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帝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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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初春颇有些寒意料峭，紧张的时局将那娇孱的春风弄地如惊鸟一般，簌簌发慌，不敢肆意前来。不过对于民众来讲，虽对那些政治上的重大事件不乏关心，但是大多却还是操心着自家的那些柴米油盐的琐事。
一月底的时候日军进攻了上海，各地抗日的浪潮也越发汹涌起来。不过对于南边的普通民众来说，无论心理还是地理上依旧隔着那么一些距离，况且再不济也有南京政府撑着，想必形势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国人这种安土重迁的性子，就好比骨子里的髓子一样牢牢攀附在身体里，更是深深扎在心里头。纵使是如今小日本的枪炮打来，屠刀所向的危难关头，故土依旧是令人眷恋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割舍——这种情节，许是这千年来的农耕文明烙在魂里的根吧。
这一年三月初三的北帝诞依旧热闹，不过较之往年来却又有了点不同。跟着父亲四处乱逛的云知月莫名地感觉到人群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怪异的狂热——仿佛这个举办了多年的祭祀庆典突然变成了一场有了今日没明日的大戏一样，声嘶力竭唱地极为卖力。
昨日里北帝的祖庙里头，五谷、酒、烧猪、香烛元宝等供品都已经准备地丰盛而妥帖。初三那日的子时起，夜深极了，黎明还没个音信儿的时候，值事便已开始主持醮会仪式了。祭白虎理所应当是每年的开场，这种传说中的恶神是最能捣乱的，拜祭北帝前定是先要将它先飨一番，然后再做用黄皮叶水做洒净。
袅袅的净烟随着火焰的焚烧逐渐飘荡开来，那种清正的檀香味在空气中缓缓地弥漫。当众人都低着头闭眼合掌禀神的时候，站在父亲和大姐身后的云知月却在好奇地观察最前面领头祭拜的几个人。
她少时曾听爷爷说起过，那几个领头的人是惠州这一地区五个极有名望的乡绅。如今农耕不继，战火纷飞，这些乡绅也大多等同于商绅，做的都是购置买卖的生意，在军政民各界都很有些人脉和威信。
不过那个主持醮会的值事却比较特殊，据传是北帝后裔的龚家当家的嫡长子龚静溪。这个龚家承办了数年的北帝诞，和其姻亲洪家在本地都有着不低的声望，在问卜一道上极有造诣，更为玄异者还可以通神，传下神谕。
云知月瞧瞧地拿眼打量那值事，心头略微有些失望——不过是一个板着脸孔的普通中年男人罢了。鼻尖萦绕着烧纸衣的焦糊味，她很快转开眼，看向那些用彩纸剪裁成的供北帝穿用的官服和元宝。
待到那些东西快要化为灰烬的时候，她的心跳声也突然变地快了许多，因为下一步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看看的问卜环节了。在她看来，这样的场景就像是奶奶曾经讲给她听的许许多多的传说故事变成了现实，期待地手心里都渗出了涔涔的汗珠子，愈发觉得湿湿滑滑，摩挲地让人心痒。
一声悠长的钟鸣声传来，突然从姜黄色的帷幔后面转出来一个披着黑袍的人。他带着一个金色的骨雕面具，遮住了眼睛和大半的鼻子，手中拿着一根似乎用老树根雕琢的龙身拐杖，木质意外地光滑，像是被人长年累月地抚摸刨去了所有的倒刺和棱角一般。
这个人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年纪比较大了，迈出的步子虽然缓慢，但是却带着一种时间累积下来的圆融纯熟。云知月并不爱看些什么戏剧表演，但是这个人跳的这一段祈神舞却并不令她觉得乏味。
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缓慢到越来越快的翻腾挪移，最后的一个动作戛然而止，猛地骤停在了距离神像最近的一个蒲团上面——五体投地，整个人都如同奉献给神的祭品一般。
这场景看地云知月心惊肉跳，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颤抖着问神，一声一声如同针刺一般挤入云知月的耳膜，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要挣脱身体，搏击到嗓子眼外去了。
云知月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拼命地跪拜祈祷，喃喃的私语声逐渐笼罩成一片音云，“神谕啊，神谕！”
她也想跟着人群跪拜，更想仔细听清到底神谕是什么内容，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手掌捏住了，而且握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
胸腔处的桎梏变成了索命的窒息感，深深攫住她的喉头，哽咽地发不出哪怕一个微小的音节。眼前越来越模糊，云知月恍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
求生的欲望让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抓住了身旁忙着磕头跪拜的弟弟云知皓的手腕子。
正在云知皓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在砖地上挣扎的时候，耳中突然嗡地一声，好像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天上由远及近地来了，听着像是传说中飞机低空盘旋投弹的空袭声。
这时人群之中有人猛地大声喊叫：“日本人打过来啦！大家快跑啊！”
躁动的人群很快便开始动起来了，就像是一条沉睡了许久身子骨懒怠的巨龙，起初是缓缓的蠕动，到后来就变成了猛烈的震颤。
恐慌就像是四处撒播的瘟疫，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出祖庙的大门，就像之前拼命挤进来祈福的时候一般，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用力。
死神似乎是在头顶上盘旋，又似乎是在身后驱赶，所有的人都带着求生的本能向前奋力挣扎。云知月倒在地上，但她身体上被无数脚踩踏的剧痛也抵不过如今五脏六腑被挤压的痛苦。
她的身边躺着已经失去生气的堂妹云知琴，双眼瞪的极大，额头的青筋清晰地迸起，衬地她原本一张娇嫩的脸显出几分灰败的狰狞。
云知月费力地撑着眼皮看着弟弟焦灼的脸，嘴唇张张合合，但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浓稠的鲜血顺着唇角渗入了舌齿之间，浓烈而呛人的血锈味道，这是她尝到的最后一种人间滋味。
“农历三月初三，一架军用“霍克”型号飞机在夜间训练时，由于驾驶员操作失误，坠毁于佛山北帝祖庙附近。这一起事故引发附近参加北帝诞集会的大批民众恐慌，造成大规模踩踏伤害事件，造成48人死亡，71人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
老爷子云鹤梅跟儿子儿媳闻讯赶到卫生所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两个孙女的尸体和在一旁头上缠着绷带的大儿子。
两个母亲抱着女儿嚎啕大哭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攫住了他的神经。现实和梦境诡异地搅合在了一起，重重地压弯了他苍老的脊椎。
今年开春的时候天连着阴了一月，不曾晴上一日，亦不见半分暖阳。云鹤梅总是感觉精神不济，年关占卜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得了个凶卦，后来连卜了五卦却无一例外都是凶象，只有最后一卦略微有些生机。
自此之后他就总是显得忧心忡忡，这次北帝诞原本他本来只想让长子独自去打探下龚家的消息，但也没提防住孩子喜欢热闹的心理，三个小辈竟然瞒着家里偷偷跟了去。没想到这一去，竟然就赔上了两个孙女的性命。
云君天头上缠着绷带垂头站在床边，身上的棉布外套皱皱巴巴全是压出来的褶子，身上还带着一星子庙里的烟火味。脸上的胡子已经冒出了一茬青，脸上痛苦里头又缀着几丝茫然，愣愣地盯着已经没了呼吸的闺女和俯身痛哭的妻子。
“爸……你听我说，我没骗人！”云君天身后站着的云知皓扯了扯他父亲的袖口，低声愤愤地道：“我亲眼看着的，我姐她吸不进去气，是憋死的，不是给人踩死的！”
“胡闹，你个毛没长齐的伢子……知道什么！”云君天本就一口浊气闷在喉间，听了这话更是心头顿添烦躁，忍不住压着声呵斥儿子。
父子俩的低声交谈湮没在女人的嚎哭声中，几不可闻，但云鹤梅却突然起身走到了云知月的尸体旁，伸出一只手，缓缓拨开了她左侧耳后依然柔密的发丝。
眼中不过看到一角，云鹤梅的手就抖了起来。他闭了闭眼，手上用了点力，将发丝尽数拂开。
一个完整的血色古符赫然浮现在了那处苍白僵硬的皮肤上面。
古符扭扭曲曲十分诡异，更令人胆寒的是那种鲜红的血色纹路似乎有生命一般，在皮肤下缓缓地左右游移——仿佛一条藏在皮下的鱼儿。
一双本就敏感的双眼受到剧烈刺激，瞬间便留下两行清泪来，混淆梦境与现实的眩晕感再一次涌上头顶，云鹤梅脸色惨白，踉跄着向前几步又猛地扯开旁边云知琴耳侧的头发，一个一模一样的血色古符。
老爷子诡异的举动让整个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就连那两个失了孩子的母亲的恸哭声都渐渐停了。
不出半刻时间，云家一行人便匆匆地离开了卫生所，登上路边停靠的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在一片凄冷冰凉的春雨中迅速驶离。
车厢中的气氛异常凝重，云知皓累极的酣睡声里还带着委屈的鼻音，而女人的低泣声和她们对丈夫低声的抗议和怨恨，都化作窃窃的私语不断飘入闭着双眼的云老耳中。
他知道，虽然不曾吵闹，但儿子和儿媳们定都是在恨他的狠心——将那两个可怜孩子的遗体孤伶伶地抛弃在了卫生所的停尸房里头，免不了令她们身无归冢，魂无归地。
他心里明白，但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更没有心情去开口安慰谁，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的内心亦有焦灼：云家的大难恐怕是要到了。
如果再不走，哪怕是停上一时半刻底，也可能会将整个家族就这么搭进去了。那个曾经在梦中出现的神谕里，诡异妖艳的红色古符像是一只血色的诡眼一般，令人心惊胆颤。
开春年关他亲手卜出的那一连串的凶卦的首卦卦辞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打转，让他一刻都无法安宁。
知月是一个极聪慧的丫头，也是他得的第一个孙女，他甚至还记得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这个孩子在襁褓中朝他笑的小模样；知琴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
虽说他曾经从古籍上或多或少地了解过，虽说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云家的姑娘向来容易夭折，极少有人能活过三十岁。然而这多年来，他始终没能真正地去想、去体味这种隔辈送亲的痛苦是何种滋味——直到今日，在这场寒入骨髓的春雨里，他遍体生凉。
奔跑的马蹄溅起一块块肮脏又黏腻的泥泞，随着轮毂嘎吱作响的木声，马车逐渐消失在了朦胧的雨幕之中。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北帝诞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