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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当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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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岸素白着一张脸,身披纯白孝服,亭亭玉立的人物。
在一众宫人指引下缓缓来至皇帝停灵寝宫,一眼看见闻识神情痴傻地坐在角落,她眼中的哀戚深深刺痛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轻轻伸出手去,将她揽在怀中。
先帝驾崩时,她独自在寒冬中矗立一夜,赵允离世,眼前这人又该是怎样伤心?口口声声的不在意,原来骗过只有自己。
怀中隐隐传来哽噎声,闻识的身体在轻轻颤抖,沈从岸侧首,望向楠木雕龙金漆棺。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那个神态始终冰冷,目光却一霎温柔的女子,终于闭上那双明亮而疲惫的双眼。
半晌,闻识红着眼抬头,“那边怎样?”
“贵君已死。”
闻识嘴角微动,似要笑,最终却垮了下去。
“是不是站到紫禁城之巅的人,都会做一样的事情?”
沈从岸叹了口气,温柔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素白的脸上似悲似喜。“皇帝素来谨慎,你不做,自会有旁人去做。”
闻识将脸埋进手心。
“皇上病前,曾派杜将军将这枚玉碟交给了我。”
她抬头一看,见玉牌上刻着摄政王君沈从岸的字样,鼻尖又是一酸。
沈从岸缓缓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闻识,你现在是从母摄政王,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当初在宣城见你,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可若不是我,沈家不会倒,你也不会父子分别,你可后悔?”
沈从岸轻笑,“我在,沈家就在,何况我现在是摄政王君,天子的父亲,虽不可说,实已尊崇至极,有什么好悔的。”
闻识思忖半晌,点点头,认真地说:“也是。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打皇帝屁股!”
沈从岸环住膝盖,声音纳纳:“你说,尚未满月的孩子竟已贵为天子,这福分她能享的了么。”
闻识冷笑,刹那目光凶狠。“谁要伤她,得踩过我尸体!”
沈从岸叹了口气,“刚刚做了那样的事后,我也回不了头了。闻识,虽是形势所逼,可这是我一定要走的路,这一路唯有与你相伴,才有意义。”
闻识猛地转身抱紧他,“放心,皇帝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我带你大漠看月升日落,去大海看潮起潮涨……”
所以别怕,终此一生,总有一天会再为自己而活,总有一天会揽住你花白的头,轻声在你耳边说:“我爱你”。
公元六百四十三年,文帝薨,武帝继位,一岁登基,在位八十余载,开大渝百年盛世。武帝生平序于帝王列传,然后世始终苦苦探寻的,却是从母摄政王的一生。
此人生于贫贱,入赘商贾之家,受尽奚落骂名,始终怡然自得。回归皇室不久便遇藩王之乱,文帝临终颁布数道调兵旨意后猝然驾崩,然仅凭这数道旨意,乱世将平,并成就了此位摄政王平生最大的功绩。
后世评者笔锋犀利,试问这样一个平庸之人都能培养出一代明君,孩子不听话老逃学,我们是不是能从家长身上找找原因?
闻识:“嗯?”
闻识一身孝服,神情肃穆地扶皇帝灵柩去陵寝,浩浩汤汤数万人跟在她身后,人人面容哀戚,有的哭死去几回,身上的孝衣都沾满灰尘,唯有她这个此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人前一滴眼泪都没落过。
真正的泪水在心中汹涌成河,一如赵允临终所言,皇权和血脉都是负累,明朝散发弄扁舟,她先去了。
亲手放下断龙石后,她一骑奔回皇城,身后之人追赶不上,一时狼狈不堪。
马上,热风如浪,几乎烫伤了灵魂。
新帝赵尚检,一岁年纪,被闻识抱坐在龙椅,登基大典之上眨着一双灵动的双眼,乖巧的让人称奇,方太尉最近因贵君身死好不懊恼,可见到龙椅上玉白的小人儿,心里便自豪地想不愧是我的女儿。
先皇遗命,从母摄政王监国,另设三位顾命大臣,虽是协助,实为监督。从此以后她会站在这里,久久地辅助皇帝陛下,更要死命地监视闻识。
闻识坐在龙椅一旁,一臂扶在椅上,头戴紫金冠,身穿龙蟒服,腰挎白玉带,脚踩乌金靴,双目如星子,面色亦雍容。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方维走出,“秉陛下及摄政王,先帝大丧期间,边境传来战报,突厥因边境贸易之事屡屡寻衅滋事,守边大将武婴却闭关不出,无所作为,以致边境百姓民不聊生,臣请拿武婴问罪,另派可战之人出兵镇压。”
闻识点头,“此事再议。”
方维心喜,又连连参了数本,所参皆是政见不合之人,另外两个顾命大臣苏道淹和太师范丘,愤然替武婴说和,又对方维所参之事一一回怼,闻识始终都是两个字“再议” 。
后来两方所奏之事,有褒有贬,所奏之人,有升有降。
闻识秉承中庸之道,将和稀泥这活干的淋漓尽致,三位顾命大臣虽有不喜,可她一边尊儒重道,一口一个先生,师长,摆出不耻下问的态度。另一边又随方维招猫逗狗,姐妹事之,两面派当的自在,三人每每无话可说。
表面看来容易,其实行走清,浊之间,难于上青天。
闻识想的很明白,她们四人相互牵制,是赵允为新帝埋下的一步棋。
三人中,方维最年轻,审视夺度,又会笼络人心,办事能力亦不弱,难得是贪得无厌。只要不伤国本,让她贪去,她不贪,苏道淹之流岂不寂寞。
苏,范年长,朝中肱股,自命清流,书读多了人也迂腐,行事不堪大任,但为人坚守自若,为臣忠贞不二。
两方人马能力互补,又互相攻讦,斗狠,下绊子,闻识老老实实地抱娃坐在龙椅一旁,看着她们为了一处官员任命争,一本折子争,甚至为了一个字争。争得面红耳赤,争得头皮发麻。
闻识摆摆手,小范围里你们随便争,大笔一挥,武婴镇守边境有功,功不能抵过,罚了一年俸禄,敕其平稳边境,必要时可出兵塞上。罚也罚了,人也没动一根汗毛,还想怎么着。
皇帝伴读?皇帝才一岁半,你家孩子这时候就不尿炕上学?并且还能听懂你的之乎者也?驳回!
帝号难听?承乾,挺好的啊,先皇临去前定下的,你老不嫌麻烦找她去吧。
国子监祭酒,都要干?行,谁不知道这是抓人才的地方,你们争吧,争到最后本王爷自己干。
什么,本王事情多忙不过来?呵,手下人都是死的,难不成连教书都要本王亲自上?
自从新皇登基,摄政王府的大门槛都快被踩秃了,闻识后来索性拽着沈从岸躲在宫里不回家,先皇的夫侍们无所生养的一道旨意送到皇寺出家,小皇帝年幼,偌大的后宫几乎就空了,趁此机会又遣出一大批宫人。
沈从岸巴不得离皇帝近些,今天这个补汤,明天那个药膳,几个月下来皇帝胖成个荷兰猪了。
小苟子也请辞出宫,闻识摸着光洁的下巴嘿嘿一笑,“想走也行,等小皇帝成年了再说,到时候要是没人娶你,本王让皇帝封你个郎君!童养夫嘛,大户人家做得,皇帝也做得。”
小苟子苦笑求饶,“侍候陛下是奴才本分,不要赏赐。”
闻识一朝升天的事瞒也瞒不住,张明堂被她调到京城管吏部,百官升迁之途,她得死死抓在手里,至于情敌看着不顺眼,唉,谁让她长得难看呢,赏下十个美貌小厮,三年抱俩,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宣城新任的知府递上一封折子,说已查明沈家被人陷害,所抄家产原物奉还,其余犯案人等已捉拿归案,闫旭,程新通敌卖国斩立决,从犯祝本来也要斩首开流放千里,沈从岸一再求情才放她一马。
要说闫旭,程新也真是点背,本来猫在蜀州连绵大山之中料定身家安稳,谁知总兵徐飞与其子徐越入山剿匪,结果把这两个人剿了出来。
闻识那年一人之力灭了赫赫有名的山匪牛大山,徐越便将她放在了心上,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后来闻识获封,沈家平反,细细打探过此中章节的徐越,见到闫旭满脸麻印和熟悉的轮廓,便认定这人就是沈家前任赘妻。
说起来徐家父子与定远侯徐森还是同宗,只是境遇不同罢了。
世子徐茂和总兵之子徐越一同进京恭贺皇帝登基时曾去摄政王府拜访,沈从岸亲自迎他俩入门,徐越将沈从岸打量了许久后黯然离去,此事闻识自然不知,当然摄政王夫也没有告诉她的欲望。
后来京中有段时间传闻闹鬼,轰动一时。有人在半夜见到摄政王府前矗立一道黑影,隐隐传来啜泣之声,可当那人走近时,黑影却腾地凌空飞起,片刻消失在黑暗之中,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将此事说的神乎其神,后来……她转行去茶馆做了说书人,生意爆棚。
沈家平反后,宣城的商贾们便借着“故交”的情谊纷纷登门拜访,礼物是成山地送,闻识是笑哈哈地照单全收,以致方维得知此事时,觉得这位摄政王是何其“英明”的一个人,哪能不引为知己。
人是为一方欲望而活,清心寡欲是和尚尼姑。或是名,或是利,世俗中人总有一样是能被打动的。
来人所求,能给的都给她们,但总要留下一些把柄和痕迹。她给不了的,嘿,谁都别想给。
十年里,看似昏庸的摄政王,不拘一格降人才,掌国子监期间,致仕学子不计其数,能让她看上眼的,杀猪的都能封将军。
这话是有缘故的,承乾三年,逃兵王旭封将,一时哗然,百官上书,摄政王不为所动。然其领兵三年,率新水师击败与大渝隔海对峙的皇演王赵振宁,同年十月,击馈倭寇十万,驱逐其几百海里,这是倭寇之乱后第一次赢得如此巨大的胜利,闽南一处,王旭之名传颂百年。
总而言之,由于这位空降兵摄政王,大渝皇位之更迭在有条不紊中进行,其人长与乡野,着实也闹了不少笑话,比如王君生下嫡女时,这位摄政王爷竟然亲自己接生,也倒算了,事毕竟然对王君哭道:“太疼了,咱不生了。”
吁,哪个男人产子不疼?都这般还要不要繁衍后嗣了。
又如,一日摄政王君感染风寒,这位摄政王服侍其用药,竟,竟是,用,用嘴的!唉,这般举止,真是让人难以说出口,偏摄政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弹劾之人说道:“天子家事你管,本王家事你就别忧心了,想得多就老得快,老得快就死的早,不好不好。”
那大臣气的一个月没上朝,结果还是摄政王君亲自去府请才肯出门。
说起这摄政王君,也是怪人一个,士农工商,一届商贾之子,明明出身卑贱,曾委身一妻,身上又沾上叛国之罪,险些死于此乱,可这人命实在大,死没死成,后来果然富贵了。如今身份尊崇,说是紫禁城地位最高的男人也没错,偏偏行事诡异,取那下贱营生,将沈家的生意全都操持起来,如今那改良第三代的焕颜水,驻颜霜更是供不应求。
有传言说此秘方都是摄政王所创,若真是如此,那些曾鄙视两人出身的“身份尊贵之人”,如今一日少不了这两样东西的男子,真是活该打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