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游戏》应久怀

92、快乐之城（4）

　　第九十二章 快乐之城（4）

　　鹿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感受到某种奇异的氛围正在弥漫。

　　不是压迫，不是怨恨，不是厌恶，不是安心，而是介乎四者之间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鹿苑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和索菲亚如火焰般燃烧且坚定的意志不同，坐在大理石护栏上的黑发少女随意恣性，居高临下，琥珀色的眼瞳里透露出堪称单纯的残酷。

　　就像幼童会用热水浇灌蚂蚁巢穴，会扯下蝴蝶翅膀再将其放生，会掏出鸟窝里的鸟蛋扔到地上，然后愉快地看黄白混杂的蛋液在地面流淌蔓延出的残忍纹路......仅仅为了一时生起的想法，便能不含任何恶意地做出最为残酷的事情。

　　无法理解，也无法约束。

　　封凪，这个少女好像是叫做封凪对吧？真是个适合她的名字。

　　鹿苑觉得窒息感似乎更严重了一些，伴随其产生的，居然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羡慕。

　　人类总会羡慕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

　　“谁知道呢？”绑着橙色发带的黑发少女坐在天台的护栏上摇晃双腿，漫不经心地反问。

　　她身后是没有任何阻拦的高空，从这个角度俯视地面的人来人往，皆渺小如同蝼蚁。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动作，但她摇晃小腿的姿态依旧散漫而无聊，百褶裙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翩跹划过弧线。

　　鹿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离开城西，她很少遇见这种被逼到墙角进退不得的窘迫时刻，学校里同学间那点摩擦对于见识过□□火并的她来说简直温和到可怜。再说了，就算封凪才猜出她的意图，说到底也只是她的推论而已，没有任何证据佐证。

　　不过鹿苑同样清楚，对于格兰特家族那种掌控着权势的人而言，这种程度的推论也足以让他们动手清理后患。

　　所以，封凪这是在威胁她？

　　鹿苑不由拉了拉兜帽的帽檐。

　　“说起来，你刚才应该听见我的名字了吧。”封凪意味不明，“公平起见，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鹿苑。”鹿苑沉默了一会儿，报上自己的姓名。

　　她清楚，至此，这次对话的节奏已经完全落在封凪手中。

　　“好的，那么鹿苑同学，请告诉我你知道的线索吧。”封凪一拍双手，“比如，你为什么会认为安娜与索菲亚的死亡有关？”

　　鹿苑沉默片刻，因为在常人眼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便将一个品格优异的人认定为凶手这种事，只有疯子和傻瓜才做得出来。

　　但是。

　　但是如果是这个以封凪为名的少女的话，应该是会相信她的吧？

　　想到她仅凭三言两句就准确推测出自己的意图，鹿苑开口：“......学校里大部分人都认定，安娜·格兰特是悲天悯人的圣母。”

　　她用毫无温度的声线诉说，“至少表面上确实如此：她乐于助人，温和热情，禁止校园霸凌，甚至每周还会去城西的福利院作义工。哪怕是那些认为她天真愚蠢的家伙，也无法对其品格做出任何程度的质疑。”

　　“所以所有人都轻易忘记了，安娜·格兰特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听见鹿苑的说明，封凪想起了安娜社交网站上那些被删除的记录。

　　以及那些记录代表，过去的人生。

　　“饮酒、赌博、飙车、嗑药，那些纨绔二代们该做不该做的事情她都曾做了个遍。所幸，格兰家族拥有的权势足够让她放纵。她曾乘坐私人飞机飞到拉斯维加斯狂赌3天3夜，输掉格兰特家族拥有的一个钻石矿；也曾一个月内连换35个男友，交往时间最短的那个只有3分钟，交往原因只是因为和朋友打赌玩弄那个书呆子；她还曾因为嗑药后在市中心飙车，造成2死1伤的交通事故......至于像是成立小团体污蔑排挤其他漂亮女生这类‘小事’，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你听说过吗？据说大脑构筑一条新的神经通道需要21天，因此只要坚持21天做同样的一件事情，养成这种习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鹿苑的声音愈发冰冷，咬牙压抑着内心不断嘶吼的野兽，“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当安娜·格兰特第一天改变时，所有人都不可置信，以为她又想玩什么无聊游戏；但安娜·格兰特坚持在第21天当好人时，所有人便都开始默认她本来就是这种温柔无暇的圣母角色，就连之前的种种不当行为，都能打上率直、无知等人物滤镜。”

　　鹿苑回忆起自己察觉到这种情况的时刻，现实与虚幻错位的滑稽感。

　　仿佛自己是一条游上岸的光溜溜的鱼，无法生存在哺乳动物赖以生存的陆地和空气中般，剥离了自身存在的正当性。所有人都在上演一出被刻意排练好的荒诞喜剧，而她旁观一切，无法理解。

　　不，不对。

　　旁观者不光有她。

　　还有索菲亚。

　　“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嘛。”封凪托腮，满不在乎地回答，“人类大都是感性生物，总会选择性遗忘对自身存在不利的因素，同时用尽手段巩固适宜自身生存的环境，这是从石器时代就开始流淌在血脉里的本能。”

　　“你说的没错。”鹿苑长呼出一口气，兜帽遮掩下眉目显得有些虚幻，“确实，现在的安娜·格兰特更符合大部分人的期望，所以会被大众轻易接受。但很奇怪不是吗？格兰特家族近乎无底线的溺爱浇灌出的扭曲花朵，居然会一夕洗心革面，完全变了个人。”

　　封凪点头，“所以这就是我询问你的原因嘛。”

　　她确实对此有所怀疑，不过格兰特家族给予的情报上并没有这方面内容，安娜的社交网站上也没有任何相关信息。不过即使如此，只要她想，她总会有办法找出原因的。

　　只不过嫌麻烦而已。

　　反正是送上门的情报，白嫖也很香。

　　“诺亚·布莱特尼，你知道过这个人吗？”

　　见封凪耸肩，鹿苑接着说道，“他是个心理咨询师，主要负责为人提供心理咨询，客户大部分都是城市中产。不过这人最知名的还是由他发起的‘每周三小时’活动，即每周抽出三小时免费为城西贫民提供心理咨询服务。他认为贫民心底累计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是更需要疏导治疗的对象，这件事让他在卡莱沃的慈善界非常出名。”

　　“听起来是不错的想法，所以，安娜也是他的客户？那看来你们得感谢他将一个纨绔二代改造成现在的虔诚信徒。”

　　“信徒，真是不错的形容词。安娜·格兰特仅仅因为几次心理咨询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为了布莱特尼的信徒。”鹿苑冷笑，“一个人的本性是难以更改的，他也许能够通过利益、道德、法律、感情等事物束缚内心欲望，但欲望本身却不会消失。但我能感觉到，诺亚·布莱特尼的治疗直接让安娜·格兰特心底的欲望消失殆尽，成为纯真的圣人。”

　　“或许，这样的治疗更名为洗脑更合适？”

　　封凪依旧托腮看着她，眼睫微眨，脸上的表情就像正在听什么都市传说。

　　鹿苑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加快了讲述速度，“那之后安娜·格兰特一直与其保持着良好关系，二人私下还有更深层次的联系也说不定。这次安娜·格兰特莫名失踪，以她对诺亚的信任，他才是最可能的人知晓其中内幕的人。”

　　“啪、啪、啪—”鹿苑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推论，坐在护栏上的女生开始有节奏地鼓起掌，眼眸亮晶晶的，面上全是赞叹与肯定，“真厉害啊，能在两天内调查到这种地步。看来就算孤身一人，你迟早也能查清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但这种纯然的赞叹让鹿苑感到一阵莫名难堪，她感觉封凪的赞叹与人们在马戏团看到小丑表演时发出的赞叹声相同，那是将人扭曲成事物的，居高临下的冷酷。

　　“不过说到底，这些事情都是安娜·格兰特失踪一案的相关线索，表面上看和索菲亚跳楼没多大关系。”封凪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位布莱特尼先生和索菲亚有所联系吗？”

　　鹿苑避开封凪的眼睛，拉了拉头顶兜帽想要阻断那过于透彻的目光，没有回答。

　　“不愿回答，那算了。”

　　封凪从护栏上轻轻跃下，脚尖点地裙角上扬，极为短暂地绽开一朵白色的花。

　　她越过鹿苑身侧，“我们走吧。”

　　“走？”

　　“对呀。”她转头微笑，扬起脖颈，阳光亲吻那半张对着鹿苑的清秀脸庞，“我可是十分想见见那位善心的心理咨询师。”

　　鹿苑清楚看到了她精致的眉眼，修长的脖颈，和埋藏在脖颈那白皙肌肤之下青色的血管。她站在春日微风中，发丝与裙角如蝴蝶飞起又落下。

　　鹿苑：“......”

　　她强行压下心中不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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