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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横祸 ...

  •   雨势渐收,西天的尽头,残阳从重云后露出一丝血红的缝隙。阴阳相交之时的昏色里,草木山峦都被笼罩在了一层黑金色的朦胧光影里。

      车子木制轮毂转动的吱呀声响没了雨声的遮掩,一片寂静之中显得颇有些刺耳。当笔架山圆润的三个轮廓隐隐出现在土路的尽头,那赶车的马夫绷紧的脊背明显松快了些,马儿的脚步虽不拖沓,但也带着些疲声。

      云鹤梅感觉到太阳穴传来的胀痛感正在缓缓地加剧,他抬起手掀开垂挂的布帘,看向车外逐渐深沉的暮色。

      粘附在手背及指节的布料上传来浓重的潮意,冷风钻过厚厚的袄料,穿过重重的棉花,撕开沾染着体温的毛衣,深深钻入那皮肤骨肉里头去了。

      他能看到云浮城后如同一座火山口一般的山头愈来愈近,像个畏缩在黑暗里沉默着的老汉,而喧杂的人声闷闷地从那破袖子一般高高低低的建筑里头里面渗出来,听在耳朵里,倒是比车上那块浸透雨水的布帘还要粘腻。

      街上人并不多,云家大院在的那条街上更是冷清。

      这里邻里街坊均是些城中富户,大宅的围墙修地极高,像是准备着极力阻住那些觊觎的窥视一般——不但提防着外来的眼睛,彼此也是互相警惕提防着的。

      随着那马夫一声长长的吆喝,嗒嗒的马蹄声消隐下了,而车子也稳稳地停在了云家大院的门口。

      云鹤梅拢了拢袖子,搓揉了一番酸麻的腿,右手拄着拐,左手扶着二儿子的胳膊下了车。老爷子常年接触玉石的一双手白皙匀净,竟是看上去比那小辈的皮肉还要娇贵上许多。

      “今儿门前的灯怎么没点起,这都黑麻了的天了……就没个人来开门?”前面抱着云知皓的云君天上去叫门,木门沉闷的回响和铁栓叩动的声音伴着男人低低的咕哝声传过来。

      因着里面一直没什么反应,云君天敲门的动静也逐渐大了,手底下一用劲,大门竟然就这么开了,里面压根就没栓住。

      院墙旁边的古槐上惊起了几只鸦影,马夫已经赶着车嗒嗒地从门前走了。

      云君水手里拎着一个电筒,搀着老爷子走上门前的青石阶,一行人迅速进了门。灯光照着的地方带着一种灰蒙蒙的白色,黛青色的砖瓦上似乎被人泼了好些水,残留的一些尘土也在鞋底子下搓出了些泥泞。

      云鹤梅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他突然转身抬头一望,天边已经升起了一轮孱弱的月,灰蒙蒙的天底上不见一个星子。

      “妈,知书呢……?”二儿媳妇柳裳晚迈着两条干瘦的腿,一阵风似地赶着进了大堂门,女儿的死亡和老爷子的反常举动让她心头十分不安,莫名地想念自己唯一的小儿子。

      云鹤梅腿脚没有年轻人敏捷,因此就落在了后头。他举步正待跨进堂厅的时候,突然听得进间里头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呼。

      这一声刺地云鹤梅的耳膜生疼,太阳穴鼓胀地几乎要崩碎那块的皮,脑袋像是被人用重锤抡砸了一记,昏昏沉沉地看了一眼潮湿的地面。

      月色随着推开的木门倾泻了一地,原本黛青的干燥石砖上头此刻正散发着浓厚的潮气,上头胡乱涂着几道粗细不一的污痕,仿佛是人在垂死挣扎时候拖曳出来的血。污痕边缘淡淡地融在周围的水渍里头,缓缓地散出些摇曳的红丝。

      从大堂门口的地方就有歪着头死了的粗扫仆役,一路上老妈子和丫头也都东倒西歪地扑在地上。

      进间的门已经被人推开,有些昏暗的电汽灯已经点起了,灯影里云家的老太太抱着孙子躺在那雕花木床上头。不过她的脸色僵白,鼻孔里进出气皆无,也已然是死去多时,心窝子里一口热气早散了个干净。

      她怀里的孩子正是年仅六岁的云知书,因着从小当女孩养着,此时正穿着一身樱花色的小旗袍,脑袋上仔仔细细梳着两条黑亮柔顺的小辫儿,嘴角紧紧地抿着,稚嫩的眉头蹙在一处,双眼半闭,一副极痛苦的模样,四肢蜷缩成一团。

      云鹤梅的脊柱似乎又被无形的重物压得佝偻了几分,他走到床边,伸手把妻子有些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那处早就不复细腻紧绷的皮肤,一个血色符文像吸血的蚂蟥一样紧紧贴在上头,微微扭动着,像是一个极恶心的活物一般。

      云君水跪在床边,伸手去扶着妻子瘦弱的双肩。他既看到父亲三番五次的举动,又观察过他脸色神情,因此也明白父亲肯定知道些什么,心中又急又痛,脸上皮肉耸动,登时滚下两行泪来,哀道:“父亲!我云家可是招惹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为何对稚子和妇人下如此痛手!”

      “君山呢?”云鹤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可见他心绪如何不稳,连声音都无法控制。

      云君水的话他听的清楚,但是就是没回答,因为他着实也不知道答案。

      一个出现在梦境中的荒诞神谕和几条似是而非的卦辞不过是眼前的薄雾,隐藏在雾后的狰狞之物虽然隐约可见,但他却始终无法真切地看个明白。

      “他前日里陪着良卿回了趟娘家。”云君天看向母亲尸身的时候神色虽然痛苦,但他本就是个内敛沉稳的性子,比二弟云君水跟在老爷子身边的时间要长,因此他并没有多嘴。他很清楚,云家遭此大难,自己作为长子,绝不能就此先乱了阵脚。

      “君天,你带着这把钥匙去宗祠,将密室中的那口箱子取来。”云鹤梅叹了口气,摸索着从脖颈处拎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翡翠钥匙,瞧着十分碧绿可爱,“托人给玉家捎个话儿,我们连夜离开云浮。君山就让他先暂且在玉家待上几日,待我们寻到落脚的地方……”

      “父亲!”云君水双眼通红,猛地抬头瞪着云鹤梅,嘴中的话像是从牙缝里面刺出来一般,恨恨地道,“母亲和我的孩子们,如今,都尸骨未寒,全不知道是为何人所害,您何苦像躲瘟疫一样忙不迭地躲开!难道因为我母亲在您心目中始终不过是个妾……”

      “混账!若你还想保住你媳妇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老老实实听着!”云鹤梅将手中的拐杖狠狠一剁,砸在被水浸湿的砖面上头,发出闷闷的回响,竟平白显出几分气急来,倒像是二儿子的话狠狠地戳在了他的心窝子里一样,“你们各自回院,收拾行李细软,嘱咐老赵立刻备车。”

      自打云君水记事起,父亲的性子就格外地淡漠,像是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动容,或是流露出几分不同的心绪来。

      如今他却能清楚地从眼前这个威严的老人身上感受到,那是一种夹杂着愤怒、惧怕、惶然不安的情绪。这种反常,也让云君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拉开了还在哀泣的女人,将她的手从小儿子的尸体上扯下来,咬咬牙,迅速推门离开。

      哀哀的哭声远了,又隐隐传来愤恨的咒骂声,云鹤梅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定定地盯着妻子耳后露出的那个血色符文,半晌才伸手将床脚处堆着的一床白色云缎面的被子扯开,缓缓盖住了一老一小的尸体。

      他神情颓丧,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低头把脸埋进了并在一处的手掌里。

      直到前院中处传来大儿子的脚步声,他这才起身抹了把脸,从床头一侧的暗格中取出一块直径约莫一寸左右的圆玉,然后凌空一抛。那块圆玉竟然就这么悬浮在了空中,云鹤梅一拍胸口,口中吐出一团浅红色的光团。

      那光团极为乖顺地落在了他手心,化作一支带着火红云纹的白玉毫。

      “以火为精,以血为媒,云族魂兮,来归!”云鹤梅用玉毫刺破指尖,然后蘸血为墨,开始凌空在那圆玉上头勾勒起来。

      淡淡的血色伴随着金色的光斑随着玉质的笔尖缓缓地飞舞,随着最后一笔的落下,那块圆玉慢悠悠地晃了起来,伴随这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云鹤梅死死盯着从门缝中流星赶月飞来的两团浅淡地几乎透明的金色的小火焰,又看着从云缎被中缓缓升起的第三团金色小火焰,两滴泪从他苍老干枯的眼眶中浮现,慢慢地渗透了眼角。

      这三个可怜的孩子,作为云家后裔,生在乱世之中,性命就这般逝去了!

      除去老二媳妇肚子里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如今的云家,小一辈的孩子竟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云知皓了。

      云知琴,云知月与云知书三人作为云家后裔夭折的血脉,没有任何道行,身死便魂消,唯一能剩下的就是这三团浅淡地几乎透明的魂火了。

      随着三团淡金火焰慢慢渗进圆玉之中,云鹤梅的力气似乎也在急剧地透支。

      待到圆玉终于不再颤抖摇晃的时候,云鹤梅已经是大汗淋漓,嘴唇上也翻起了干皮,面色惨白。他伸手将那个已经化作一块雕工精美的玉佩握在手里,玉毫却是又化作了光团复又被他吞进了体内。

      “父亲。”门外传来大儿子云君天的声音,他没有直接推门进来,而是先在外面喊了一声,然后才伸手推门进去。转过山水绣屏,他不禁大吃一惊,顾不得手中的东西,迅速抢步上前,扶住差点一头栽在地上的老父亲,慌忙道:“您这是怎么了?”

      “箱子呢?”云鹤梅摆摆手,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块棉帕子,抖了抖,里头滚出一个小瓷瓶儿。

      云君天见状立刻将瓶子拿起拔了塞儿,倒出一粒药丸,喂着父亲服了,这才拿起帕子,替他擦干净头上湿淋淋的汗,一边应着话儿,“箱子我亲自带过来了,车马也已经停在后院了,就等您过去了。”

      云鹤梅吞了药丸,吞了口气,脸上的血气恢复了些,便睁了眼,手上用了些力气撑起身,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拐杖,“做得好,走吧。”

      父子俩出了正堂的院门,身后的灯光已经熄灭了。

      一路行去,那孤冷的夜风穿过曾经充斥着笑闹的屋子,穿过木制的雕花月门,荒芜的庭院,发出空旷的呼啸声,还没有发出新叶的树枝光秃秃地摇晃。

      凄清的月色沉默地流淌,墙面屋檐的阴影将地面割裂成奇形怪状的影子。

      马车正在后院里停着,车夫老赵带着毡帽,佝偻着渴睡的脊背正蜷缩在角落里。马儿打了个不大的响鼻,惊地他沉重的脑袋猛地一抬,看到云家的老爷子和大少爷已经走到跟前了,忙捉了那睡虫丢掉,麻利地翻下去把垫脚蹬子撑上,扶着老爷子上了车。

      夜更深了,云家后门通着的那条小街上传来马车轮子的吱呀声,马蹄嗒嗒的走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听着像是放大的锣鼓声。

      云鹤梅撑开布帘,望了一眼寂静的街角,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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