢。他或许反而更喜欢这个时代吧。”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次也算是被解放了嘛。”

      母亲凄凉地笑了,接着过了好久说:“我想哭,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我不禁开始想,现在的母亲到底算不算幸福呢?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种感觉吧。经历过悲伤的极限,心情不可思议地,朦胧地明亮起来,假如那就是幸福的感觉,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现在确实是幸福的。安静的秋天上午。笼罩着柔和日光的、秋天的庭院。我放下手头的编织,眺望齐胸高的大海波光粼粼。

      “妈妈,我长这么大,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呢。”

      我说。我还有更多想说的话。可护士小姐正在房间的一角为静脉注射做准备,被她听见了真不好意思,于是我就不说了。

      “你这么说……”母亲露出浅浅的微笑,责问道,“那么,你现在算是见过世面了吗?”

      我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

      “人世间,可不好懂。”

      母亲把脸转向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

      “我就不懂。其实,根本就没有人会懂吧?不管长多大,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会懂的。”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活下去。就算我只是个孩子,可也已经不是可以撒娇的年纪了。我接下来不得不和这人世间斗争下去。啊,像母亲那样,与世无争,不憎恶,不嫉妒,度过美丽又悲哀的一生,这样的人,母亲已经是最后一个了,这世上再也不会存在另一个这样的人了吧。要死去的人是那么美丽。而生存,生存下去,那才是极端丑恶,发出血的味道,简直就是肮脏。

      我幻想席子上有一条正在挖洞的蛇。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死心。就算无耻也没关系,我要活下去,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与这人世间斗争下去。自从了解到母亲就要不久于人世,我的浪漫主义和感伤都渐渐消失,我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变成一种让人不能掉以轻心的邪恶生物了。

      那天刚过正午,我正在母亲的身旁给她润嘴唇,听见门口有辆汽车停下了。和田舅舅和舅妈一起坐着汽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房,静静地坐在母亲的枕头旁。而母亲用手帕把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凝视着舅舅的脸,哭了。然而,她只是露出哭泣的表情,眼泪却流不出来。她就像一个人偶。

      “直治在哪?”

      过了一会儿,母亲朝我看看问道。

      我走上二楼,只见直治正窝在西式房间的沙发里阅读新刊杂志。

      “妈妈叫你呢。”

      “哇呀,又是生离死别吗。汝等竟能强忍下去。若非神经太粗,即是薄情之人。痛苦如我,实则心中炽热,然而□□难耐,实在无力陪在妈妈身旁。”

      他胡乱地说着,却已经穿好了上衣,和我一起从二楼下去了。

      我们两人并排坐在母亲枕边。母亲忽然从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默默地指向直治,然后又指向我。接着把脸转向舅舅那边,双手都紧紧地攥起来。

      舅舅深深点了点头说:“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

      母亲似乎安心了,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又悄悄把手移进了被窝。

      我哭了,直治也低头呜咽。

      这时,三宅老医生从长冈来了。他赶忙给注射了一针。

      母亲见过舅舅之后,似乎已经毫无留恋了,说:“医生,让我轻松点走吧。”

      老医生和舅舅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接着眼角都闪出了泪光。

      我站起来,来到餐厅,做了舅舅喜欢吃的狐狸乌冬面,和医生、直治、舅妈分成四人份,送到中式房间。接着又把舅舅带来的丸之内酒店的三明治给母亲看,又放在她枕边。

      “很忙吧。”母亲小声说。

      众人在中式房间闲谈了一会。舅舅和舅妈似乎有急事,当天晚上就要回东京去。他们把慰问金亲手递给我之后,三宅医生和护士也一起回去了。医生对留在我家的护士交代了许多急救方法。从他的话中可以知道,母亲的意识还很清楚,心脏也暂时无大碍,仅靠注射也能至少维持个四五天。于是,那天他们都坐着汽车回了东京。

      我把他们都送走,回到房间。母亲露出了只对我才有的亲切笑容,说道:“忙坏了吧。”

      她的声音小得就像悄悄话。她的脸上生气勃勃,倒不如说容光焕发。大概是和舅舅见面让她很是高兴吧。

      “才不忙。”

      我也变得有点得意扬扬,微微笑了。

      没想到,那就是我与母亲最后的对话。

      然后,大概过了三小时,母亲去世了。在秋天静谧的黄昏中,护士把着脉搏,日本最后一位贵妇人,我美丽的母亲,就在直治与我两个仅有的骨肉的看护下离去了。

      她的遗容几乎没有变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而母亲的脸色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停止了呼吸。就连她是何时停止呼吸的,都没有明确的迹象。脸上的浮肿从前一天就消退了,她的脸颊像蜡一样光滑,她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仿佛含着微笑。她比活着的母亲还要娇艳。我觉得她很像《圣母怜子图》中的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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