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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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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大年初五,艳阳高照,雪化无声……
我坐在门口,看着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收捡焦公公的遗物。
这宫里,自古以来,下等人死了,草戈裹尸乱葬岗里一扔,这一世就结束了。
但焦公公不同,他还背着一条罪……
下毒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下令彻查毒源,侍卫们翻遍了整个和喜宫,最后从焦公公房里找到大量药剂,经御医检测,正是令苏月尔差点殒命的驱魂散……
焦公公已死,幕后指使之人无迹可寻。
谋害主子的罪,便要由他一力承担。
生者,凌迟处死
死者,挫骨扬灰!
墨一般浓稠的夜里,我陪着小柚子在火场偷了捧焦公公的骨灰,用瓶子装了带回了和喜宫。
烛光摇曳,时光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哀伤到令人窒息。
小柚子跪坐在焦公公的骨灰前呆成一尊石像。
许久后,他说
“轻姐姐,以后,再也没人打我了……”
73
一夜辗转,早起时,抹了厚重的胭脂,依旧遮不住浓重的黑眼圈。
几番折腾后,唐妃放弃了替我修饰黑眼圈的决心,叹了口气道
“瞧你这一脸丧气模样,跟死了爹似的,跟你那不争气的师傅一模一样!”
我回头,正好看到软榻上面色苍白的苏月尔,正磕着眼在晨光里闭目养神,死里逃生的她,如今话是越发的少了。
正要说些什么,有人推门而入,小太监跪地禀报
“娘娘,焦公公的屋子都收拾妥帖了,该拆的都照您的吩咐给烧了,如今那屋子已经腾挪出来,再无他物。”
唐妃正对镜贴花黄,闻言,面上怒色又起,一拍桌子叱道
“焦公公这个老贼,枉费我对他多番信任,居然敢对我动手,若不是念在他死前交出解药的份上,我定会叫他的家人跟他一起陪葬!”
屋子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冰冷,小太监抖着腿不知所措,海棠闻言接茬问道
“可检查清除了,如此蛇蝎之人,留下一根发丝,都是对娘娘的大不敬!”
我垂头,依稀记得那晚风雪里焦公公佝偻的身影,私下里我曾询问过,太医说,那解药配方复杂,用料讲究,纵然皇宫药库药品齐全,也是十难凑足其三,若是一一配足,没有个三年两载很难集成。
夜里无眠时,我总在想,焦公公体内的毒,怕是早就种下了吧,那碗药可能是他多年以来,唯一的希望……
走神间,忽见小太监眼珠子一转,犹豫道
“倒是有一物,也不知算不算!”
唐妃冷哼
“何物!”
“就是他的徒儿小柚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抬头正撞上海棠惊慌的眼,心里一急上前踹了那小太监一脚,气道
“你这小崽子,是没生耳朵吗?娘娘方才说过,念在他交出解药的份上,饶了他家人,你随意打发了他便是!又拿这种愚蠢问题叨扰娘娘!”
小太监磕头赔罪,唐妃微滞,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上前请饶
“娘娘,小柚子年幼,性格鲁莽,做事儿横冲直撞,全凭着一股蛮力,一点歪脑子都未曾有过,闲暇时常听焦公公抱怨他不思进取,毫无长进,常常还因此苛责与他,焦公公如此心思缜密之人,做事滴水不漏,怎会将对谋害主子之事告诉这种人!”
海棠立即接茬
“是啊,焦公公性格暴戾,为人跋扈,满和喜宫都知道他以打小柚子为乐,说是徒儿不过是焦公公用来发泄情绪的工具罢了,娘娘仁善,就放过他吧!”
“虽说是他下的药,终究也给了我解药,入了这深宫,左右都是可怜人,姐姐就免了那小太监的罪吧!”
苏月尔不知何时醒了,阳光下脸色白的透明,我回头,感激地看着她,她虚弱地回我一笑。
唐妃烦躁,挥手道
“滚出去,给他找个脏累活,离我远着些,别让我再看见他!”
“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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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一屋子闹剧散尽,屋内又恢复安静。
唐妃梳梳洗洗,描眉画眼,忙活了半日,才画出了个满意的妆,特意梳了她最新研究的飞月髻,末了又换了一身大红色锦袍,俏生生往屋子里一站,活脱脱一朵耀眼的红牡丹。
连小宫女都忍不住感叹
“娘娘可真美,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唐妃轻抚云鬓,笑的妖娆妩媚
“那是当然,今儿可是本宫复出的第一天,自然是要艳惊四座的,等我出了这个门,最近出现的那些个什么妖啊鬼啊,都得退避三尺!”
苏月尔歪在榻上,瞪了眼,满是惊恐地激动道
“姐姐谨慎些方好,新来的白婕妤风头正盛,性格古怪,你还是避着点好!”
唐妃正对镜整理妆容,听闻此言,一甩长袖,不屑道
“什么风头正盛,不过一个低贱舞女,还想骑到我头上去?本宫专治各种妖魔鬼怪,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唐妃头也不回,潇洒地走了。那背影桀骜,不知怎地生出一种上战场般的错觉。
苏月尔被她的话噎的猛咳,掀了被,慌里慌张要下床,我一把将她按回榻上。
“师父您宽心吧,和喜宫出了个焦公公的事儿,皇上心里心疼,昨天已经差人送了好些礼品来,就算唐妃娘娘有所不敬,念着您受了委屈,他也能包容些许的!”
苏月尔僵住,提到皇上,她眼神怯的厉害,瘪了嘴委委屈屈又躺了回去。
握了我的手懦懦道
“那个新来的婕妤,真的不是好惹的!”
我笑
“这一年来风里雨里也见识了,唐妃娘娘文能献媚,武可献舞,若谈气质美貌,这宫里能将她比下去的怕是不多,若论心机矫情,她也是不差分毫的!斗鬼方面,师父不必担心,她能自信而去,定是有底气的。”
苏月尔似是松了口气,握了我的手微微哆嗦,低声呢喃
“那就好,那就好……”
我将窗口撑得再大些,阳光探过敞开的窗口照进来,裹着榻上这个瘦弱的女子,她失了神一般呆愣愣的躺在那里,阳光温暖,依旧驱不走她一眸子的阴霾,晨风吹来,带着淡淡暖意,薄唇微动,她说
“阿轻,我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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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小别胜新婚,三个月未见皇上的唐妃自打去了和喜宫,便接连五日未曾回来。
海棠日夜陪侍在泰安宫,偶尔派两个人回来拿些近身衣裳,我腿有伤,也递不上话,打听不得唐妃的情况。
不过,从这几日内务府有好东西,紧着往和喜宫送来看,唐妃应该是重回巅峰了。
苏月尔身子虚弱,话也越发少了,天气好的时候总缩在软榻上晒太阳发呆,有风的日子,就窝在暖炉旁绣花,一针一线一坐一天,安静到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夜晚清冷,我屋子里依旧围满了人,这几天大家热情高涨,唐妃重回皇上身边恢复盛宠,苏月尔病情稳定,一直严苛对待下人的焦公公死了,满宫欢呼雀跃,到处都有人高呼呐喊,苦日子终于过去了。
一屋子嘻嘻哈哈吵得脑仁疼,我便时常借着去厕所的名义出门躲清静。
明月皎皎,微风瑟瑟,不知何时我竟喜欢上了那光秃秃竹林,常常一站就是许久。
……
小柚子被赶去柴房劈材做苦役,他师父出了这档子事儿,他这辈子前途算是都毁了。
偶尔我去看他,他站在阳光里冲我微笑,笑容如过去那般无邪,只是那眼里,确是苦的。
好在,他平日为人和善,没有什么坏心眼,大家虽说疏远与他,倒也没真的欺负过他。
这两日,我在竹林下发呆时,总能听到柴房噼哩叭啦的声音,走进了一看,才发现他还在劈材。长夜漫漫,有人与我一般无心睡眠。总归是睡不着,有个同样失眠的人陪着也好。我便拉着他与我一起练字。
我写三字经,他抄佛经。
我思人,他祈福。
如此,
常常青灯冷盏,
一坐便是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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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平静了几日的内宫传来消息,元宵节那日,恰逢太子生辰,皇上临时决定要给太子风风光光办一场二十三岁的生辰宴。于是广发邀帖预备大宴群臣!恩泽惠及满皇宫,所有太监宫女都有赏。
消息传开,宫里沸腾了。
一个上午的功夫,这事儿炸了锅般越传越热闹……
下午的时候,唐妃终于回来了,
一身红色华服,娇艳艳地站在院子里,如同浴火之后的凤凰般耀眼灼目,将那一院子萧索的冬色,生生点缀的活泛了起来。
皇上赏赐的金银细软首饰衣裳,堆满了院子。
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重回到一年前唐妃初入和喜宫那时的光辉时刻。
我搀扶着苏月尔出门迎接她,唐妃站在阳光里,几日不见看起来有些清瘦了,只是那笑容依旧自信满满,春风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只要我唐阮阮出手,什么妖魔鬼怪都得躲到地狱去!”
苏月尔微微一愣,眼眶瞬间就红了,扑上去抱着她开始无声落泪。
唐妃拍着她的背嫌弃道
“哭什么哭,越发没出息了。我们这种有身份地位的人,在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风度,泰山压顶面不改色,跟了我一年多,白学了!”
苏月尔抽噎道
“是是是,姐姐霸气威严,端庄淑丽,都是我给姐姐丢脸了!”
唐妃很是受用,拍着她的脑袋满意道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
海棠偷偷给我使眼色,拉我到一旁说
“娘娘来了葵水,肚子疼的厉害,为了保持风度,强自撑了一路,此刻怕是…… 。”
话音刚落,就听一丝抽气声,回头时,看见唐妃原本骄傲的脸透出一丝苦涩,风度不在,气场全无,高挺的胸膛瞬间垮了下去,如同风中虚弱的小草一般摇摇欲坠,反伏在苏月尔身上哭道
“忍不了了,痛死我了!”
唐妃肚子痛的厉害,也无心梳洗打扮。缩在床上蓬头垢面过了一天,我跟苏月尔偎在床边陪她说话,正聊着,前头来人报喜,蓉婼来了!
我来不及反应,就见门帘掀开,她鱼贯而入,一身月白色衣裳,发髻轻绾,松松插了两只素簪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波光粼粼,如初见那般清澈透明。
我冲她点头,她报我以甜甜微笑
唐妃眼中透出一丝欣喜,随即朝她扔枕头骂道
“好你个不孝的徒儿,终于知道来给你师父拜年了!”
蓉婼撒娇
“师父,人家好不容易偷空来看你,莫要生我气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从怀里取出两只锦盒,一只递给唐妃,一只给了苏月尔。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的一起打开了盒子,
意外的是,里面都是金钗,
唐妃的是一朵红牡丹,苏月尔的是一朵白兰花,红的妩媚娇艳,白的圣洁傲气,细节精巧别致,倒是两个难得的好东西。
唐妃欣喜,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连一向不爱这些俗物的苏月尔,眼中也满是赞赏之色,忍不住夸赞她眼光独到。
我立在一旁垂眸微笑,几日未见,她依旧如往日那般活泼可爱,通透俱到。
恍惚间听到苏月尔说
“你这丫头,心思倒是细腻,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你倒有心给我送礼来了!”
唐妃咂嘴
“有什么好恭喜的,从太子妃变成了将军夫人,地位悬殊太大了!”
蓉婼脸色微红,扭捏道
“二位师傅,您就别取笑我了!”
苏月尔轻笑
“我却觉的这种安排好得很,太子是个什么人物,我们心里都清楚,纵然他日荣登九五,也不过是个冷血狠心之人,倒不如林公子优秀,他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对外可保家卫国,对内能照顾好兄弟姐妹,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说完竟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一惊,慌忙躲闪。许是模样娇羞叫她误会了,她竟冲着我笑了起来。
唐妃摇头无奈道
“唉,不思进取,胸无大志,我这徒儿就是叫你给教坏的!不过,做山雀也好,至少比笼子里的凤凰要自由!”
蓉婼揉着红脸尴尬道
“我有孝在身,婚期还早呢,是山雀还是凤凰还犹未可知呢!”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我转头,正对上她一眸子清澈,她上前亲亲热热牵了我的手笑道
“倒是姐姐,心想事成,我要恭喜你了!”
我尴尬,她大概忘了半月之前,我还被她哥哥捉奸在床……
屋内炉火温暖,四个人呆在一处,气氛却莫名的有些不协调。尴尬间
苏月尔轻笑,晃着那簪子笑说
“你这丫头,拿着小恩小惠贿赂我,我可告诉你,我们家轻诺嫁过去,若是你敢给她委屈受,我定第一个不饶你!”
随即便是一阵哄堂大笑,我尴尬,喉头发紧,莫名的想逃离出去。
蓉婼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眼底带过一丝戏谑,挑眉轻道
“二位师父放心,轻诺是我的好姐姐,她嫁去将军府,我自是会好好待她的!”
我被她摇着胳膊,分外的不自在,
倒是唐妃,对这番言辞颇为满意,拉着我的手难得温柔地对蓉婼说
“你且记住,轻诺可是我亲自认下的姐妹,按理说也是你半个师叔,虽说嫁过去做侧室,但我唐阮阮的人,也不是那些阿猫阿狗能欺负的,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甚多,你闭了耳朵生活便是,他日你们共侍一夫,你要替师傅好好照顾她,不能为难与她!”
蓉婼跳脚
“师父,您这也太偏心了,你何时见我欺负姐姐了!”
唐妃挑眉反问道
“那你为何,单就不给她备礼物?”
这话问的,我窘迫,
“不用了,人来就好,不必破费……”
还未说完,就听蓉婼委屈道
“谁说没有礼物,还是份大礼呢!!”
随即伏在唐妃和苏月尔两人耳畔说了些什么,眼见着唐妃和苏月尔脸上笑容一层层漾开,眼皮狂跳,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借故逃走,蓉婼一把抓住了我,阴阳怪气地说
“轻姐姐,我的帽子落在御花园了,你去帮我取一下吧。”
身后,唐妃和苏月尔目光灼灼,一脸含笑老母亲般看着我,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尴尬到令人窒息,我想也没想立即夺门而逃。
77
明日便是元宵节,民间的花灯会,御花园沿途早早挂满了花灯,只是时辰未到,灯火未燃,徒留一盏盏空空的灯笼在月夜里随风飞舞。
我裹紧了衣裳呆愣在一处亭子里,没有找到帽子,却找到了林小酒。
意料之外啊……
可想想蓉婼和唐妃他们,才发现竟是情理之中,早有安排……
月色如水斜照进小亭子里。
林小酒身披月光负手而立,夜风吹来,衣摆轻舞,自有一番潇洒姿态。
他执了盏小灯,在廊柱旁静静站着,眼睛融在亭子外的一池冬水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敛住步子,一只脚踩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却不知该不该迈上去。
许久未见,他的身影看起来莫名的落寞,少了少年意气风发的灵气,多了几丝沉稳之气。
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愁肠百结,他是在等我吧?
可我能说些什么呢?
为春熙宫捉奸那事儿澄清辩解吗?还是为除夕夜小竹林下忏悔?
他不会信我吧?
或许李辞说得对,如今大错已成,强行让他改观,不如顺其自然吧。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敛着气息往回走。
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唤
“你要走了吗?”
我僵住身子,紧咬下唇,回头时才发现,林小酒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前,
灯光下,他眉目温柔,如最初相见那般温暖,只是眸子里少了些许星光,多了些清苦之色,令人无端心疼。
微风瑟瑟里,我听见他说
“轻姑娘,好久不见。”
我笑
“林公子,好久不见!”
小桌下放了个食盒,里面置了暖炉,掏出一叠叠酒菜时,菜还是热的。他笑说
“犹记得姑娘除夕夜说要请我喝酒,如今我自备酒菜前来赴约,姑娘莫要怪我唐突了。”
我窘迫,犹记得除夕夜自己狼狈模样,甚至还将他误认成李辞,揉捏他的脸来着,只是记不起有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酒品不好,丢人啊!
我坐立难安,遂抓着脑袋心虚道
“那晚我喝多了,若是冒犯了公子,说了些不敬之言,还请公子原谅。”
林小酒推给我一盏温酒,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事儿都未发生过一般,说的风轻云淡
“姑娘酒品甚好,从未冒犯与我,也未说过什么不敬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服,林公子果然好教养。
恍惚间他替我面前的碗里添了菜,嘴角微挑,笑道
“这是我从将军府带来的小菜,姑娘尝尝味道如何?”
我回神,抓起筷子浅尝一口,
佳肴入口,不安的情绪冲淡了许多,我忍不住点头道
“冬笋清甜,肉细嫩,府上大厨手艺真好!”
他笑,灯光下眸光温柔如水,泛起点点星光
“你若喜欢便多吃点,下次我再给你带。”
我心中一滞,笑容僵在脸上,停了筷子,垂首轻道
“林公子,你不必对我这般好的。”
他咯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来拍我的脑袋,我身子一僵,不知怎的,下意识将头偏了出去,他的手扑了空,僵在了空中……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了。
他呆愣片刻,随即又笑了起来,僵在空中的手随之落下,夹了块肉放在我碗里,轻道
“跟我就不必客气了,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自然是要对你好的。”
我垂头,一股愧疚感从心底涌出,咬了咬牙一口气连喝了两杯酒,都说杯酒壮胆,那温酒冲进脏腑烧的心口疼,灼烧的感觉令人清醒。
我抬头直视他那双温柔的眸子,鼓起勇气说道
“林公子,其实我与你之间一直都是误会,从有人打我板子盗用你的名字开始,所谓的暗恋情书,都是我诅咒打我板子之人所写,后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轻飘飘一句知道了,截断了我的话,
我震惊,他却忽然笑了,风轻云淡无波无澜,
“你说的,是林小狗吧!”
心中一颤,仿佛被人洞穿了心事,我跌靠在桌子上怔怔看着他
“你,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那般波澜不惊,饮了口温酒,轻道
“我回去研究过那匣子里的字,虽然怪异难辨,但还是能确定,写的的确不是我的名字,在此之前,我听说唐妃曾找人调查过我,原本我还纳闷,我一个守门官如何得罪了她,后来才知道,有人借我之名,打了她手下的一名宫女。加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叫错了我的名字,如此串联推测,我便知道,你那匣子里写的究竟是谁了。”
我诧异,通透如他竟早就摸清了原委!
“那公子为何,还将错就错,配合大家往下演?”
他笑,灯光下目光清澈,一脸坦然
“因为姑娘暗恋我是假,可我喜欢姑娘是真!”
我身子一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地炸开,一瞬间眩晕的厉害,紧张道
“你说什么!”
“那日御花园比赛场匆匆一见,姑娘被五王爷戏耍,绑在箭靶上,那视死如归的眼神震撼了我,以至于午夜梦回,我一直后悔未曾帮过你,再后来几次相见,皆是阴差阳错,我愈发相信自己遇到了命里注定的缘分,只是当时顾虑颇多,又羞于表达,也怕扰了姑娘清净,一直藏于心中。直到那日你来春熙宫与我赴约,戴上那只发钗那刻起,我便从心底认真了,这辈子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
“那发钗!……”
我欲言又止,舌头僵住了,一时间竟分不清,那发钗究竟算是李辞所赠,还是他所赠?
他目光灼灼,竟是一把抓了我的手,皮肤相触间带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后躲,身后没个遮拦,若不是他快手拉住我,差点就仰倒在地。
惊吓过后,他撰着我的两只手,静静看着我,温柔的眸子快要将我淹没,我窒息,抽出手,退开两步,尴尬道
“公子喝醉了。”
他笑,姿态慵懒地揽了酒壶,又添了杯酒,自顾自饮了,橘色灯光里,我竟看见他眼角透出的淡淡失落。
心里一滞,我果然不该留下的。
漫长的沉默后,他执酒敬我
“若姑娘还在为中秋那晚我爽约之事生气,我向你赔罪,边疆战乱,但凡有气血的男儿都是要上战场的。”
我接过那杯温酒,解释道
“公子误会了,中秋节之事我并未生气。”
“如此甚好,你且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我点头,站在桌子旁静静看着他
夜风里,他笑的很坦然,半倚在栏杆上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我父母死的早,从小我就寄住在云家,他们待我如亲人一般,可逢年过节时,看着在云将军双膝玩闹的云家兄妹,我都有深深地孤独感。后来,我跟着将军东征西战,刀尖舔血一路拼杀过来,看惯了生死,过惯了清寡生活,也习惯了孤独。原以为,此生潦草走过,哪日在战场交代了性命,不过马革裹尸一捧黄土埋了罢了,直到遇上了你,索然无味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乐趣,枪林弹雨里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我跌坐在凳子上,手里的酒抖出大半,砸在鞋面上,温温的
他又笑,声音温柔,自顾自的开始回忆
“每次跟随弟兄们外出征战时,我总报了必死的决心,可这次出征,我忽然有了牵挂,像是广袤的荒漠里长出一颗嫩芽那般,那滋味百爪挠心,我开始害怕孤独,开始期盼有个家,在隆冬的夜晚能有人陪在身边闲话家常,燥热的夏夜醒来时能看到身边令人心安的睡颜,夜里辗转,莫名的开始想你,中了毒一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说的坦率自然,我却听得心惊胆战,能让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牵肠挂肚,我何德何能啊!
夜风吹来,冷的人不自主的开始哆嗦,我截断他的话,
“林公子!”
他停下了自语,清亮的眸子里闪着淡淡的星光,轻道
“怎么了?”
“对不起,我懂公子的意思,只是这份深情轻诺没有福气接受,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
“因为,在此之前,轻诺已经遇见了良人,痴心已付……如今,早已覆水难收了。”
他怔住,眸子里的星光渐渐散去,笑容依旧在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心里咯噔一声,太过坦白的结果,终究是伤人的。纵然万般理由,我还是对不起他……
漫长的沉默后,他问
“是他吗?”
我郑重点头,
“是他!”
他眼底清明不在,端着一杯清酒,站起身来,望着那一池冬水,夜风里白衣猎猎,月光下,高挑的身子,瘦弱的令人心疼。许久后我听见那略带落寞的声音
“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啊。”
寒风萧索,带来一阵阵寒意,我裹紧了衣衫心内愁肠百结
“公子这般玲珑剔透的人,若因轻诺与他站在对立面,于家于国都是损失,若他日公子所助之人犯了大错,那轻诺此生,便再无颜苟活了。”
寒风里,他轻叹一声
“你要我怎么做?”
“求公子弃暗投明,辅助明主!”
他又叹
“你要我帮他?”
“是的,公子所助之人绝非圣贤,若他日此人荣登主位,恐将家国难安啊!”
“权力在手,谁都难以自持,你又何来的自信,他会是明主?”
“说到这个,公子与他数十年的交情,你比我更了解他!”
冷风里我听见他失落的声音
“你句句皆向着他,可曾替我考虑过?我与他已经闹成这般田地,再助他荣登主位,岂不是自讨苦吃。”
“不会的,他是个极念旧情的人,若他日真的登上主位,也绝不会为难与你!”
他忽地转身,竟是笑了,眼底挂着淡淡的忧愁,轻道
“如你所说,我应该助他坐稳江山,再将你拱手献给他,然后卸甲归田孤独终老是吗?”
我僵住,瞬时发现自己过于自私了,林小酒顾虑的没错,李辞与他如今水火不容,就算他弃暗投明,也难保他日不会被朝堂之人秋后算账,事业爱情拱手让人,最后落得个凄凄惨惨。
“林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姑娘什么意思?在你的设想里,明明是我处境艰难,你却处处维护他,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
他眼底失落一层层摊开,我惊慌,上前一步抓了他的手急道
“林公子,我向你保证,若真的有一天,我看走了眼,他登上主位,过河拆桥,轻诺决不对他有半分留恋,下辈子陪公子归隐田园,为奴为婢侍奉你终身!”
他笑,带着淡淡惆怅问我
“你就这般信任他!”
“是的,我愿赔上下辈子,与公子赌一把!”
他怔了片刻,笑容里带着些苦涩,有风吹来乱发遮了眼,他伸手替我佛到耳后,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片刻后,他说
“若我想让你陪着我呢?”
“公子有蓉婼啊,她那般善解人意,必不会让你孤单的。”
他叹了口气,轻道
“那是权宜之计,她是我妹妹,我只想救她与水火之中。并未想过要娶她。”
“可皇两度赐婚,你若不娶她,叫她如何自处?”
他不答反问
“我们也有婚约吧,你三番两次与他亲近,叫我如何自处?”
我僵住了,下意思后退一步。施了个大礼祈求道
“公子,轻诺心里有人了,若嫁与你便是对你不忠,且在这深宫中声名狼藉,春熙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娶了我免不了招人闲话,请公子给我一纸休书,休了我吧!”
他叹气
“你倒是坦白,就那么想嫁给他吗?这婚,是我在大殿前冒死争取来的,怎会因几声闲言碎语嫌弃你,再说皇上赐婚,又岂能是我说休就休的?”
有风吹来,我冷的牙缝里都在哆嗦,人却越发清醒了,他取下披风递给我,我挥手拒了,笑说
“林公子,实不相瞒,我也曾做梦想要嫁给他过,可是我很清醒,我们身份差别太大,大到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逆转。他终究是要娶妻的,而我却不愿做他的妾,如果他日你们重归于好,披荆斩棘赶走作祟的妖魔,我愿意寻一处庙宇青灯古佛相伴,为你们诵经祈福。”
他怔住了,许是被我平静的口吻震到了,惊呼
“轻诺!”
我朝他施礼
“我知道今晚我说的话有些自私了,圣命难违,休书之事只是轻诺单方面的一个请求,若公子不嫌弃,我会遵守婚约嫁给你,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事关天下存亡,希望公子不要因我影响了判断。”
“你做这些是为了他吗?”
我摇头轻笑
“公子高看我了,宫里的女人哪个没点算计,我才没那么伟大,我只为了我自己。”
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身后林小酒声音悲呛
“你又要丢下我吗?”
我佯作未闻,加快了脚步往外跑。
慌里慌张未看路,竟是砰的一声撞了一人。
那人闷哼一声,一把拉住了我。怒道
“腿伤还未好,走路就不能当心点,冒冒失失再摔了可怎么办!”
这声音,如此耳熟,我眼睛一热,抬头,正撞进一双熟悉的眸子里。
竟是李辞!
心底一软,眼眶湿了大半,我下意识要往他怀里钻,忽地觉得后脊发凉,回头时,正对上林小酒那双温柔的眸子,一时间我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辞看了一眼我身后,轻道
“你喝酒了?”
我摇头,又点头,急道
“王爷,我还有事儿,得先回去了!”
他一把撰着我的胳膊厉声训斥
“回什么,今晚哪都不许去!”
我尴尬,却没有勇气往回走。
身后,林小酒声音温暖
“五王爷赶巧了,今日我备了好酒好菜,本意是招待轻姑娘,却不想在此碰到了你,王爷和轻姑娘,不知可否赏脸喝几杯?”
我连忙回头深鞠一躬推脱道
“不必了不必了,我有事儿先走了。”
李辞闻言冷道
“黑灯瞎火的独身赴约,还与外人喝酒,你倒是越发能耐了。”
“王爷,我……”
“我什么,你今晚哪都不许去!”
说完他竟一把拉着我又入了小亭子。
………
一盏昏灯,
数碟已经冷掉的菜,
两个男人面对面闷闷地喝着。
我缩着脑袋给两人倒酒,时不时的接收一下来自两个男人的目光,
一个温柔,
一个冷厉,
冷风吹来,我打完哆嗦再哆嗦,卑微地呆了半个晚上。
直到坛中酒都见了底儿,两人才异口同声说了第一句话
“轻诺,去取些酒来!”
我抬头,看见两双灼灼的醉眼,心中五味杂陈,郁闷道
“二位客官,小店今日已经打烊了,二位明日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