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游戏》应久怀

85、异谈学院（28）

　　第八十五章 异谈学院（28）

　　南谙清楚自己与封凪有所差距。

　　初中时期，无论是校内考试还是多校联考，排行榜上挂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封凪。领导赏识，教师信任，同学羡慕，后辈敬佩，即使出身贫困且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她依旧是学院内部不可忽视的风云人物，是再讨厌书呆子和好学生的纨绔子弟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名声已经到了不能被忽视的程度，就连一向高高在上，号称只吸纳顶尖人才的学生会也主动对其进行招揽。南谙曾亲眼目睹出身权贵的学生会成员站在捧着书籍的黑发少女面前，带着自幼训练出来的完美笑容，告知她被学生会纳入考查范围。

　　那是高高在上地施恩。

　　但这份高傲也有其存在的意义，校学生会招生的标准极尽严苛，但其中每一个皆可被称为天才。能够被他们纳入考察人员，几乎是宣告了她拥有了踏入所谓“上流社会”，与昔日贫困一刀两断的无上权利。

　　无疑令人羡慕，却没人敢去嫉妒。

　　乞丐或许会嫉妒更加富有的乞丐，却不敢怨恨亿万富翁。

　　那时候的南谙暗忖，要是自己与封凪经历互换，她是否能够顺利成长到这种地步？随即对封凪的憧憬与钦佩之情如潮水在心尖间汹涌。

　　不愧是母亲的女儿。

　　不愧是我的姐姐。

　　我以她为傲。

　　父亲利益至上的思维让他不会拒绝一个有着巨大潜力的继女，所以只要等到封凪重新接受母亲，那么即使是我，应该也能拥有所谓的“家”了吧？

　　南谙咬住下唇，紧紧盯着正在阅读的封凪。

　　快答应吧。

　　请求你快答应吧。

　　严厉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聪慧的长姐，完美的家庭，这是那一刻在南谙心中激荡的，完美的梦。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梦终究会醒。

　　所以封凪听到这宛如恩赐的宣告时，只是抬了抬眼皮，移开书页，随口回应一句“你挡住我看书了”，然后抱起书本脚步轻快地换了一处地方继续阅读。

　　她甚至没看来人一眼。

　　没有拒绝，没有接受，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尖酸刻薄，她连来人的目的都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就像是在拒绝整个世界。

　　明明是温暖暖春日，目睹那一幕的南谙却莫名脊背发寒。

　　——她第一次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不在意世间规则，不在意任何人物，永远沉浸于自我，与世界格格不入且不打算进行任何改变的少女。

　　南谙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想法作出质疑：这样的人，真的能成为她理想的姐姐吗？

　　封凪的说话声打断了南谙的记忆，“可惜了，被无限游戏坑习惯了的玩家一般会都选择自备水和食物，这让菲利克斯先生借以统治青蓝学院乃至操纵世界的基础——这座水厂毫无用处，玩家的不可控性随之大幅增加。所以他才不敢与地下商会这种底蕴深厚的势力，抑或是天地冒险团这种人均精英的团队合作，而是选择了我们这支拥有一定特殊能力，却面和心不合的团队。”

　　“这便是菲利克斯先生与我们合作的前因后果了。”

　　身为“差分机”成员的利德安尔和夕陌瑶拥有的特殊知识可以补全实验室的欠缺，夏莉安的攻击力不容小觑，南谙和封凪则拥有不错的头脑，最妙的是，这支临时拼凑的团队成员关系复杂，相互之间剑拔弩张，即使有契约的束缚也不用担心他们最终联手导致反噬自身。

　　简直没有比这更加合适的合作对象了。

　　“所以，玩笑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吧。”

　　封凪脚尖一点猛然加速，穿着学生制服挥动狭长唐刀的一幕给人以微妙的超现实的错愕感，“因为我现在想要见到的，是那个能够成立青蓝学院，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IAMSO机构的，真正的菲利克斯先生啊！”

　　唐刀于空气中划过拉出一道炫目刀光，暗红色的熔岩状纹路爆裂出几颗火星，金属相击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之中，在即将被刀刃近身的千钧一发时刻，菲利克斯凝聚起透明空气墙壁躲过致命一击。

　　“果然还是有些本领嘛，不过作为伪物，大概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吧。”封凪红润的双唇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一言一语如同浸了砒霜的蜜糖，“到了这种时刻还是不愿现身吗，真正的菲利克斯先生？”

　　圣言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虽然目前她依旧没有搞清状况，但眼睛看到的东西却并非虚假。

　　太慢了。

　　菲利克斯的动作太慢了。

　　尽管她是个牧师，却也跟在云栖初身后经历过无数场战斗。她能看出封凪仅仅是激活了刀上的附魔法阵，甚至连挥刀的动作都在最后一刻故意慢了一拍，否则以菲利克斯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在最后关头挡下这一击。再加上刚才发现魔导书失踪时产生的失态行为，让这家伙看起来不像一个能独自压服整个世界的幕后boss，反倒更像滑稽剧上引人发笑的小丑。

　　“你在胡说什么！”菲利克斯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双目圆睁，某种巨大的无形恐惧如巨手攥紧了心脏，“我就是菲利克斯，是创立这所青蓝学院的奥古斯特·菲利克斯，是这世界上唯一轮回永生之人！”

　　他是奥古斯特·菲利克斯，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直面神明却不屈从于神明，反而借助神明之力达成己愿的人类。他狂妄地吞噬神明的血肉，借此与神明合为一体。他应当是神子，是祭祀，是教皇，是逆神者，是永生者，是行走的世界意志，也是凌驾于世界之上，最接近神明的人类！

　　他的记忆如此告知自己。

　　他对自己的记忆没有丝毫怀疑。

　　“既然你是永生之人，那么就目前的现实来看，是会产生悖论的啊。”封凪漫不经心地说道。

　　“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地杀掉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呢？”

　　少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粉碎了他聚集起的所有自信。

　　没错，就算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就算他拥有足以碾压的情报差距，就算他有无数次轮回中磨砺出的经验，菲利克斯仍然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即，拥有菲利克斯之名的人类，是真正的永生之人。

　　即使被斩杀，被绞首，被投入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或者是被碾成灰烬后沉入几万米深的海沟，无论是什么样的动作，菲利克斯都不应该离开人间。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

　　菲利克斯咬紧牙关。

　　“自出生后便被豢养在实验箱中的猴子，每日都能接收到研究员从窗口准时投递的香蕉，久而久之，这只猴子便以为每日某时窗口处必定会落下的香蕉，以为这是世界的法则，不会对自己的思维方式产生任何质疑。”不远处微笑的少女没有停止说话，吐露出每一个字都比刃口还要锋利，“何况更多时候，人类远没有猴子聪明。”

　　“不,不对......”菲利克斯蠕动嘴唇，音量渐低，直至完全消失。

　　如果只是反驳的话，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对少女的言论加以反驳，可这一刻，菲利克斯无论如何都无法挺直脊背高声辩驳。

　　在少女清亮的目光下，连对视都感到心虚。

　　“唉。”

　　叹息声传来。

　　“抱歉。”

　　然后，菲利克斯察觉到了风的呼啸。

　　声音从身后传来。

　　和自身别无二致的声音。

　　和自身相差万里的声音。

　　初听和菲利克斯一模一样的声音，但余声中却同时混杂着孩童与老者，男人与女人，悲哀与喜悦的声音——如同混杂世界一切人类的声音。

　　菲利克斯此时甚至不敢回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后有着只要看见便会让他的人生，乃至存在意义一起彻底崩坏的可怕事物。

　　于是，他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头，随后眼前一黑。

　　“见笑了。”意识消散前，听到那人如此说话。

　　……至少，在最后我依旧是作为“菲利克斯”离去的。

　　这是曾经被称作“菲利克斯”的人类，消逝之前最后的意识。

　　封凪看着远处阴影蔓延向前，自平坦地面如漩涡卷起，快要割裂皮肤的狂风在地下空间汹涌而起，张牙舞爪极尽桀骜，偏偏没发出一丝声音，安静的近乎诡异。

　　旋涡状的阴影旋转聚拢，直至凝成黝黑巨茧，人形身影从巨茧之中漫步而出，姿态悠然自然。

　　他叹息一声，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把手搭在“菲利克斯”肩头，封凪一行人眼见在他的手指接触的瞬间，那位曾经的“菲利克斯”先生身体上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纹，如同时隔数年后干裂的劣质泥偶，寸寸皴裂化为尘沙。

　　“见笑了。”

　　他如此说道。

　　封凪冷眼旁观。

　　尘沙散去，站在那里的，是和菲利克斯一模一样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