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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启摇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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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浩双手插兜往下走,身后道馆的厅灯照亮下楼的路,袁浩看着自己变形的影子被台阶分割成一节节,想起他被父亲按在地板上拿木板朝背上抽,那时候背上也是这样一条条的伤痕。
“你竟然跟男娃做那些腌臜事!你还要不要脸,你这样是变态!是神经病!”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老子都亲眼看见了,还狡辩什么!两个男的亲什么嘴,他娘的,老子讲出来都恶心的慌,马上给我改了,还有,和那个男娃断了!要不然我明天就去给你转学。”
“爸,你能不能别这样。”
“别跟我扯其他的,我就问你改不改。”
“我怎么改啊!你以为我不想改吗,可我从小就喜欢男生,我改不掉啊!”
“好,好得很。改不掉是吧,老子帮你,以后再做这事,就想想今天的痛。”
袁浩把桌椅都收回店里,拿大木盆,挤小半桶的洗洁精,把碗筷都倒进去,挽起袖子戴上两层皮手套,坐在矮凳上,边洗边想,一个人算他寿命八十,前十年是小孩,后二十年老了,只有中间的五十年还有可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如今他三十二岁,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辈子,却还是被束缚着。
高中毕业后跑到外省去打小工,宁愿牺牲前途也要变相抗争,心里都是不被理解的怨气,爸妈越希望他读大学,他越不乐意。结果没过两年,爸爸被查出脑动脉硬化病,他又只好回来照顾爸妈,等于是妥协了,用两年打工的积蓄,找人借了钱,在家附近开了这家快餐店,单身到现在。
没法说服爸妈,就不能光明正大,与其一辈子躲躲藏藏,让喜欢的人受委屈,还不如就不谈了。谁知开了两年店以后,来了几个二流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带着施工队要把楼上的破屋子改成跆拳道馆,每天咚咚咚的砸,吵得他受不了,店里的客人都变少了,有一天见着二级跳下楼的小青年就说了句,怎么还没搞好啊,太吵人了。
小青年穿着白色衬衫,抱歉地朝他笑,那笑可真好看。他就忍不住问了句,你叫什么啊。对方还以为他要去找城管,傻愣地看着他,他自己呢,也心虚,赶紧就说了软话:开张那天我请你吃饭。这话说的好笑,都是开张的请人,哪有他请人的礼。
起初只是楼上楼下而已,但时间一长,楼上下来吃饭的道长,从三个变成两个,最后剩他一个,每天准点来店里吃饭,可能是与孩子打交道,几年过去,看着还跟初见那会一样,青春洋溢,一个人吃也不闷,东瞅瞅西瞅瞅的,就着别桌的闲话下饭,偶尔还插上两句,说出的话幽默俏皮。
隐秘的感情逐年累月发酵,但这世上,喜欢男人的男人比喜欢女人的男人少太多了,是也装成不是,不是的唾弃,是的也跟着唾弃,他都三十岁了,虽说有点小钱吧,但也没那个魅力让人心甘情愿跳火坑。试着不再妄想,可又忍不住烧对方爱吃的菜,降价还加量,亏本也想看人吃得开心。
都忍了几年了,今晚怎么就鬼迷心窍亲上去,还给他侄子看去。万一他侄子说漏嘴,什么都完蛋!袁浩恨恨地洗着碗,暗骂一声。
“真是疯掉了。”
这头,方决把醉鬼挪到床上,脱掉鞋袜,又拿热毛巾给擦了两边脸,才得空坐下来,想刚才看到的事。他下意识就觉得不正常,袁叔叔是男的,舅舅也是男的,可谈恋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如果袁叔叔亲舅舅是因为喜欢舅舅,那就是异类,是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舅舅交过女朋友,所以舅舅喜欢的是女人,那袁叔叔和舅舅之间是没有结果的,难道袁叔叔不知道舅舅喜欢女人吗?舅舅如果知道袁叔叔偷亲他,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程井这样亲他...方决猛得站起来,快步走到窗户边,让风吹到脸上,又用手背使劲锴了几下额头,才把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一些,但那种恶心的余韵好像还是黏腻地附在皮肤上。
方决忍不住搓搓手臂,视线也飘忽不定的看着窗外,转到下面的时候,陡然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人,缩着肩低着头,定睛一看,好像是对面的小孩!小孩像是被抓包的犯人一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两个脚局促地在原地动来动去,身体簌簌发抖。
大晚上的跑出来,还跟个幽灵一样站在他家楼下,发什么神经呢!
方决穿鞋下楼,小孩还站在那里,像是吓傻了,方决皱眉往前走了几步,谁想小孩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转身就跑,方决拔腿就追,小孩不怎么锻炼,身子又弱,哪能跑得过方决,没超过20米就被抓住了手腕。
毕蒙恩脑子一片空白,手臂拼命挣动,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另外一只手还企图往方决脖子上抓,方决头往后仰躲过去,火气给激上来,手劲加了几分,把小孩捏得呜呜叫疼,眼泪也给吓出来了。
“你干嘛呢!”
毕蒙恩被吼得一颤,话没说出口,眼泪掉得更多了。
方决没好气地放开他,“为什么站在我家楼下,你爸妈呢,大晚上的就让你出来?”
“我,从窗户看到,你站在店外面,站了很长时间,然后,跟两个叔叔上楼了,我就想,就想出来看看。”
哽咽地说完,还是不敢抬头。毕蒙恩后悔地要命,男生肯定讨厌他了,他不应该出来的,怎么就出来了呢,现在怎么办,他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男生上次就说不让他哭,可他又哭了,男生肯定不想和他朋友了。
方决不发一语地拉着毕蒙恩往回走,袁浩听到声音就出来了,看到方决带着一个戴帽子的小孩走过来,迎上去担心地问,“怎么回事啊,都这么晚了。”
袁浩觉得这孩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仔细一想,这不是对面二楼家的吗,听说休了一年学,他很久都没看到了,以前在店里能看到这孩子上学放学,每天还去方毅庚的道馆,不过不怎么跟这街上的其他住户说话,挺内向的一孩子。
今晚真是太多事了,方决不让毕蒙恩走,袁浩不知道两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站在外面总不是事,“你们两个要不进来叔叔店里?虽然打烊了,但还有小吃和饮料,有什么事情坐下好好说?”
毕蒙恩六神无主地就被拉进店里,按在凳子上,方决走到对面也坐下来,看着还在低头的小孩,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别低头了,有什么话想跟我讲就今晚讲清楚,是不是之前我去你家说的那些,你听着不舒服,还是怎么。”
袁浩怕两个孩子因为他在场不自在,拿了两个常温的豆奶饮料放在桌上,就走去后面厨房继续洗碗。
毕蒙恩看男生误会,什么也不想了,心里话脱口而出,“不是的!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方决虽然猜到了,但还是有点惊讶,有好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都没怎么接触过,互相也不了解,就连名字都不知道,而且做朋友就做朋友,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这么怪。
“...所以你每天都专门弹钢琴给我听?”
毕蒙恩点点头,鼓足勇气抬头看男生,男生的表情很正常,没有被他的脸吓到,也没有反感他弹钢琴,于是毕蒙恩也稍微放松下来。
方决抽了张纸递给小孩,“把眼睛擦擦,那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方决,正方形的方,决定的决。”
“我叫毕蒙恩,毕...毕竟的毕,蒙古的蒙,感恩的恩。”
袁浩支着耳朵在厨房偷听,小男孩的声音又清澈又乖巧,一听就家教好。想到两个孩子正在他店里交朋友,正襟危坐的一问一答,就忍不住笑起来。
“那你想怎么和我做朋友。”
毕蒙恩茫然地咬嘴唇,他不知道方决的话什么意思。
“我白天要去上学,你整天呆在家里,我们都见不到面,要怎么做朋友,而且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朋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那怎么办。”
方决摇头,他很难想象要怎么和毕蒙恩相处,他们完全不一样,毕蒙恩太特殊了,他见过的男生都是可以嬉笑打闹、玩到一起的,班上大多数男生都是他的朋友。可是毕蒙恩可以和他们一起玩吗,先不说毕蒙恩敢不敢去吧,就算真的去了,男生们也不会和他玩。
毕蒙恩没有办法融到集体里,他只会戴着帽子,不敢让人看他的脸,之前肯定也没有过朋友,不会打篮球踢足球砸沙包,更别说爬树下水抓虫子,男生之间有矛盾会吵嘴会打架,毕蒙恩可能只会哭,不敢还嘴还手,懦弱地被欺负。
如果他和毕蒙恩做朋友,那他很可能就是毕蒙恩唯一的朋友,可是毕蒙恩脱离集体,他不会脱离集体。不能鲁莽的答应,以后到了初中,到了高中,他们俩之间肯定还是会有很多问题。
方决想实话实说,与其到时候情况变得越来越差,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可是这是头一次有人这么诚恳地请求和他做朋友,而且肯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他这么做,太打击人了,说不定毕蒙恩会因为他的拒绝变得更加内向。
毕蒙恩不知道方决在想什么,太安静了让他很紧张,是不是方决不想和他做朋友。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关系,方决人这么好,肯定有很多朋友,不像他,都没有人喜欢靠近他。毕蒙恩转而想到自己努力了几个月,期待着方决成为他的朋友,现在却都是不可能的,呼吸都带着鼻音,难受地想逃回家。
“其实...”
“我可以...”
两人同时开口,毕蒙恩呐呐地停下,方决看到毕蒙恩的眼角又开始变红,明明是个孩子,却实在无奈地叹口气,“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是有两件事我希望你可以做到,如果你答应了我就和你做朋友。”
“第一件事,如果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那就做不了朋友,我现在是六年级,明年要上一中,你还在休学,你本来是几年级?”
“四年级。”
“那你再回去上学,是重新读四年级,还是五年级?”
“...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爸爸妈妈决定的。”
“如果你要重新读四年级,那两年后才会在一个学校,如果你读五年级,就是一年后才会在一个学校,一中是要考进去的,我准备参加奥数竞赛,拿到奖状就可以不用考试,你能不能考进去?”
“嗯...我在家里做题了,刚开始...没有做,后来妈妈让我做题,也,也教我学习,应该能考进去的。我回去和妈妈说,我要去上一中。”
方决早就听说过毕蒙恩学习好,如果毕蒙恩还在家里自学的话,说不定可以跳级啊,“你数学怎么样,学过奥数吗?”
“写过奥数题,爸爸会教我数学,数学成绩都是,都是九十几分。”
毕蒙恩有点害羞,这么夸自己太难为情了,因而说话声音很小。
方决想着想着就有些激动,这个计划完全是可行的啊!他想让毕蒙恩变得更好,从逆境中爬起来,“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参加今年的奥数竞赛,然后跳级,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上一中了。”
毕蒙恩紧紧地抓住衣角,渴望地看着方决,他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渴望过什么,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心跳很快,身体很热,脑子里一直在大声说,他想和方决一起上学!
“我不知道,奥数竞赛,也不知道跳级,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一定,一定会努力的。”
“好,那还有第二件事,你不能再做被人欺负的人。”
宛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身体变得僵硬,手脚发冷,适才面上呈现的血色褪去,毕蒙恩想到四年来不曾间断的欺凌,想到爷爷的离世,他的身心都被伤透了,无论多长时间都无法忘记这些痛苦。
“我会教你。但是你必须接受自己的长相,不可以厌恶自己,要把它当做一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要整天都想,也不要觉得什么都是因为你的长相造成的,可以做到吗?”
方决看毕蒙恩又摆出逃避的态度,语气也冷下来,“如果你做不到,就现在说出来,我不强迫你,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做朋友了。”
毕蒙恩祈求地看着方决,但是方决并不看他,而是开了饮料自顾自地喝了几口,毕蒙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因为这张脸受到太多欺负了,事实证明没有人喜欢他的脸,如果他不是长成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成为被针对的人,就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情。
方决拎紧瓶盖,从位子上站起来,毕蒙恩慌张地跟着站起来,方决刚走一步,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衣角,接着就听到压抑的哭声。方决思索了几秒,还是掰开那只手,决绝地往外走。
“不,不,我能做到,呜呜呜”
袁浩赶紧走出来,发现方决已经要推门出去了,小孩可怜地跟在后面哭,嘴里不清不楚地不知在说什么,“怎么了这是,别哭了啊。”
袁浩蹲下来虚抱住小孩,冷不防看到小孩的脸,十分惊讶,可也只是一瞬,“你们不是谈的好好的吗,方决你先别急着走。”
方决转过身,用手背擦掉毕蒙恩的眼泪,碰到脸上的胎记,相对于皮肤微凸起来,“真的能做到?如果你骗我的话,那”
毕蒙恩抓住方决的手,两只手握住,生怕方决走,“不骗你。”
袁浩隔着帽子摸摸毕蒙恩的头,毕蒙恩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脸被外人看到了,下意识就要扭头,可是方决就在眼前看着他,毕蒙恩不知所措地一动不敢动,袁浩怎么会不知道小孩心里在想什么,表现地太明显了。
于是笑呵呵地说,“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叫毕蒙恩是不是,你可以叫我袁叔叔,袁叔叔觉得蒙恩的声音很好听,刚才在厨房就想,蒙恩肯定是又乖巧又懂礼貌,现在一看果然是的。”
毕蒙恩的戒备来的快去的也快,心想袁叔叔人真好,和爸爸妈妈的朋友们一样。
“现在已经十点了,叔叔把你们送回家,这么晚小孩子在外面是很危险的,以后不能随便一个人跑出来,知道了吗?”
毕蒙恩对着袁浩点头,但还是握着方决的手,方决动了动手示意毕蒙恩放开,“你既然答应我了,那我也答应你,回去以后,问问你的爸爸妈妈,我刚才说的那些事行不行,然后明天我放学的时候来道馆找我。”
“好。”
袁浩想先送方决,方决摇头说不用,袁浩看着方决上去以后,才叹口气,方决刚才一直没有直视他,小孩再怎么老成,也还没到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地步,果然今晚还是把他吓到了。
把毕蒙恩送回家的时候,夫妇俩都准备出门找儿子了,看到是对面的快餐店老板,连忙感激地道谢,袁浩笑着摆手,“别担心,孩子没跑远,就在楼下。”
关上门,韦月严厉地教训,“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出去,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贩子专门就在大街上守着,抓像你这样的小孩,堵着你的嘴,几秒就把你拽到车里了,然后打成残疾,让你去要饭。”
毕和安好笑地摘掉儿子的帽子,看小人被吓得脸都白了,“以后晚上想出去,和爸妈说,爸妈带你一起,今晚为什么突然出去了啊,前天说要带你去游乐园都不肯。”
“爸爸,什么是跳级,我可以跳级吗?”
毕和安惊讶地问,“怎么问这个,谁和你说的。”
“方决,就住在对面的道馆里,今天晚上他答应我和我做朋友了,他真的特别好,爸爸妈妈,我想和他一起上学。”
韦月熟悉邻里,知道方决就是三年前搬来跟他舅舅一起住的孩子,“我知道这孩子,看着很稳重,比蒙恩大一岁,在蒙恩隔壁的公立小学读书,是个好孩子。”
毕蒙恩听到妈妈夸方决,比夸自己还开心,“我的帽子被风吹掉了,是方决帮我捡回来的,他不嫌我丑,说我钢琴弹的好听,还给我水果吃。”
原来水果是方决给的,“跳级就是和比你大的哥哥姐姐一起上课,妈妈去和校长说一声就行了,可是方决已经六年级了,你四年级还没上完,难道你要去上初中吗?”
“方决说他要参加奥数竞赛,拿到奖就可以去一中上学。”
想在奥数竞赛里拿奖可是很不容易的,这个孩子真不错,夫妇俩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赞许,“宝贝,你的奥数还不行,不过你可以参加一中的考试,考上了也可以和方决一起上学。但是没有那么简单哦,你还要学很多东西。”
“爸爸,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你快去洗脸洗脚上床睡觉。”
等毕蒙恩爬上床,韦月和毕和安也回到卧室。他们俩都是一中的老师,本来想的也是让蒙恩去一中上学,没想到儿子自己提出来了。方决的出现让蒙恩重新振作起来,他们真是打心眼里感谢那孩子。
韦月揶揄地说,“你就这么答应儿子啦,你不是出题组的吗,徇私舞弊让人知道了可不太好吧。”
“我求之不得,多亏宝贝给了我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他老爸少了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