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玥光宝石

2、夜宴

　　碧桐书院的人还乌压压在地上跪了一片，楚枫扶起了盛如后却自顾自与他聊了起来：“碧桐书院不愧为我諻朝的第一书院，朕今日见到这些贤才深感欣慰，又有这些女学生在书院中求学，老师真是有教无类不辜负您的贤名，碧桐书院更是开创了我諻朝的先河，允许女子读书。”
　　“臣惶恐，怎会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先训，只是碧桐书院中的女子一来颇有慧根，二来她们皆是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臣不忍其流落在外，因此才叫她们在书院中学习。”盛如恭谨答道。
　　楚枫眯起眼睛：“哦？是吗？不过男女有别，这些女子在书院中与男子同吃同住岂非不便？先训不准女子入书院，一来是女子不必读书，二来有女子在岂不影响男子的精力？再者老师你又如何保证你的这些学生都一心只读圣贤书，发乎情止乎礼呢？”
　　这话楚枫问的随意，盛院长却不敢答的随意，立马跪地道：“臣怎敢因一己之身扰乱书院秩序，书院中的女学生向来不与男子同吃同住，即便上课亦是男女有别的，且女学生平日里也是着男装，臣对他们的教导绝不敢有半丝松懈，还望皇上明鉴。”
　　楚枫一脸不耐烦：“老师，朕都说了，不要跪来跪去的，朕看着也累，快起来吧。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存天理灭人欲终归太过苛责，人谁能无情呢，只要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有信心定不会出什么乱子，朕也就放心了。若是换了朕，美色在侧还真不一定能把持得住。当年老师对朕并不看好，可见朕确实没辜负老师的评价。”
　　盛如此时听楚枫这样说，恐怕已是两腿发软，正想要再回话，楚枫已经打断了他：“不过老师辛苦培养出来的学生想来不会有错，此次朕特地召见碧桐书院，正是想选贤任能让他们为国效力，至于女子嘛，若是能服侍朕左右也算为国分忧了，老师以为如何？”楚枫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
　　“臣惶恐，臣的学生们不知能否担当国家重任。”
　　“老师这样说难道是舍不得你的学生吗？需知国事为重啊。朕只顾和老师说话，竟忘了大家还跪着，都起来，入席吧。”楚枫冲满地跪着的人抬抬手，众人赶紧谢恩起身入席，我的膝盖早已跪的麻了，双手在席下偷偷揉着自己的腿。
　　“朕今日是为老师和碧桐书院接风，咱们不谈国事，倒是说点轻松的。朕对老师的几位女学生颇为好奇，上前来叫朕看看清楚。”我心里暗暗一沉，终于还是躲不过去。
　　盛如刚要起身介绍我们四位女学生，楚枫冲他摆摆手：“老师，让他们自己来面圣就是了，你总不能替所有人把话都说了吧。”
　　于是我们四个女学生只得起身离席，走上前去一一面圣。
　　大师姐竹梨，颇有几分姿色，为人心性也高，在我们四姐妹中最是出众，此番进宫更是希望有机会入宫为妃，刚才楚枫说想选我们四人入宫时，我见她已面露喜色。
　　二师姐竹溪，相貌平常，性情温和，为人老实本分，我们四人中她的资质最平庸，因此她对自己也不曾有非分之想。
　　三师姐竹懋，虽长的眉清目秀可也并不出众，性格寡淡少与人交，我与她之间也只是淡淡的。
　　最后是我，我的年纪最小，入书院也是最晚的。当年我十五岁从皇宫中逃出来，无处可去便投靠到避世于山林的碧桐书院，希望不被人找到。我谎称自己无家无名，盛院长于是为我取名竹翎。
　　“竹翎？”楚枫玩味着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倒有意思，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低眉垂目并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民女无家无姓无名。”
　　虽不曾看他，但我仍然能感觉到楚枫的脸色一滞，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哦，是吗？你多大了？几岁进的书院？”
　　皇帝对我的关怀问询显然让大师姐竹梨不悦，我已感到她侧眼露出对我的厌恶，然而我却顾不得理会她的感受：“民女今年满十八岁，十五岁时进的书院。”
　　楚枫继续刁难我：“哦？十五岁进的书院，年岁也不算小了，却不知自己的家人和本名吗？哪怕是街上的乞儿也该有个乞丐的名字吧。”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我，可我此生只愿不再与此人有任何瓜葛，因此我一心压下性子来，不怒不争，平静的如同无波之水：“民女幼年时家逢变故，受了不小的刺激，再醒来时便不记得自己是谁，家人又是谁，幸而盛院长收留民女，并为民女取名竹翎，才有民女的今日。”
　　“哦？这么说你是失忆了吗？那倒是怪可怜的。都回去坐吧。”楚枫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显然懒得听我再编谎话，语气中有隐隐的怒气。可是楚枫，就算你再不相信，我都要把这失忆的戏做足。
　　小廉，不，是廉总管，命人开席，歌舞伎随即涌入，丝竹充耳萦绕于楼台水榭之间。楚枫时而举杯同盛如闲聊几句，并不着意看我，我也老老实实低头不语，绝不想引起别人一丝一毫的注意。
　　席间盛如向皇帝推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我们的大师兄魏林。魏林这个人，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满腹才情，已二十五岁但未曾娶亲，一心只用在读书上。老师常说，如魏林此般才情，封官拜相也指日可待，我深以为意。今日魏林有机会被引荐给皇上，对他日后的仕途必定助益不小。
　　筵席吃罢，宫女们撤了碗盘，换上新鲜的瓜果，楚枫举杯：“今日有贤能者归附于朕，朕甚为开怀，需得满饮此杯方不负良辰美景。”说罢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跟随：“皇上圣明。”亦饮尽杯中酒。
　　“朕今日特准备了许多节目助兴，听闻在座各位皆通音律，才情非凡，不如也都上场一试，让朕大饱眼福。”
　　众人听皇帝如此说，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想在宫宴上一展拳脚。竹梨首当其冲，抢过宫廷乐师手中的古琴道：“民女抛砖引玉，先献丑了。”一曲雨霖铃技惊四座，连楚枫也不免看得呆了，直拍手称好。
　　二师姐、三师姐也不愿落人后，都上场演奏一首拿手的曲子，几位师兄亦争先恐后，吟诗作对不在话下。眼看天色已晚，楚枫已是意兴阑珊，虽然还有人想上去讨彩头，也不敢再放肆，而楚枫却说：“今日大家的才情真叫朕欣喜不已，盛院长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学生实在难得，碧桐书院不愧为我諻朝第一书院。不过，三位女学生既已展示才华，朕很想看看这第四位女子的本事。”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我也没料到楚枫会当众点名要我献艺，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出列盈盈拜倒：“启禀皇上，民女远不及三位师姐的才情，实在是没什么好展示的，反倒怕污了皇上的耳。”
　　楚枫撇撇嘴：“分明盛院长说了，他收的女学生皆是有慧根的，方才你的三位师姐也都表现不俗，怎么偏到了你这就无才情了呢？你这岂非是说盛院长欺君？”
　　我明知楚枫是对我故意刁难，却碍于身份低微，不好和他争辩，沁心榭中众人听楚枫所言已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盛院长在一旁看得焦急，想替我开脱：“这个孩子入书院最晚，因此未及她的三位师姐这般优秀，还望皇上莫要怪罪。”
　　楚枫冷哼一声：“她入书院也三年了，就算是愚钝之人也该教出几分把式来，分明是对朕不敬，想违抗圣命。”
　　盛院长忙跪地：“竹翎她只是年纪轻不懂事，万万不敢违抗圣命啊。都是微臣教导无方，臣罪该万死。”
　　楚枫厌恶道：“老师不必把罪责都怪到自己头上，”说着示意身边的太监将盛院长扶起来，“若是要跪，也该叫她跪，不用盛老来。便叫她在这里好好的跪一跪，想想自己的错处，想不好就不用起来了。”
　　盛院长再想求情，楚枫已经吩咐：“传歌舞伎。”一时间一男一女两个宫廷乐师已经抱着琴安坐在我身后，而我就硬生生跪在席中间楚枫的面前，想要躲也是无处可躲。
　　只听那一男一女已经弹唱开来，我虽然低着头，却觉得楚枫的眼神从未离开过我，让我犹如芒刺在背。
　　慢慢地等我回过神来，却听那一男一女在边弹边唱一首男女相和的曲子，越听越觉得耳熟：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听着这一男一女的反复吟唱，心中悲痛涌上来。这是我十四岁时和楚遂哥哥一起为这首词谱了曲子互诉钟情的，当时我们是宫中公认的一对璧人，皇上已默许我们的婚事，遂哥哥说，只等我满了十六岁便迎娶我为他的太子妃。当年，我和遂哥哥就是在这沁心榭中，我弹古琴，他临风而立吹着悠扬的笛子，一遍一遍反复吟唱这相思之曲，宫人无不艳羡。那时皇上十分高兴，说他养了十几年的女孩子果真没有白养，正是为了给他们楚家做儿媳妇的。而楚枫，那时用坚毅的眼神看着我，我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那时的他已经让我敬畏。
　　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我的眼睛，我心中不住呐喊：楚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杀了我的遂哥哥，如今还要拿这首曲子来奚落嘲笑我！到底是多狠毒的心肠，才能让你如此！
　　在逃离皇宫的三年里，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我梦到楚枫举着利剑向遂哥哥砍去！我不断的责怪自己，都是我的妇人之仁，是我对他的怜悯才至今日助纣为虐！如果当初我不帮助他读书，如果当初我不那样鼓励他努力，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今日眼前的楚枫和他所拥有的一切，无不提醒着我过去那十几年来犯下的不可弥补的错误，我的大错已然铸成，我帮助了一个魔鬼、一个弑兄的恶魔！
　　我想着楚遂，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那个永远对我有诉不尽的柔情的男子，曾经他站在这沁心榭里对我说：“凝儿，你是我的王妃，此生有你我别无他求。”可是，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温柔地对着我说情话了。
　　我的泪已决堤，双肩不住颤抖，我知道，楚枫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我，他想看着我是如何的不堪一击，他要用他的胜利来嘲笑我。我不能让他如愿，不能！我倔强地昂起头，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藐视着他，我想大喊：你这个畜生！但我不能，我不能让碧桐书院的师生为我赔上性命，我只能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我听到身后盛院长和众人惊恐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大叫着让我回来，但是楚枫还坐在那里，他们不敢来追。
　　我听见他们叫我：竹翎！竹翎！我却冷笑，我的名字，何时变成了竹翎？不，我叫玉冰凝，楚遂哥哥叫我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