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他良善》公子非狐a

21、21 发愿

　　陆西臣推了一切不必要的应酬，在家里陪谢长安，他在外面玩惯了，现在一连几日不出门，谢长安不说话，他就自言自语地逗谢长安玩，竟然也乐在其中，甚至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的时候陆西臣也忍不住想，他之前怎么会那样对谢长安呢？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他们会怎么生活，怎么相处呢？

　　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二人在暖阁里避寒，窗外大雪纷飞，谢长安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地方，画一树烂漫的红梅?

　　他是个粗人，不懂丹青，谢长安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给他研磨，连史纸铺开一片白雪皑皑的荒原，一点红色氤氲其上，墨色枝丫遒劲蔓延，料峭向上，端得是骨相清峻。

　　这时候的谢长安仿佛从那副懵懂的心性中解脱出来了，又回到了往日可望不可即的模样，垂眸抬腕各有风致，头发长长了些，被他一并揽到耳后，有一缕散落在额间，鸦色的发衬得肤色愈发皎白。

　　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句诗突然就撞到陆西臣心头，从前在学堂时，他最烦国学老师们喋喋不休，那些所谓的诗词，他听不懂，也欣赏不来，可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忽然想到了这样一句诗。

　　据说当年苏轼的好友王巩获罪谪迁岭南，其妾柔奴毅然同往，二人蹉跎数年后北归，苏轼为好友接风洗尘，问柔奴经年何状，柔奴只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像他这样的人，天性愚钝，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大抵是不会爱人的，可是现在他觉得心口有股汹涌的热意要破壁而出，那股又酸又闷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忍不住想拥抱谢长安。

　　长安，长安。

　　此心安处是长安。

　　可是他这么卑劣，他把他们的过去毁了个干净，他把谢长安也毁了，陆西臣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懦夫，他的长安因为他的卑劣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他竟然还隐秘地希望谢长安能永远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想得出神，手背却被笔杆敲打了一下，这才回神，原来墨块磨得太多了，几乎要满溢出来。

　　见他不发呆了，谢长安才丢下笔，把画朝他面前一推，一副要人夸的样子。

　　画上一片黑山白水，料峭开着一株红梅，旁边附着一则辛弃疾的《菩萨蛮》——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陆西臣说念着这两句诗，谶言似的，总觉得不祥。

　　他没夸谢长安，反而很迫切地握住谢长安的手，告诉他:“长安，明日我们去庙里祈福吧。”

　　·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寺庙不少，其中不乏香火繁盛的大庙，陆西臣带谢长安去的却是一座无名野寺，多年前他们曾去过那里，从山下到山顶隔着数百级台阶，山路崎岖，说来也怪，不论后来者怎么修路，路面总是没多久就被侵蚀开裂，淹没在丛林之中，只有极少的人能找到路，上得山顶，久而久之，这座庙就荒废了。

　　当年谢长安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这座庙，非拉着陆西臣和他一起来玩，说来奇怪，别人怎么也找不到的路，他们二人竟然顺顺当当就上去了，谢长安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普通的菩萨宝相，但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来，陆西臣不信佛，一时口无遮拦，说了冒犯菩萨的话，被谢长安好一通教训，二人吵吵闹闹，最后不欢而散，到底没有机会跪拜，后来他们北上，就再没来过这座山。

　　随从都留在了山下，陆西臣知道谢长安体力不支，便背着他上山，说来奇怪，上次来的时候只觉山高路远，这次却轻而易举就上了山，谢长安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清浅的呼吸打在陆西臣的衣领上，他忍不住提醒他别睡，天寒地冻的，睡着了要着凉，谢长安闻言蹭蹭他的脖子表示知道。

　　等上了山，陆西臣却傻了眼，这里哪儿还有些庙宇的样子?

　　当年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位守门的老师傅，现在却早已无人看护，房梁已经朽坏，遍地是坍塌的梁柱，在这片断壁残垣中，一座菩萨宝相孤零零立在没腰的荒草里，半壁是辉煌的沉金，半壁是斑斓的锈迹，端庄中染了妖异，微阖的眼睥睨着外来人，宝相庄严。

　　谢长安仰头，和那菩萨的残相遥遥相对，看得入迷了。

　　“长安，怪我没打听好，这庙破成这样还带你上来，要不我们换个地方?”陆西臣有些不好意思地四处打量，本来想故地重游增进感情，却不想故地就剩个渣了。

　　“锁骨菩萨。”

　　“什么?”陆西臣没听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一件事上，谢长安竟然说话了?

　　“黄金锁骨菩萨。”久未开口，谢长安的声音有些晦涩，很慢，却也确实是开口了:“以红颜降世，引诸好色者，沉沦欲海，后令入佛智，以欲止欲，好渡世人绝情断欲。”

　　黄金锁骨菩萨，佛教诸圣之一，化作美妇人，与人间男子交接，荒淫无度，凡与之交合者，皆大彻大悟，几年后妇人急病而死，州人为其立冢。几年后一胡僧路过，说这墓中埋得是菩萨，州人不信，开棺视之，果见妇人肉身已消，只剩黄金骨架，盘根错节，牵连如锁。

　　“世间万种，因情生欲，因欲生恨，痴男怨女，不得解脱，黄金锁骨菩萨却舍身救世，渡一切苦厄，这是大慈悲。”他和陆西臣，不就在这欲海里沉浮，不得解脱吗？是了，原来当年古庙初遇的缘分，竟应在这里。

　　谢长安神色虔诚地说了一通，陆西臣没大听懂，却也看出他想拜，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谢长安没看他，一撩衣袍跪下，在菩萨面前闭上了眼睛。

　　颔首向佛，一一忏悔。

　　“你怕我干嘛？我又不吃人，我只是喜欢你。”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长安，求你帮帮我，我保证只是取而代之，不会伤他性命!”

　　一切众生因无始劫，历诸法恶业障碍，受尘世轮回因果，一切我今皆醒悟。

　　“连下家都找好了，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

　　诸佛正法贤圣僧，直至菩提永皈依，我以清净身语意，为利有情愿成佛。

　　“十五年前是姐错了，我不该由着他带你走，我应该早点拦下你。”

　　愿历劫宗亲俱皆超度，愿历世师友同证真常，愿所有眷缘增崇福慧，愿所伤物命早生人天。

　　陆西臣不知道谢长安在求些什么，但或许他也被谢长安虔诚的姿态打动了，于是他也跪下。

　　“菩萨，求您保佑谢长安，让他能够心想事成，喜乐安康。”

　　这人一看便不懂佛理，竟把所求直接讲了出来，佛前发愿，若是出口，便是恶誓。

　　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谢长安眼睫微颤，终于发出他最后一愿——恩怨随风，死生陌路。

　　等参拜完了，任陆西臣再怎么问他，谢长安都不开口了，可是陆西臣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变了，下山的时候他还想背谢长安，却被他拒绝了，谢长安这下无比坚持，要自己走这段路。

　　陆西臣拗不过他，只得走在前面，替他挡去偶尔旁逸出的枝条，谢长安走的很慢，不多时就落在了身后，和陆西臣隔了十数级台阶，陆西臣抬头想和谢长安说话，却发现谢长安远在高台之上，半点不低头，睥睨而下的眼中尽是冷漠，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像极了那尊黄金锁骨菩萨。

　　陆西臣到底没开口，护着他下山去了。